婧为啥有凶的意思(婧字为什么是凶)

君心似我心 2023-05-28 21:02:12 互联网

“美色”为什么会“恶心”?

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在关于审美与性、爱情与欲望方面的判断存在着对立的范式,在历史上,中国关于女性的原型主要有:慈母,后妃,巫山神女,观音,烈女和妖妇。与情欲有关的是巫山神女,却是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可望而不可即,表达性渴望、性缺失和性幻想的、忧郁哀怨的女子,至于其他,多与道德伦理或政治有关,例如“妖妇”是亂政的祸水,表示罪孽的渊薮。中国神话没有“女神”,今天大众文化传媒动辄称某某美女为“女神”,徒具的迷惑,没有女神真正的意义。

中国古代流行一种关于“美色恶心”(美貌者却有丑陋品德)的惯例道德判断经验,几乎成为一些人不假思索的定见。不必费力论证,这种道德观的荒唐凭常识也知道不能成立。人们凭借直觉会知道:每个人的性感觉、望都会和美感密切相生,即使一个媾能力弱化、甚至失落的老人,还会保持着旺盛的性感觉和望,皆缘于对美色艳羡的执着反应,这也是解释不少出宫之后有钱的太监,也要娶妻妾的心理学依据。心理学指出:由于媒体提供了强烈的美色尤物刺激形象,导致许多人对身边普通姿色的配偶失去性趣,这种对比心理从反面反映了人性的望和性感觉,总是与美色反应相关的。——由此可以断定,中国古代流行的“美色恶心”的判断,至少也是虚伪道德的幌子掩饰而已。本文对此想做一个详细的考察。

首先从一则日本禅的故事说起。

这个故事的女主角叫春蓟。春蓟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女子,很小就被迫出嫁,后来婚姻告终,她进入了大学,主修哲学。春蓟不但长得人见人爱,而且她本人也见人就爱。她在大学时有过爱人,而在哲学让她失望之后,她到庙里习禅,习禅的人又都爱上了她。

末了,她到了京都,成了一名热切的禅生。她在建仁分院的几位兄弟对她的虔诚颇为赞赏,且有一位与她意气相投,自愿帮她习禅。建仁寺的默雷方丈非常严厉,他自己严守戒规,也要求僧侣亦如法而行。现代日本的僧侣,对于佛教失去的热情,从纳妻方面活现出来。默雷方丈经常拿着扫帚到属下的每个僧院去驱逐和尚夫人,但他赶得愈凶,来的愈多。

在建仁分院里,住持的夫人对春蓟的热切和美貌燃起了熊熊的醋火,她听到僧众赞叹春蓟用功习禅,心里颇为不快,乃撒布谣言,说她与一名男生如何如何不规矩。结果那个男生被逐出院,而春蓟亦被开除。

春蓟心想:“我也许是误解了爱的意义,但我的朋友如果受到不公的待遇,那么住持的太太也不得留在庙里。”当天夜里,春蓟一把火将那座有五百年历史的寺院付之一炬。因此她落入了警察手里。

一位年轻的律师对她发生了兴趣,试图努力为她减刑。春蓟对他说:“不要帮助我,我仍会做出使我再度坐牢的事情来。”最后,当她坐满了七年牢狱,从狱中释放出来时,年届花甲的狱长却迷上了她。

可是,这时候大家都把她看成了一名“惯犯”了。再也没人愿意和她来往,即使那些相信即身成道的禅人也回避她了。她的亲属与她了不相干。她病了,穷困又虚弱。春蓟发现:禅是一回事,学禅的人是另一回事。

最后她遇到了一位密宗上师,后者教她持誦欢喜佛的名字,使她的心灵得到了一些安慰。她终于离开了人世,死时不到三十岁,风韵犹存。

她曾将她的遭遇笔之于书,并向一位女作家口述了一部分。当她死后,这些记述为日本人读到,那些曾经排斥她、憎恶她、中伤她的人,都禁不住落下了悔恨的眼泪。(《春蓟的故事》,见【美】李普士《禅的故事》,P7-9,北方文艺出版社,1987-6)

春蓟的故事说明:太美丽的人,即使自我如何娴静含蓄,也会招蜂引蝶,何况春蓟本人还是一个热烈的情种。凡极致的东西,天既纵之,天亦摧之。尤物是极品,既是尤物,便是敏感麻烦、惹事生非的角色;“尤”字之训,义兼特出、优异与过失、怨恨归咎两极相反意思,说明两个内涵是有因果关系的。便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李康《运命论》)

凡相反两极的事物,必不能並置共处,放在一起就会乱其本质,破坏秩序。学禅务求清净,制心,节欲,故一切朴素,戒绝所有能够引起欲望刺激的事物。春蓟注定不能进入寺院,天生尤物,华艳鲜嫩,妩媚动荡,到了寺庙,一定会引起天下大乱,搅乱众僧本如止水的心。偏偏春蓟还是一个热切、多情、活泼和富有个性的美人儿,又曾经尝试过情欲焚身的恋爱婚姻,人见人爱,其亦见人就爱,这就十分恐怖了。不是道中人,偏向道中行,这就是魔鬼专门去挑战上帝,不合适的人来到了不适当的地方,于是产生戏剧性情境。宜乎世人将她看成风流“惯犯”,怨不得他家,完全是春蓟本人在最基本的常识方面缺乏明智,可惜她的师傅也糊涂,或者师傅本人一看见她,自己首先就迷惑乱性了。

从美学角度而言,“美”是一种使人不安的沉迷对象,因为她是一种稀缺资源,又超出多数原则,美令人惊讶,产生过度迷恋和向往,忘记现实存在的凡俗、丑陋和残酷,当人一旦离开美的照耀,会深感失落,转头怨恨美过于迷人而同时不能得到;美使普通人感到自卑,从而产生令自己憎恨自己的潜意识,但是人性是卑劣自私的,他最终不会憎恨自己,转而憎恨美的对象,或者转嫁危机给旁人。从心理学来看:羡慕、嫉妒、恨是一直打通的非理性情绪情结,羡慕不来,便是嫉妒,嫉妒不已,以恨怨了结。

无可否认,美人通常具有较丰富的“性感自觉意识”,这是因为她时刻从他人的反应和自我欣赏中获得姿色优越的自豪感,由此倍添风 骚荡漾的妩媚感染力,不乏洋洋得意之自恋心态,甚至在男女交际关系中善于调情挑逗,富于浪漫情趣。正是这种浪荡张扬的美色妩媚具有强烈的诱惑性,导致敏感胆小的中国传统道德学家特别发展出含蓄、阴柔、温柔敦厚的诗教来抑制此类危险的情欲风格。中国女性之媚,以低回要妙、欲往还复、顾盼袅娜、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之暗示为神品。如果违反了这种审美范式,便是不美。这是道德哲学的文化积淀。一种中国特色的逻辑归因是:美色→妩媚→,例如对杨玉环的形容是: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于是春从春游夜专夜,三千宠爱在一身。结果便是漁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把不可能的罪责都归在了美人身上。——“美人裙下是非多”,自是人间逃不脱的矛盾,中国尤其为此大兴道德禁律。

总括来说,美人会破坏普通的正常秩序,她使凡夫俗子迷失本性;美人会使英雄失去志向理性,导致伟大事业,所以美人会成为失败归因的渊薮;最后,美人是不及者嫉妒憎恨的对象。

但是,在不同的文化境遇里,美人的文化命运会截然不同。

世人很早便发现,汉字里将很多丑陋、罪孽的意义,都归类在“女”字偏旁里,据统计,凡一百六十八字(徐珂《康居笔记汇函》之二《呻余放言》,转引自钱锺书《管锥编》,P1034)。其实这样看问题,还是偏见,人们没有注意到:一方面是罪孽丑陋品性、坏人坏事类的多是“女”字偏旁,如奸,妄,妒,婪,嫖,嫌,嬾(懒),妖,婊,婢,婬(淫),媾,妓,姘等,另一方面,最好的东西,也是带“女”字偏旁的,例如:好,妙,姹,姝,嫩,妍,嫣,婧,姹,姱,娥,娟,娴,嫋,婉,娈,娇娆,婀娜,妩媚,娉婷等。——单看这些字的归类,就可以看出有趣的“美色恶心”的道德化问题:凡是形容好东西的带着“女”字偏旁的,只是形容美色气质一类,而凡是形容丑陋东西的带着“女”字偏旁的,都是指道德行为、心理的判断。

为什么最让人鄙视和最让人珍爱的事物和性质都由“女”字旁来兼任呢?世人并没有想过这个因果关系,其实是两极相通原理。两极相通,物极必反,例如量子力学描述:一个量子光速从一极开始运动越来越快,达到极限又越来越慢,慢到另一极,这就是光速不变原理、光的对称原理、守恒原理、间断原理。量子力学也有一个测不准原理,小粒子的任意性和不确定性与爱因斯坦的"上帝骰子"是同一"紧箍咒",因为粒子两极合并了,成了一极闭合螺旋循环系统。

正是因为美人美艳得令人心理无法承受,往往陷入迷妄,甚至出错犯罪,从中国人的心理来看,当欲望炙热,迷惑而乱性之后,不会反思自我的本质责任,却归因于引发的对象物和关系物,在男权社会里,是归罪于弱者。钱锺书对此有简洁的评论:“男尊女卑之世,丈夫专口诛笔伐之权,故苛责女而恕论男;发言盈庭,著书满家,皆一面之词尔。归过嫁罪而不引咎分谤,观乎吾国书字,情事即自晓然。”(《管锥编》,P1034)这便是最美好的形容和最卑污的命名,都用女性偏旁之缘故,说明人类心理:两极相反,也会成为因果关系的通道。或者国人心理够脆弱的:看到惊心动魄的美人,无法承受那种眩晕感,这个道德感过度发达的民族,只好念道德经来诅咒了。

“审美”,会使人生出恐惧心理,美是优势,不美的人为了维护自己的地位利益,就会“抑美”。美词,慢慢演变成了恶词。举个例子来看。妩媚的“媚”字,本义是“爱”的意思,并没有“谄渎”之意,钱锺书考证,《诗经》里“媚于天子”,“媚于庶人”,“媚兹一人”,“思媚其妇”都是美词,到孟子斥责乡原说“阉然媚于世也者”,就成了恶词,“孟子曰:‘爱而不敬,兽畜之也,又曰:‘君子之于物也,爱之而弗仁’,夫‘不敬’、‘弗仁’之‘爱’,岂佳词乎?”(《管锥编》,P121-122)

美、媚近义,但是美是一般的静态的漂亮、和谐、匀称、端庄等等,但是妩媚就不同了,妩媚是特指动态的美,眉飞色舞,顾盼生姿,烟视媚行,意态灿烂,撒娇任性,欲拒还迎,流宕妖娆,半推半就,总之在静美之余,有许多风 骚调情的韵致,使人捉摸不到,心痒。这种美丽,自然不敬,带着强大的诱惑力,使被媚者心旌摇摇,从旁人看来,就是妖惑狐媚的异物了。如果施媚者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以媚获利,擅权,挟势,这种诱惑之美就是虚假的伪装的,“谄渎”和“侧媚”,为世人所厌憎。媚字渐渐用在恶词多于美词了。

孟子斥责乡愿的那句话值得回味:“阉然媚于世也者”,阉然,去势的状貌,没有堂堂正正的风骨气韵;趋炎附势的人,为了讨好权位、显贵和风俗,不惜以媚态谄渎,势利把美好变成了丑陋。这里最关键的是,美和媚在中国,容易和权力和政治紧密联系在一起,所以产生了“美色恶心”的反应。

钱锺书指出:“美色必有恶心,女宠足以倾国,历古相传,几如金科铁案。”(《管锥编》,P1410)在评论《左传》段落时,钱锺书指出美色恶心的原型,出自襄公二十一年的故事:叔虎的母亲很美,而叔向的母亲妒忌之,就不让叔虎、叔向的父亲和叔虎母亲同床亲近,她主张无貌就是有德,用这样的论据去斥责丈夫的小妇,等到为她的儿子选择媳妇,也根据这个理论执行:“吾闻之,甚美必有甚恶。…且三代之亡,共子之废,皆是物也。”后来《晋语》一史苏论女戎曰:“虽好色,必恶心”;《魏书·道武七王传》清河王绍母“美而丽”,太祖见而悦之,告献明后,请纳,明后斥之:“不可!此过美不善!”——其实学者也有这样的观念:《荀子·君道》云:“语曰:‘好女之色,恶者之孽也。’”(《管锥编》,P214)

像这些“无貌就是有德”、“甚美必有甚恶”、“虽好色,必恶心”、“过美不善”、“好女之色,恶者之孽也”等等,都是中国人经见习成的共识,虽然不会有人去完全归纳寻找证据,但是也同样没有人会去证伪。严重的问题在于,这类不需求证、又不会证伪的断语,却是集体潜意识中最坚定的“金科铁案”,这叫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最是中国人不可动摇的信仰观。因为中国人不是按形式逻辑律思维的族群。钱锺书对此也有考证:从先秦开始,中国人就有了这种心理:墨翟尊天事鬼,他祭鬼的理由是:“如果鬼神确实有的话,那么死去的父母姐姐兄长都可以享用我们祭献的酒食,岂不是得到很丰厚的回报好处吗?如果真的没有鬼神,只不过花费一些酒食的钱财,而宗族乡里,大家都可以大吃一顿,这不是皆大欢喜吗?”后来《青琐高议》中的《慈云记》里记载通判牛注问师傅:“有天堂地狱吗?”师傅回答:“宁可无而信,不可使有而不信。”(《管锥编》,P841)这个概括就把中国人的集体意识最明白简练地表达出来了。

回顾本文开始所说的:正是因为普通人从直觉上感到,从许多惯例看到:尤物骄傲,美人惹事生非,绝色令人不安,艳者会扰乱周围的秩序,女神既可以使到凡人迷失本性,也会使到英雄难过美人关,所以便会根据许多个案例子得出一般性的结论:红颜祸水,美色妖孽。宁愿让最美好的对象停留在遥远的梦想之中。

由此猜想曹植写《洛神赋》的用意,是感到极美的女神只可以仰望向往,而不可以享有。象征一切理想的事物,可望而不可即。即使女神有意,曹植却惧怕女神会骗自己(惧斯灵之我欺),而生狐疑之心思,装模作样地端起礼教道德以自持。“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曹植自述这种感怀来自于宋玉对楚王说神女之事,即出于《高唐赋》和《神女赋》的梦想故事。只要想想诗经里“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迴从之,道阻且长”的意境,就可以知道这是中国古老的原型,表达了中国人集体无意识里美好和理想永远不可实现的悲剧心理。

较真来说,人人都会知道,并不是凡美女都一定有恶毒心肠,而且很多恶毒的女人同时也是相貌丑陋的,所以上述几个中国人的共识全都是谬论。但是大家都这么相信:太美丽的人都是不正经的、坏心肠的。可惜大家都不愿意像诸葛亮一样,娶一个丑老婆。既要相信无貌有德、美色恶心,又要馋涎欲滴地迷恋美人。人性是多么矛盾啊。这是在不同场合里的实用主义策略而已:对待我得不到的尤物,便用不经过逻辑归纳就信仰的“妖魔化惯例”;一旦自己有权势财富了,就享尽人间美色艳福。

有一本《羞花小史》,历代名媛传略,原名《六艳》(余连祥、高宪科撰,海南出版社,1994-12),记叙了中国历代近六百个著名的、经典的女人之故事,传记里绝大多数都是绝色尤物。纵览是书,其中除了少数是因为品德与智慧出众的,可以发现,绝大多数中国美人,都有以下的生命特征:1,与政治权力密切不可分割;2,肆意放任色淫邪乱的本事;3,丑行无德,甚至残忍暴虐荒唐成性,同时聪明过人,善用诡计;4,很多与亂政、失政、亡国有关;5,多以悲剧收场。——总结起来,大约读者会得出上述结论:“美色恶心”。美丑同体,正是中国尤物的特点,所以不能不受到中国道德家和普通百姓否定。例如四大美人,西施、王嫱、貂蝉和杨玉环,都是政治权术的工具或者牺牲品。妹喜、妲己、褒姒、郑旦、郑袖、骊姬、宣姜、赵飞燕、戚夫人、薄姬、独孤氏、武媚、虢国夫人等等,还有无数只有姓氏或封号的“后”、“姬”、“夫人”、“妃”、“妾”、“氏”等,无不如此。

至于各路名妓如苏小小、薛涛、李师师、陈圆圆、柳如是、董小宛、李香君、赛金花、小凤仙等等,倒是这类名妓颇具大家胸怀,气质清越,情致高妙,才智非凡,这些尤物,普通人敢于承认她们是“美色善品、慧心兰质”么?又愿意用“美色恶心”来厚诬她们么?——她们都是非常复杂的尤物。

这批尤物,用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借贾雨村的口之论述来概括,最是准确:“所余之秀气,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四海;彼残忍乖邪之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下,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中,偶因风荡,或被云摧,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误而逸出者,值灵秀之气适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如风水雷电,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致搏击掀发;既然发泄,那邪气亦必赋之于人,假使或男或女,偶秉此气而生者,上则不能为仁人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千万人之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千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千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然生于薄祚寒门,甚至为奇优,为名娼,亦断不至为走卒健仆,甘遭庸夫驱制,——如前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謝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旛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红楼梦》,第二回)

中国是一个道德至上的世界,所以一定会用伦理道德观念对多数尤物观察评价,但是这个世界还有另类的异人,那样一种异类,惊艳的结果,不仅仅在人性的池塘刮过旋风,更使整个大地的秩序产生颠簸撼动。在中国文学中,白居易的《长恨歌》就是一个表现异类的范例,它写出了中国文化一个令人产生复杂感慨的悲剧:美所引起的自身的毁灭。

杨玉环与其他三个最著名的美人的区别在于:她处于权力的中心、最高统治者的身边,却与政治没有任何关系,不干政,但最后却承担了灾难的罪名,且作为替罪羊被毁灭。这是给所有制造罪错的人心理安慰的最好的借口,借用了一个懒惰的惯例:“红颜祸水”,而对政纲动荡有了合理的解释。然而,《长恨歌》中的杨玉环确实让所有中国人感到畏惧的在于:她的存在给政治化的中国提出了一个难题:色、欲、情、淫竟然是那么纯粹。美人必淫?由色生欲,由欲生情,由情失魂,直至香销玉殒之后,还具有无比的迷惑力,其魔力继续缠绕在老皇帝的灵魂和梦想中。她让我们困惑:美竟然是这样复杂。但是也给了懒惰的人最简单的归因:太美本身就是罪过,这就是“美色恶心”或者“红颜祸水”的另一个说法。

和中国人不同的是:作为西方文化根源的希腊文化,“女神”具有影响世界的首要地位。在欧洲,绝大多数雕塑都是以女神的形象出现在街头、标志性建筑和公共广场的。关于这一点,1602年问世的一本流传最广的肖像学著作,其作者撒尔·雷巴规定:“力量”应该以一个武装起来的骨骼粗大肩胸结实的女人来表现,他的理由是:

“她应该是一个女人…由于各种美德都是真实、理想和美的外观,在这种外观里智者欣喜不已,而又由于我们一般把美归功于女人,我们便能方便地用一个来表示另一个;或者更是因为,由于女人天好舒适,而那些摆脱了舒适的女人就能获得并维持辉煌之殊荣,这使得不屈的男人,不惜肉躯,置生命于危险,凭着闪耀着美德之光华的灵魂,去获取最高的名气和声誉。”(转引自【英】玛丽娜·沃纳《艺术中的女性形体》,P94-95,三联书店,1992-3)

雷巴认为:一切美德皆归于美女,按照柏拉图的思想,美在其各个方面都反映出人性中崇高的一面,而女人更美!从教思想来看,由于女性天性柔弱,因而实际上如果她们千方百计去做好,那么她们的力量就更大得多。

熟悉希腊文化的人知道,希腊神话里的女神比男神力量要巨大得多!大地女神、海洋女神、命运女神、胜利女神、狩猎女神、艺术与灵感女神等等不用说了,人类最具有决定性力量的欲望便是三个女神的领地:权力女神赫拉、爱情女神阿佛洛狄忒和智慧女神雅典娜。

荷马在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里叙述,由于赫拉捉弄了宙斯,宙斯将之归罪于长女“阿忒”——阿忒是一种心智状态,一种暂时迷蒙、正常意识混乱的,短暂的部分的精神错乱状态。——阿忒不是被归因于生理上或心理的力量,而是归因于一个外部的“魔力”。正是阿忒使到宙斯意识糊涂,未能分辨出妻子的诡计,于是宙斯愤怒之中抓住阿忒柔软的长发,发下重誓说这个毁灭理智的罪魁祸首永远不该在奥林匹斯立足,把她抡起来从天庭扔了下来,阿忒落到了人间,像一个降尘的天使,在人间耍弄起恶作剧来,危险地愚弄人间最美的海伦和最勇敢威武的阿伽门农。宙斯把阿忒逐出天庭,她便在人间以天使的身份神通广大地行使宙斯的惩罚。(转引自《艺术中的女性形体》,P112-115)

“阿忒”就是迷惑所有人包括出类拔萃的男女的“魔力”!当我们任何人在女神一样的尤物面前感到天炫地昏之际,你要知道,你正在被阿忒耍弄着。全世界最美的女人海伦,她是半神半人的结晶,她后来多次诅咒自己私奔的无耻和无知,都是因为阿忒。因为海伦,希腊和特洛伊进行了十年的战争,但是两家都没有归罪于海伦。在希腊联军大兵压境时,最尊贵而智慧的长老们看到海伦走上城门,他们被海伦的绝色美貌感到震惊,议论说:“难怪为着这样的一个女人特洛亚人和阿耳戈斯人甘愿遭受这多年战争的痛苦。她不是神采美丽得如同女神一样么?”而特洛伊的国王普里阿摩斯慈爱地对海伦说:“我并不认为你对于这战争要负责。这是神祗们使它发生的。”(【德】斯威布《希腊的神话和传说》,P362,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

希腊文化的理性原则是:人必须服从神,神代表着对人而言绝对的超然力量,包括自然力、命运和神秘力量,见美人如受电击,如感到地震,为美人血流成河,这是神的意旨,是神秘力量使然,不怨天,不尤人,更不会归罪于绝色美人。神秘力量,包括承认“美”的力量是最不可思议的神力。

风流王子帕里斯看到三女神,要在三人中决定谁最美。他觉得最年轻最优雅的爱情女神阿佛洛狄忒更迷人可爱,她的双目媚惑而迷人就像一种炯烁的光辉将他裹住了一样,她只是用眼睛表情,束着著名的腰带,周围闪着一种神异希望的光辉。阿佛洛狄忒的腰带灿烂闪光,具有爱恋和思慕的魔力,甚至能够使智者和天神神魂颠倒。古希腊女子的腰带是贞洁的象征物,荷马史诗常常讲到“解开少女的腰带”,指开端的神乱意迷时刻。

还有一个最极端的故事。弗里娜,雅典所有高等中最貌美、最出名也是最危险的一个尤物,喜剧诗人阿纳克西那把她与卡律布狄斯女妖相提并论,后者曾经吞食了包括船主在内的一整艘船。弗里娜曾被告上法庭,著名的雄辩家希佩里德斯担任她的辩护律师。在法庭上,希佩里德斯眼看就要败诉了,突然,他灵机一动,走到漂亮的当事人面前,一把扯开她胸前的罩袍,让她迷人耀眼的酥胸和匀称丰腴的胴体展现在众人面前。法官们完全被眼前的神圣景象镇住了,竟至于不愿冒险判处阿弗洛狄特的这位女祭司以死刑。显然,弗里娜身上某些常人也不习惯暴露的部位事实上要更迷人得多;平时难得见她赤身,因为她总是穿着细密织就的宽大长袍,而且不在公共澡堂洗澡。不过,当举行宗教仪式祭祀谷物女神或庆祝波塞冬海神节,希腊全民聚集一起时,弗里娜就会脱去衣服让众人仰慕,然后散开头发,裸着身子走向海水,以至阿佩莱斯以此景为题材创作了《海上升起阿弗洛狄特》的油画,著名的雕塑家普拉克西特利斯也以她为模特创作了《尼多斯的阿弗洛狄特》。她的故乡塞斯比的居民,还委托普拉克西特利斯塑造了一尊镶有金子的弗里娜的雕像,安在特尔斐城一根大理石的柱顶上。(【德】利奇德《古希腊风化史》,P385—P387,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10)

在极品美色面前所产生的心理反应,是人类心灵最真实强烈的流露,见到绝色美人产生天炫地震一般的感觉,全人类一律,接着下来的心理反应和行为模式,才是文化区别的所在。没有谁敢肯定中国人见到像女神一样的尤物可以保持定力而理智正常的,但是接下来的反应就微妙得多了。

汉代才高气盛的美男子司马相如有一篇精致的小赋《美人赋》,里面这样说:相如雍容美盛地到梁王那里客游,梁王的门客邹阳就诬陷相如,说相如虽然很帅,但是穿着这样妖冶,他肯定是一个“不忠”的人物,他准备会用谄媚的言辞来取悦大王,并且游荡大王的后宫,你要警惕啊!邹阳的中伤确实很有中国逻辑特色,反正是莫须有的揣测,据其美容威仪,就推断一定是个狡徒。——于是梁王就不客气地问相如:你好色吗?相如说我不好色。梁王说,你不好色,和孔墨相比怎么样?相如说:“古之避色,孔墨之徒,闻齐馈女而遐逝,望朝歌而回车,譬于防火水中,避溺山隅,此乃未见其可欲,何以明不好色乎?”孔子墨子一类人,只是“避色”,像躲到水里一样避火,躲到山角落里避水淹,听到人家送美女给他就赶紧远远地逃跑了。这是还没有见到可以引起欲望的对象,怎么见得是不好色呢?有本事的就是站在美色面前,和美人共处一室,再看看会不会乱性动情!

相如接着就夸自己:像我一样吧,自己一个人独居,房子很空阔,没有什么娱乐。我的东边邻居有一个女孩子,黑油油的头发,像云彩一样浓密丰美,蛾眉皓齿,面容饱满滋润,像朝阳那样光彩四溢,她常常爬上墙头往我那里顾盼,用眼睛勾引我,约我出去游玩,请我到她家里留宿,整整三年了,我根本就不答理她!

熟知中国文学的人都知道,司马相如的这个段子,其实出于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赋》,在相如仿作之后,还有蔡邕继续模仿作《协和赋》,接着曹植拟作《静思赋》,陈琳作《止欲赋》,王粲效仿作《闲邪赋》,应瑒作《正情赋》,张华作《永怀赋》,江淹为《丽色赋》和沈约仿作《丽人赋》等等,都是那么一个模式,争相表态自己怎么高尚,被多情美女引诱而始终如正人君子!——从这里也可以看到中国式道德具有如何强大的制约力,让大家都不得不做虚假陈述。

这类号称“美人赋”、“丽色赋”的作品都是一个模式化的产物,都是说美人极品非常寂寞,被情欲焚身,但是都是美女止欲制心,俊男设道德之大防,最后都是正人君子和静女端淑,即“正情”和“防止淫邪逸樂”。更可恶的是全系屈原那一套“香草美人”的段子,在极致妩媚妖冶的意境华章下,极尽绮丽烂漫精妙浮艳的文采,陈仓暗渡地寄托比兴自己才高气盛而不为世用的郁郁失意情怀。

相如的《美人赋》后半段有云:我私下里羡慕大王的高尚礼义,不远万里来朝拜,经过那些淫逸浪荡的地方,有一天晚上住宿在一个上宫闲馆,里面有一个奇芭异彩的绝色美人,给我铺排美酒佳肴,缓琴抚弦为《幽兰》、《白雪》之曲,娇歌一支:“独处室兮廓无依,思佳人兮情伤悲,有美人兮来何迟,日既暮兮华色衰,敢托身兮长自私。”一面唱着,一面把玉釵挂上我的帽子,用罗袖撩拨我的衣服。到深夜时,铺排好精美的床褥,熏上异香,这美人松开她的上服,露出最轻薄的亵衣,雪白的肢体完全呈现,丰肌弱骨来依偎着我,肢体柔滑仿佛腻脂。——但是臣下我,却在体内运行气魄,端正心怀,不断念叨着吟诵着诚恳的誓言,坚守着高尚的志向,回转身站起来,昂然远视,与那个绝美的佳人长辞!

读到这样的文章,你恨不得拧断那浮浪文人的脖子!不仅是虚伪,不是因为他的道德力量伟大端正,比天神还能抑制自我熊熊燃烧的欲火令人忍无可忍,而是因为这些酸腐的文人,其一,他们比谁都淫邪;其二,他们最迷醉的其实是政治权力和高官厚禄的地位;其三,正是他们,制造出“美色恶心”的道德高调,所有的表态文章都在蒙蔽人性真实。在这些文学道德神话里,最大的毒害在于他们证明了人望是完全可以被纯正的道德控制和克服的,而且他们只表现为美人,而君子高蹈,不但把美女任意玩弄尽至,自己获得了虚名声誉,还最后使美人落下千古罪名。

从“美色恶心”这一个案例的追究,我们可以透彻地看到传统虚伪道德寄托着中国文化压抑正常人性和普通常识的罪错。只要在最基本的常识断送了普通人的逻辑,种下了扭曲的心理意识,就会在普遍的思维方式和许多观念上生出畸形的恶果。这就是本文反思之后的结论。

文/吕嘉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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