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财八字论命的三个层次(阿财 八字)

浮生若梦 2023-09-27 01:21:18 互联网

大风吟·山海卷(三)

前情提要

吴土焙带着阿依古丽离开钟山,前去铁热客村寻找谭火池,再返回山东。在途中得到雷彤、关若飞的陪护,一行人在渭水河畔杀蛟擒鳖,结识了一批神秘的江湖人士。而后,吴土焙回到泰山,却发现师门上下已经被白秀龄带领的蓬莱弟子占据,师门危在旦夕。虽然带着雷六鼎的三页刀谱,ke可他能否凭借手中的刀帮助师门顺利度过危机呢?

第六章 天刀门主

风风雨雨,悲悲喜喜,树下洞里生死。弱肉强食,自古沧桑便是。鸟唱猿啼,山川未着一字。草木枯荣,岁月更无片纸。还不仍见潮起潮落,月圆月缺,金乌东升西去?璀璨星河,传说男耕女织。天有道,无常事。

吴土焙本并非果断之人,然而一来见师父受白秀龄摧残折磨,师徒连心,血早就涌向头顶;二来先是与雷六鼎相处数月,后是与雷彤、关若飞一路同行,雷氏门风,向来雷厉风行,不知不觉中,他的见识胆气,已远非一年前可比。

先前听师父责骂,初时不解,但随后便也明白,师父原是怕他跟着送死,方用此苦心。感激之下,只觉得为师父死了,也心甘情愿。振刀一呼,泰山天刀门众弟子登时哗然,他们的武器已被收缴,有见机快的,立时便抢蓬莱弟子的兵刃,顿时间场面大乱。

白秀龄数日前率众来到泰山,一场争斗,将泰山天刀门尽数制服。正志得意满之时,未料忽然如此,喝道:“拿下姓吴的,死活不论!”他却未料吴土焙刀法如此了得,说话之间,数名弟子已被他放倒,更向自己冲来。蓬莱弟子听师父喝令,纷纷冲上,又将他围在一边。此时他已离开大车数丈,阿依古丽见丈夫被围在刀影之中,忍住疼痛,双手合十,念经祈祷。

吴土焙以寡敌众,只见处处都是刀影,当下奋力抵挡。泰山派其余众弟子纷纷大呼:“行五师兄!”这时已有八九人抢到兵器,两伙群斗,呼喝声中,双方不时有人中刀。泰山天刀门下弟子本有五十余人,前几天被蓬莱伙杀了四人,关了十数人,余下的三十来人毕竟敌不过蓬莱人多,不時有人倒下。

吴土培心中焦急,险些被一人砍中后背。乱战之中,衣裳却被划破,右肋也多了一道血印。他吃了一惊,忽然之间,雷六鼎所授的“料敌机先,猝不及防”八字真言涌上脑海。他将天刀门刀法谙熟于心,每见敌人肩一动手一抬,便知他要出什么招数,料敌机先自非难事,倘若对手使的不是天刀门刀法,以他此时的修为,那也不易。他信心一起,十几名蓬莱弟子使的虽是不同招数,在他眼中,却无不明明白白。当下左一刀右一刀以快制慢,每刀挥出,必有人中招。他不愿多伤人命,大多伤在对手大腿肩膀,只令其不能再战。

泰山天刀门师弟见状,勇气大增,纷纷向他靠拢。蓬莱弟子见他勇猛,呼喊声大起,然而攻势却大减,吴土焙压力一去,心想自古擒贼先擒王,砍退几名拦路者,掠向白秀龄。

白秀龄自信在天刀门一派再无对手,这才向童浩声挑战。见了吴土焙的刀法,却不禁心下骇然,暗道:他使的明明都是天刀门的招数,何以竟有这等威力?见吴土焙冲来,他突然向旁掠出一步,叫道:“擒住那女人!”

吴土焙怒道:“有种真刀真枪跟我拼一场!”

白秀龄哈哈一笑,却不理会。阿依古丽连连惊呼,吴土焙回头望时,她已被两名蓬莱弟子拖下车来。

白秀龄单刀一挺,喝道:“站住别动,否则先杀了姓童的,再杀了那个女人!”吴土焙怒不可遏,却站在当地,动都不敢动。泰山弟子这边没受伤的不过七人,被蓬莱弟子一一缴了兵刃,制伏在地。

阿依古丽叫道:“放开我,我要生孩子啦!”

押她的蓬莱弟子瞧她脸色不似作伪,道:“师父,瞧这女人,只怕当真要生孩子。”

白秀龄点头道:“很好,很好。吴老五,看来你果然找到了天刀门的刀谱。”

吴土焙见阿依古丽痛苦不堪,心里浑没了主意,道:“你到底想怎样?”

白秀龄脸色一沉,冷冷道:“我要你与姓童的断绝师徒关系,转入我的门下。这是第一件。”

吴土焙怒道:“不可能!”

白秀龄淡淡一笑:“这第一件你就不愿意,剩下的两件那也不用说了。”手上稍一用力,童浩声脖子上登时见红。

吴土焙见状叫道:“慢着!”

白秀龄道:“这姓童的、你老婆和孩子,三条人命全在你一念之间。”

吴土焙心中急道: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其实他就算假装答应下来,待危机一过,再翻脸不迟。不过依他的性子,如何有这等机变?只感头大如斗,大汗淋漓。

童浩声早将一切看在眼中。他当初派五大弟子赴西域寻找刀谱,心中便有两个主意,寻到固然侥幸,寻不到也可让五大弟子避过白秀龄之祸,留住天刀门一脉正宗。因此当时嘱道:“不寻到刀谱,你们五个也不必回来见我啦。”

吴土焙练成这等刀法,他是做梦都没想到。他只道是师门所遗的三页刀谱当真找了回来,却不知吴土焙另有机缘。心念转动,哈哈一笑:“老五,我已将你逐出门墙,你爱拜谁为师便拜谁为师。”白秀龄微微一笑。

吴土焙虽非聪明人,却也明白了师父用意,当下道:“好,我答应了!你快放了他们吧。”虽知自己是虚与委蛇,心中却感无比难受。

白秀龄道:“莫急,还有两件事。”

吴土焙道:“快说!”

白秀龄道:“那便是你要亲自动手,杀了姓童的。”

吴土焙叫道:“你!”

白秀龄笑道:“你拜入我的门下,我让你办的第一件事你就不听,哪里有半点诚意?你不肯杀姓童的,那也成,你放下刀,先在我面前磕三个响头,行过拜师之礼。”

吴土焙纵是再傻,也知他会趁自己磕头之际动手将自己制住,说道:“你先放了我师……童师父,我自会向你行拜师之礼。”

白秀龄哈哈笑道:“小伙子,你当真可爱得很。你一件事也不听,我先杀了那个女人。”他虽面上笑容平和,实则心中紧张至极。生怕吴土焙不顾童浩声死活,提刀冲来。他亲见了吴土焙神出鬼没的刀法,不知为何,胆为之寒,能不能敌得住他,殊无把握。只望用计谋先制住他,慢慢拷问他刀法秘诀,便不在话下了。

吴土焙只感自己蠢笨透顶。心想假如三师兄贺水桦还活在世上,定有办法应对。为难到极处,却忽听阿依古丽大声道:“吴大哥,你越在乎我,越上了这坏人的当。谁也不要管,拿刀砍了他!”

吴土焙心中将阿依古丽当作神仙,本来白秀龄以她为质,令他自杀,他也会痛痛快快提刀便死,听了妻子一语,顿时心中一亮,大骂自己糊涂:我越在乎,越上了敌人的当。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还用人提醒?抬手向自己脑袋一拍,说道:“好老婆,你说得对。他们杀了你,我便杀光他们给你报仇。”

阿依古丽道:“你向他挑战……”后面“呜”的一声,却是被捂了嘴巴。

吴土焙深吸一口气,大声道:“姓白的,亏你大言不惭,想做我的师父。你我刀上见分晓,倘若你赢了我,那么……”心想自己若是输了,结果定是一家三口连同师父在黄泉路上相会,心头泛起一丝寒意,摇头道,“那么也没什么好说的。请!”

说完,他单刀执手,使个藏刀式,后撤一尺,脚站虚步,左手掌心朝上,伸向白秀龄。这是天刀门一派请教对手的姿势,有个名堂,叫做“天刀问路”,泰山、蓬莱两宗,莫不如此。只要一方摆出此式,另一方如不应战,则被视为懦夫,不配再作天刀门人。武林各派,都各有请招式,规矩大致相同。

白秀龄盘算:若是不接受他的挑战,让众弟子小瞧了。但若接受他的挑战,又能否取胜?目光闪烁,犹豫不决。

童浩声笑道:“丢人,真丢人!对付身怀六甲的大肚子女人在先,不敢应战在后,哪里配做天刀门人?”

泰山众弟子无论是受伤不能动的、被两三把刀指住不敢动的,均出声讥嘲咒骂。什么“缩头乌龟”、“不配拿刀”,什么“卑鄙小人”、“下流无耻”,切齿啐唾,话语难听至极。

天刀门功夫虽不是武林一流,行事也不能算得上高风尚节,然而刀法刚烈,遇事痛快,往往是成也一刀,败也一刀。

白秀龄此举,不光为泰山宗所不齿,就算是蓬莱宗弟子脸上也觉得发烧。此时却听一人道:“我先来领教几招!”从后围走出一名蓬莱弟子,到了场中,向吴土焙抱拳一揖,脚步后撤,藏刀亮掌,与吴土焙相對而立。

吴土焙见他年纪与自己相仿,眼光坚定,问道:“不敢请教大名?”

那蓬莱弟子道:“我叫方升。”方升是蓬莱宗刀法最好的弟子,为人桀骜,与同门向来不大和睦。方才众师兄弟一齐围攻吴土焙时,他自羞于以多欺少,未加入战团。此时见师父不敢应战,心中有气,当下出场。

吴土焙正要点头,忽听得“啊”的一声,却是阿依古丽所发。他转头瞧时,只见一名蓬莱弟子满脸苦急,叫道:“师父,她……她淌血啦!”阿依古丽脸色惨白,两腿之间,血水流出,精神不支,摇摇晃晃,若非有两人挟持,早就瘫倒在地。

吴土焙叫道:“阿依古丽!”阿依古丽叫喊一声,显然痛苦难当。

吴土焙恶气冲撞,两眼冒火,向方升道:“我没工夫跟你打。”转向白秀龄,“姓白的,来,咱们刀上分生死!”

白秀龄哈哈笑道:“白某岂能以大欺小?你先跟我徒弟分出胜负,再向我挑战不迟!”

吴土焙道:“你……你……”刀向方升一摆,喝道,“快来!”

方升道:“慢着!”

吴土焙叫道:“你不是要先比吗?”

方升道:“在下要向吴兄讨个人情。”吴土焙只急得要死,只听方升又道,“在下请你饶我师父一命。”

吴土焙一怔,怒道:“你说什么?”

方升向他抱一抱拳,满面歉意,转身来到白秀龄身边,笑道:“师父,弟子有一事请教。”

方升在蓬莱诸弟子中最为能干,只是性子怪异,不甚得白秀龄欢心,所以没让他当掌门弟子。白秀龄见他如此行事,初时不解,旋即猜到他的用意,心想:那女子生产在即,只消磨蹭片刻,这姓吴的意志自垮。只要他心里一乱,刀法也就乱了,我要胜他,便非难事。方升平时不如其他弟子恭谨,遇到紧要关头,毕竟机灵。于是悠然道:“你说。”

方升微微一笑,忽然大声道:“师父,咱们如此行事,下作不下作?”

这一问突如其来,白秀龄愕然之间,方升单刀已架在他脖子上,顺手扭住师父右腕,手指一拗,夺下他的单刀。白秀龄做梦也没想到徒弟竟会对自己动手,若非如此,断不会动都不动便被他得手,惊道:“你干什么?”

与此同时,却听“哇”的一声,一个孩子的哭声清亮响起。有人惊叫:“妈呀,是个孩子!她……她生了个孩子!”

吴土焙错愕惊讶,一时懵在当场。只听方升道:“吴兄,在下方才的请求,你答应不答应?”

吴土焙使劲点头,问道:“你……你请求什么?”

方升道:“在下求你饶过我师父一命。你若是答应,咱们便退出泰山;你若是不答应,那么冤冤相报,我师弟杀了你老婆孩子,你再杀了咱们报仇便是。”

吴土焙急道:“我答应,我答应!哎哟,师父,我们答应吧?”

童浩声心下大喜,道:“答应了。先放了我!”

吴土焙奔向阿依古丽,那两名蓬莱弟子早将她放在地上,跑得远远的。吴土焙见妻子裙裾之间露出一个孩子的脑袋,肤色白皙,沾着几丝血污,正咧着嘴哇哇大哭。吴土焙惊喜交加,叫道:“老婆,老婆,你生了个孩子!你生了个孩子!”

阿依古丽唔唔几声,不知昏醒。

吴土焙大叫:“谁会接生?谁会接生?我老婆生了个孩子!”然而在场中人,全是男子,大半未曾婚娶,除了挥刀放镖,哪里有人会接生?他叫了几声,也便醒悟,向妻子道,“我去找接生婆子来!”提刀便要走,蓬莱众弟子呼啦啦散开,让出一条路,倒比围他时更快。

刚走出两步,只听阿依古丽叫道:“吴大哥……”

吴土焙一步踏回:“怎么样?”

阿依古丽挥挥手。吴土焙顿时明白妻子之意,单刀挺出,对全场转了一圈,叫道:“都走开,都走开!”

蓬莱宗弟子慌忙走开,都围到白秀龄与方升那边。泰山宗弟子救下童浩声。童浩声从鬼门关打个滚转回来,又惊又喜,见方升仍押着白秀龄,推开相扶的弟子,上前啐道:“好伙计,没想到吧,你行事卑鄙无耻,连你的弟子都反你。哈哈哈……”忽然一口气接济不上,向后便倒。

泰山宗众弟子吃了一惊,叫道:“师父!”连忙抢上扶住。

童浩声只是精神体力亏耗太过,大悲大喜,难以支撑,喘息几口气,便缓过来,一待气匀,仍觉喜不自胜,哈哈大笑,笑得连连咳嗽。众弟子怕師父有恙,忙捋胸抹背,小心侍候。

忽然之间,白秀龄身子一晃,一刀戳出,正中童浩声心窝。泰山众弟子大惊之下,魂飞魄散,叫道:“师父!行五师兄!”

白秀龄手举单刀,哈哈笑道:“姓童的,到底是谁死得难看?”转身喝道,“逆徒,受死!”一招“天威无俦”,单刀疾向那方升劈去。

原来白秀龄毫无防备,被方升制住,童浩声一口唾沫啐到白秀龄脸上,方升看师父满脸啐沫,却不禁有些来气,一分神之际,白秀龄身子一仰,一记肘锤击出。方升武功已有相当火候,本能之中,腹肌后缩化解肘锤,右臂单刀自然微一松弛。

白秀龄正是要他这一松弛,身子一低,从他腋下钻出,顺手便夺下他的单刀,送进童浩声胸口,而后回身出刀,要将方升毙于刀下。这中间变化甚是繁复,其实只是一眨眼之间的事情。

方升大叫一声,向左一闪,伸手去抓一名师弟,要夺下他的刀来格挡。不料那师弟死死握住刀柄,他一夺未就,师父单刀已到,当下将这师弟往师父面前一推,却听扑哧一声,这名师弟已被师父一刀劈在头上。

方升失声道:“啊,我可害死了人!”知师父激怒之下,接下来的刀法势必更加凌厉,趁一名师弟惊呆,伸手抢了他刀来,回手化解师父的招数。双刀相交,叮叮叮十数响,快得如同急板,方升右腕酸麻,心下害怕,转身便逃。

白秀龄提刀追赶,叫道:“站住!站住!”两人一前一后,消失于树丛之中。

蓬莱众弟子看那被误伤的同门,连脑袋都掉了半个,哪里还能活命?眼见师父追拿方升,泰山宗众弟子大呼童浩声,吴土焙扔下妻子奔来,人人惶急,六神无主。一名师兄道:“大伙跟上师父!”率众同门朝那边追去,连受了伤的也走得一个不剩了。

童浩声这一刀正中心窝,血如泉涌。一名弟子撕下一块布片,捂在伤口之上,却哪能阻住血涌?吴土焙一见之下,知道无望,又惊又悲,叫道:“师父,师父!”童浩声微微睁开眼睛,然而眼光飘移游离,翻成一线眼白。

吴土焙道:“我去杀了姓白的!”

刚奔出数步,听师弟呼道:“行五师兄,师父叫你!”急折而回,只见师父嘴唇哆哆嗦嗦,眼睛却睁开了。

吴土焙空荡荡的心里冒出一丝喜意:“你们保护师父,我去请大夫!”

童浩声手掌微微摆动,道:“没……没用了……”

吴土焙跪下去扶住童浩声肩背,道:“有用的,有用的,师父,你挺住!”抱起师父,一边向师弟道,“你快去请大夫,你快去请接生婆子,你们三个把我老婆抬到屋子里去,你们几个,把受伤的师弟也扶进屋!”

童浩声躺到床上,脸色已经煞白,气若游丝:“不用大夫啦。老……老五,你四个师兄当真……当真……”

吴土焙悲不自胜,点头哭道:“我们五个,就我跟四师兄活着回来了。”当下将情形简略说过。

童浩声道:“原来你的刀法……是雷……雷……老五,你好造化……”

吴土焙哭道:“弟子回来得晚啦。”

童浩声微微一笑:“命……该……如此。你们三个……出去,我有话……跟你们行五师兄说……咳咳。”

其余弟子退出屋外。童浩声道:“白……贼说的那个秘密,你可知道是什么?”说到秘密,不知怎的,他眼神亮了一些,说话也顺畅了许多。

吴土焙摇头道:“我跟姓白的势不两立,定要杀了他给师父报仇!”

童浩声点头道:“你的刀法,杀他……原也不难。师父跟你说一件事,你仔细听着。”当下强提起一丝精神,说出一段话来,“这件事,说来话长。师父……力气不济,只拣要紧的……说给你知道。你须牢牢记住,咱们天刀门,有一件非同寻常的大事,只有门主知晓。我死后,你好好地带着师弟们,将天刀门发扬光大。”吴土焙流泪点头。

童浩声道:“天刀门祖师爷是谁,你知道吗?”

吴土焙七岁起便第一次拜祖师爷灵位,当下道:“我们天刀门的祖师爷姓马,名讳是上清下光。”

童浩声微微点头,道:“你却不知道他的来历。马清光祖师爷是回人,在家中排行老四,他的哥哥,是大明国了不起的人物,叫做郑和。”

郑和七下西洋,乃是大明国威之体现,其人其事常被谈及,吴土焙也数次听说过。当下点头道:“原来咱们天刀门祖师爷有这么大的来头,师父,我从来没听你说过啊。”

童浩声嗯了一声,道:“郑和原是位太监,侍候的是永乐皇帝。七下西洋,得到无数财宝。你听说过一段歌儿吧?‘东海大,东海宽,里面有个龙王殿。谁要找到龙王殿,带回财宝一座山。”他吐声艰难,话却说得清清楚楚。

吴土焙苦笑道:“师父,这些没影的事,有什么要紧?”

童浩声摇头道:“不,这是真的。”

吴土焙吃了一惊,心想莫非师父生命垂危,说起了胡话?听说人临死之时,会看到许许多多常人所不能看到的东西,说的话神神鬼鬼。他泪流满面,道:“师父!”

童浩声只感一阵阵眼前发黑,自知活时无多,说道:“脱了我的衣裳!”

吴土焙吃惊更甚,看师父眼神,精光灼灼,十分坚定,不似鬼邪附身,依言脱了他上衣。童浩声道:“我肚皮上有什么?你……瞧瞧……”喘息不已。

吴土焙看时,童浩声胃脘与胸膛间有许多伤疤,那伤疤颜色鲜红,看来不过三五个月,长短粗细不一,横七竖八,纠结在一起。有一片连到胸口的刀伤上去,被鲜血糊住了。张口道:“这是谁干的?师父,你受了这些伤,至少有十七八……二三十刀!”

童浩声道:“这是师父自己刻的!”

吴土焙道:“你……师父为何要自伤?”

童浩声哈哈一笑,一口血水涌上喉头,憋过气去。吴土焙忙助他推捋缓过气来。童浩声道:“这便是那东海藏宝图。你瞧,这些粗道是海路,这些细道是胡乱刻上去的,这样就算有人怀疑,也猜想不出了。那白贼自以为聪明,但东海藏宝图就在他眼皮底下,他还是想不到。你们五个中,数老三最聪明,我本来想你们安葬我时,一定能看到这图。唉!”指着靠近左肋的一点道,“这是什么地方?”

吴土焙哽咽道:“师父,这是章门穴。”

童浩声呆了一呆,心想自己五个弟子中属贺水桦最为聪明,深得自己心意,若是问他,他自会认出这是什么地方。眼皮一翻,叹道:“对,这是章門穴。你记住了,这地图须得从这里看起,章门穴便是……便是蓬莱。”

吴土焙道:“蓬莱,那白贼的老窝就在蓬莱,弟子总得手刃此贼,为师父报仇!”

童浩声道:“你从这里看过来,这是庙岛,这中间的是些零零星星的小岛。嗯,这是鱼公矶,这是南长山岛,这是北长山岛。”手指在自己胸腹间游移,点在幽门穴上,“这是……你记住了,叫做……叫做……大黑山岛……”

吴土焙泣不成声,点头道:“我记住了。”

童浩声喘了几口气道:“当年郑和将大批宝贝交给祖师爷,后来祖师爷创立天刀门,这批宝贝就归天刀门所有。传到第七代,天刀门门主叫郑中,那是我的恩师。咱们天刀门门主,从马祖师爷之后,一直到第七代,都姓郑,你可知是什么缘故?”

吴土焙从未听师父说起过此节,摇了摇头。

童浩声道:“因为天刀门门主本就是父传子,叔传侄,马清光祖师爷得了郑和所赠的宝藏,有了儿子之后,便让他姓郑,一直传到我的师父,你的祖师父。那年你祖师父听说戚继光总兵……”

吴土焙抹了把眼泪:“戚总兵?是戚继光将军?”

童浩声闭目点头,接道:“戚总兵练军打倭寇,朝廷却总拨不下军饷来,戚家军跟倭寇拼命,却连饭都吃不饱……”

吴土焙知道那是嘉靖年间之事,心道:这还成话吗?听说嘉靖皇帝信道,拆了和尚寺庙,专建三清道观,天天炼丹求仙,不理朝政,贪官污吏横行,百姓穷困潦倒,比现今的日子过得都难。他有时也喜欢议论几句,嘴唇动了动,知道不是时候,把话咽到肚中。

只听师父道:“当时江浙数省,很多武林豪杰助戚家军打倭寇,我跟着你祖师父也曾随军作战。”跟着郑中随戚家军打倭寇是童浩声平生最得意之事,平日他多次对众弟子说起过,一说到这里,不由得两眼放出光彩,但知不是说这些题外话之时,赶紧续过话头,“你祖师父思虑再三,决定把祖上传下来的宝贝,都送给戚总兵当军饷……”

吴土焙忽觉热血沸腾,拳头在右膝上重重一砸:“祖师父这事做得太对啦!”

童浩声道:“不错,你也这么看。假如你今后有了孩子,还会不会这么看?”

吴土焙一时不解,目光问询。

童浩声叹道:“唉,那是你的事了……当年你祖师父起出这批宝贝,装在八口大铁箱里,用船运往蓬莱。戚总兵便是在那里督府……咳咳……”吴土焙听得又是入神又是伤心,握住师父右手。

“哪知道船行到……行到这里……”他指着腹间一道疤痕上的一点,正是幽门穴所在,突然咳声加剧,话声顿结,眼睛张大。

吴土焙惊道:“师父,师父!”童浩声左手食指连指幽门穴。

吴土焙道:“大黑山岛!”

童浩声点了点头,道:“船行到这里,便遇上了一只倭寇船……”想起过去,头脑格外清晰,似是又看到了当年情形:师父郑中身中数镖数刀,他自己呢,是右胸挨了一刀,抱着师父哭喊。其时运宝船船底破了一个大洞,不断涌进水来,自己看到一个小岛,拼命向那里划船,离岸数十丈,宝船进水太多,他眼睁睁地看着运宝船沉没海中。他好像又听到郑中临死时的嘱咐:“这里海水应当不是很深,你若不死,一定要将消息带给戚总兵,让他带人打捞宝船!”

哪知等他辗转来到蓬莱,戚继光已经率师南下,去了浙江、福建一带。他打听到朝廷已给戚家军发放了军饷,便也不急于去报告消息,将此秘密存于心底。后来师叔涂松林当上门主,不知怎么得到风声,多次逼问,自己总是一口咬定宝船被倭寇劫去了。

再过得几年,涂松林突然消失,师兄白秀龄当了天刀门门主。他多次想将宝船之事告知新门主,率人打捞宝船,终于还是作罢:一来事情势必十分艰难,二来怕江湖豪强得到消息劫夺,三来白秀龄行事渐渐显出恶端,是以始终未行。又过几年,白秀龄不知怎么也知晓了些风影,话中带出一起打捞宝船平分之意。

师兄弟意见不合,拔刀相向,将自己逼得远走他乡。哪知没过一年,白秀龄做出奸杀刘知府女儿之事,引得武林同道讨问。

自己联络了一众门人,将他逐出门墙,接掌了天刀门门主之位。那白秀龄离开之后,自去蓬莱一带寻宝。后来更广收门徒,另开门派,也叫天刀门。

童浩声思绪纷纭,却只觉得浑身发冷,口唇麻木,双齿相击,声音低不可闻,眼皮渐渐合起。吴土焙附耳过去,只听师父说道:“是在……岛南三十三丈……”

突然之间,吴土焙猛转头向左,却见墙角处一个大木墩十分怪异,不似屋中所有。那木墩微微抖动,凝神听似有呼吸之声。吴土焙叫道:“古怪!”走近一步,发足向那木墩踢去。那木墩突然一蹿而起,变成一个人形,双掌齐出,正中吴土焙当胸,砰的一声,吴土焙向后跌出,撞上床板,气血翻涌,翻不起身。

床板塌断,童浩声跌落在地,吃惊之下,眼睛大睁,却见那人形一抖,哈哈笑道:“童麻子呀童麻子,你一生中怕你师叔听到这个秘密,谁知到头来却亲自说给我听。大黑山岛,大黑山岛,可不就是那里吗?确切说是什么地方?”

那人年纪一把,独目放光,不是涂松林又是谁?童浩声双手向他伸出,喉间作响,突然身子一挺,再也不动。

吴土焙惊道:“师父,师父!”

涂松林见童浩声重伤,竟会连吓带气而死,心道可惜,一把将吴土焙抓住,笑道:“他对你说了什么?最后一句!”

吴土焙手一伸,摸出单刀。涂松林掌上内力一透,吴土焙手臂顿麻,单刀脱手。吴土焙叫道:“成良,四旺!”这正是他没受伤的两名师弟的名字,众师弟受伤者甚多,就成良、四旺、马大强三人候在外面。先前马大强与四旺猜想产婆、郎中来了一定要用热水,两人已去烧水了,成良一人在外屋守着,听吴土焙大叫,连忙提刀冲进,甫进门眼前一闪,右肩中了一镖,连痛带吓,又跌将出去。

涂松林一镖射退成良,笑道:“好徒孙,师叔祖想那宝贝想了一辈子。郑和的老家在西域,这些年师叔祖便去西域打听,你想师叔祖可有多想?你快说,他对你说了什么?”

吴土焙怒道:“不要脸的老东西!”

涂松林毫不生气:“师叔祖能活多少年?捞出宝贝,我只要一半。我这隐身术好不好?你说了,我便传给你。”

吴土焙曾十分艳羡他的隐身术,只是依他性格,却不会变通,呸道:“鬼鬼祟祟的,谁要学你?”

涂松林笑道:“那么我掌力一吐,便要了你的命。你好好算笔账,一面是活得荣华富贵,一身本事,一面是死得窝窝囊囊,老婆孩子在世上再没半个人照料。”

吴土焙想到阿依古丽与刚刚出世的孩子,心中一动:刚才师父说‘假如你今后有了孩子,还会不会这么看?原来是这个意思。嗯,他不提我们师兄弟娶妻生子,原来却也在此。不禁犹豫,忽见涂松林独目中尽是狡黠之色,刹那间明白:我若说了,他只会立即杀了我,不说他反倒不敢动手。骂道:“老东西,做你的梦去吧,我吴老五跟你没什么好商量!”

涂松林狞笑道:“你再好好想想,我杀了你之后,便会杀了你老婆孩子……”说着他忽然脸色大变,反手向身后一掌,砰的一声,正中童浩声当胸,童浩声肋骨尽折,喷出一道血箭。

吴土焙一时不明白涂松林为何对师父尸身打这一掌,一晃眼间看见涂松林背上插了一把单刀,正是自己之物,才知师父方才乃是诈死,乘涂松林不备,悄悄拾起单刀刺进涂松林后背。他如何肯放过这难得良机,一伸手抢下刀来,挥刀便砍。

涂松林疼得大叫,急忙着地滚出。吴土焙怒胆难抑,持刀更上。涂松林一扬手,一枚飞镖打到。吴土焙挥刀格开,却听“咔”的一响,涂松林拍开窗子,翻身跳出不见了。

吴土焙俯身唤呼师父,童浩声这一次却当真没了气息,眼皮兀自未合。吴土焙大恸,哭道:“师父,弟子没用,累你老人家死不瞑目。你老人家放心,弟子定当给你报仇!”合上师父眼皮,只觉得胸膛闷痛,知道挨的那两掌不轻,拄刀走出屋去。

迎面见五名师弟奔来,原来成良引来四旺、马大强另两名受伤轻些的同门。五人一见到吴土焙,一齐站住。吴土焙道:“师父去啦,你们进去磕头。”

吴土焙来到自己屋中。产婆还未请到,阿依古丽卧在床上,脸色苍白,神情委顿不堪,见到丈夫,精神一松,昏迷过去。那孩子是个男孩,小脸挣得通红,紧闭双目,小嘴嗫得扑扑响。吴土焙悲喜交加,手足无措,啪啪拍了自己两掌,头脑稍清,见孩子脐带兀自与母体相连,凝神一想,提刀欲割脐带,见刀上尽是血污,连忙擦净,刚才见外屋大锅里烧得有水,舀了一瓢将刀烫了,割断脐带。

那孩子哇哇大哭,两只小手竟捏着拳头挥舞,双足乱蹬。与此同时,一泡尿突然喷出,劲力非凡,淋了吴土焙一头一脸。

吴土焙吃了一惊,将孩子尿吧嗒吧嗒地咂在口中,轻声呼道:“阿依古丽,老婆!”

阿依古丽轻轻唔了一声,右手伸出,探摸孩子。吴土焙大喜,抱着孩子送进她怀中,孩子拱了几拱,竟而寻到母乳,张嘴便吃。吴土焙看得咋舌不已,阿依古丽母性天然,孩子吃奶,精神便是一振,张开眼睛,弱声道:“吴大哥!”眉目间一片慈祥。

却听外面一名师弟道:“行五师兄,产婆来啦,产婆来啦!”

那产婆已逾六十,精神康健,粗声大嗓,一迭声吩咐送水送物,一边骂道:“你们这些家伙,一天到晚就知道打打杀杀,女人可有罪受啦。”忙活一阵,脸色放缓,笑道,“这下子没事了。是你老婆吗?”

吴土焙道:“是,是,是我老婆。”

产婆道:“你老婆身架底子当真了不得。换了别人,只怕大人保不住命你知道不?”吴土焙吃惊之外,又复放心,连连称谢。产婆抱起孩子道,“这孩子也命大福大。你瞧长得可有多好!”

直到此时,吴土焙方有隙仔细看看孩子。却见孩子胖头大额,肤色白里透红,五官端正,隐约有几分像母亲。那产婆笑道:“你黑不溜秋的,生得也难看,这孩子得亏像他娘,也白,也好看。好啦好啦,老婆子要走了。你家請不请帮佣?俺庄里有个张二婶,侍候月子可叫个好。”吴土焙正没抓没挠,喜出望外,当下向产婆谢了二两银子的礼,议定请张二婶帮忙。

后来郎中也请到,给受伤之人敷了药,开了方子。吴土焙担心白秀龄去而复返,自检视胸口掌伤,幸无大碍。当下嘱四旺等未受伤的师弟值守门户,自己看望受伤的师弟。伤者共有二十三人,没受伤的不过九人。众人说起今日之事,都是义愤填膺,痛骂白秀龄。纷纷说若不是行五师兄练成高明刀法,又正好赶回来,天刀门定要落到白秀龄这奸贼手中。

吴土焙心道:就算是那样,你们大伙儿也尽可拜白贼为师。又能怎样了?又想要不是蓬莱宗的方升,今日只怕难作好想。心中担忧,不知白秀龄追上他没有?

他本不是擅长理事的人,师父给人害死、同门多有受伤、孩子降临人世,让他头大如斗,悲喜交加。一连数日,每日忙忙碌碌,给师父发葬,安顿同门师弟,分派门中事项。好在有张二婶帮忙,照料妻儿倒无须分太多心思。

时日忽忽,转眼间便过了师父的头七忌日。众同门师弟受伤轻些的已经痊愈,人手增加,吴土焙肩头压力大为减轻。这天祭拜了师父,回到自己屋中,阿依古丽正逗弄孩子,笑道:“吴大哥,孩子叫什么名字,可该取了吧?”

这些日子以来,只吴氏夫妻、张二婶时时见孩子,也用不着名字,吴土焙称以“俺孩”,阿依古丽称以“逗逗逗”,张二婶称以“小家伙”。这时吴土焙闻言,一拍脑袋,当真觉得给孩子取名字是头等大事,到时抱出来让众同门看一看,大家总不能“俺孩”、“逗逗逗”的叫吧?孩子满月而无名,实在不可。他定睛看了孩子半晌,越看越是喜爱:“俺孩他娘,俺孩叫宝儿行不行?”

阿依古丽还未及点头,张二婶笑道:“我们大刘庄有七个小名叫宝儿的。宝儿好是好,爱重名。”

吴土焙道:“那叫贝贝呢?”

张二婶早笑:“贝贝也有五六个,再说是闺女名。”

吴土焙挠头,看着孩子虎头虎脑的样子,突然叫道:“啊,有啦!”

阿依古丽与张二婶均充满希冀。吴土焙道:“过些日子,雷大小姐与关公子就该送谭师兄回来了。那个关公子有学问,到时我请他给俺孩起个名。”阿依古丽噗地笑出,张二婶自告奋勇:“我听刘婆婆说起过,这孩子生的时候与众不同,你看看,长得又这样好,你们要不嫌我是个下,我先给他取个小名儿中不?”

吴土焙如获救兵,喜道:“你快说。”

张二婶道:“叫饼换。”

吴土焙奇道:“饼换?这……这怎么讲?”

张二婶道:“咱这里的风俗,贱名好养。你烙一张大饼,扔到十字路口,让狗吃了,就替换了这孩子,保他长命百岁!”

吴土焙心下失望,却不忍拂张二婶一片热忱,正寻思怎么说话,却听外面一人匆匆奔进,到了外屋,叫道:“行五师兄,行五师兄!”听声音颇是紧急。

吴土焙赶紧出来,见是四旺,问道:“怎么啦?”

四旺满脸怒气,道:“行五师兄,师父的坟让人给刨了!”

吴土焙吃了一惊:“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四旺道:“就是刚才的事!给师父守灵的两个师弟,也被人杀了!”

吴土焙又惊又怒:“我们去看看!”

童浩声的坟墓在西南方向四里多处,坟墓旁边倒着两名天刀门弟子的尸体。墓口已给人挖了一个大洞,童浩声的尸身也给人搬了出来。吴土焙急步上前,只见师父胸腹间一大块皮肤已经被剥去。

吴土焙脑中嗡嗡作响,怒极大骂:“姓白的,你当真什么都做得出来!”当日吴土焙看得清清楚楚,涂松林背上中的那一刀不下三寸深,没有半月二十天养不好伤,再说,他偷听到那宝船是在大黑山岛沉下去的,不必再寻地图,前来挖墓盗图的,定是白秀龄。只是白秀龄怎会突然又知道藏宝图被师父绘在自己身上?自然是涂松林所说。

吴土焙查看地上脚印,是向西而去,当下拔步便追。天刀门同门师弟闻讯赶来,有行五师兄壮胆,却也不怕,跟着追出好几里,却踪迹全无,想是早去得远了。

众人回来重新葬了童浩声,四旺道:“行五师兄,从今天起,咱们要加派人手,给师父守灵,以防敌人再来毁坏,糟蹋师父的遗体。”

吴土焙点了点头,忽然心念一闪,道:“白贼不会再来啦。四旺,你们师兄弟中,谁的功夫好些?”

天刀门刀法以凌厉为主,同门师兄弟,为防误伤,平日很少切磋比试。吴土焙是金木水火土五大弟子之一,向来由童浩声单独授艺。成良、四旺等非五行弟子,功夫大半是五大师兄所传。吴土焙以往在五行弟子中年龄最小,也不擅言谈,极少点拨其余师弟功夫,这些事大多由万金山、管木锡、贺水桦为师父代劳。

谭火池脾气暴躁,性格不随和,师弟们也很少向他请教刀法。吴土焙对师弟的功夫如何,实在不甚了解。但见前几天与蓬莱宗弟子动手时,四旺身手不错,向他询问,应当不差。

四旺道:“不敢瞒行五师兄,师弟们用功不勤,刀法不精,被白贼门人欺侮,真是丢了师父……和行五师兄的脸面。”

吴土焙道:“脸面丢了也就丢了,性命却丢不得。你们想不想学我的刀法?”

吴土焙刀法如何,众师弟无不亲见。虽无人明说,但人人心目之中,都巴不得行五师兄传授几招。听他此言,顿时群情踊跃,道:“那自然想!行五师兄刀法真叫厉害,大伙儿学会了,给师父报起仇来,那就好办得多!行五师兄若是肯教我们,天刀门在武林中扬名,那是理所当然。”

吴土焙听师弟们一片欢声,心道:师父死了,今后挑起天刀门大梁的,就得靠我啦。师父曾嘱咐过我,须带领大伙儿,将天刀门发扬光大。自在西域遇到阿依古丽,他便深信自己有神仙保佑,事事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前些天得了儿子,更令他确信自己福大,说道:“刀法,我今后自会教给你们。不过,眼下有件大事,需要几个中用的师弟助我去办。你们不用客气,谁手头功夫好点?”

众师弟顿时议论纷纷,后来总算议定有三个出色些,其中康德范伤重,现在还下不了床。另外两人,一个是四旺,一个是成良。成良那天肩上挨了一鏢,伤得不重,听众师兄弟抬举出自己来,说道:“行五师兄要差我们办什么事?”

吴土焙道:“那白贼欺人太甚,害师父在先,今天又来侮辱他老人家的遗体。这口气咱们咽得下去吗?”

众师弟叫道:“咽不下去!”

吴土焙道:“不错,眼下咱们天刀门第一件大事,便是给师父报仇。但是那白贼人多势众,他又没跟我交过手,未必便不是我的对手。咱们给师父报仇,便要悄悄的,不能大张旗鼓地去。我已有了计较,明天一早,四旺、成良,你们两个跟我去蓬莱。”

四旺、成良道:“是!”余者皆激动见于颜色,前些天众人迫于白秀龄威逼,屈拜在他门下,人人感到窝囊透顶,此时议定要为师父报仇,虽未行事,也觉得十分痛快。

唯成良脸色犹豫,好几次欲言又止。吴土焙问起,他说道:“行五师兄,师嫂刚生了孩子,你怎么能走得开?”

在吴土焙心目之中,老婆孩子无人可比,只是他早想通此节,冷笑道:“白贼得了地图,这会儿定是急死忙活地想干那件事,倒不会来加害他娘儿俩。这样,成良、四旺你们也留下,好好守卫门户,万一有人上门挑衅,那便小心应付,该低头就低头,该认输就认输,一切等我回来。”说到这里,自觉颇有豪气,心中感念雷六鼎:他不过随手编了三页刀诀给我,我便吓得白贼不敢正面交手。天刀门今后能在武林中不灭,实是雷老前辈所赐。

成良、四旺等听他说“该低头就低头,该认输就认输”,不由得有些惭愧,但见他神色间好像没有讥讽之意,均肃然答应。

当晚吴土焙与妻子说了明天要出行。阿依古丽虽是不舍,却也不加阻劝,只嘱丈夫一切小心。说起孩子的名儿来,阿依古丽道:“我们族里,乳名是妈妈取的。等孩子满一年了,再由爸爸取大名。吴大哥,我想给孩子取个小名,不知……”

吴土焙一大难题有人应承,喜道:“成,成!你给孩子取了什么名儿?”

阿依古丽道:“叫杰格尔。好么?”孩子正在吃奶,母亲眼中笑意盈盈,手指轻逗孩子小脸,呼道:“杰格尔,杰格尔。”

吴土焙道:“好是好,可……可这名儿是什么意思?”

阿依古丽笑道:“就是大大的好,满满的好。吴大哥,你记得,我们两个,在钟山下许愿时,让胡大保佑我们满满的好。”

吴土焙低声道:“杰格尔,杰格尔。”眉头微皱。

阿依古丽笑道:“不好听?”

吴土焙赔笑道:“我觉得挺好啊。可是……可是师弟们听了,不知道会不会觉得……觉得奇怪?”

阿依古丽咯咯一笑:“那你取罢。我心里就叫他杰格尔。”

吴土焙沉吟道:“杰格尔,大大的好,满满的好。啊,有了,这在我们汉人的话里,叫做吉祥。杰格尔,咱们就叫他吉哥儿。吉哥儿!”伸手抱过孩子,欲示满腔父爱。奈何孩子毫不领情,小嘴一扁,放声大哭。慌得初知爹味的吴土焙急忙把孩子送还回去,孩子呜呜声化为咂咂吃奶声。

吴土焙虽非擅长计划之人,然而此刻天刀门是以他为首,人在其位,自理其事,此次去蓬莱如何行事,已大约有了计较。但躺在床上,却不似平日能安然入睡,一遍遍地想自己的主意:我悄悄赶到蓬莱,那就变成他们在明处,我在暗处。我找上门去,在树林里或者墙后藏起来,趁其不备,一刀杀了白贼便算完事。嗯,这虽不够光明磊落,可是报仇事大,也顾不了那么多了……翻来覆去地想了大半夜,刚刚合上眼皮不久,鸡鸣三遍,天已经明了。

众师弟送出三里,挥手作别。吴土焙自觉英武,一夜没睡,也不感疲倦,一人一骑,轻装上路。泰山去蓬莱近百里路程,他只用了五日,也便赶到。到得蓬莱,已过申时。

戚继光总督水师时,曾在蓬莱设总督坊,蓬莱西临渤海,东面黄海,乃是海岸要冲之地。蓬莱宗与泰山宗多年积怨,吴土焙头一回来到此地,见街市倒也兴旺,行人也不少。他怕撞见蓬莱宗門人,当下先找了一家客栈住了,托店伙将马匹寄养下,换了件土布短衫,单刀仍装进裤管,又戴上一顶破了边的大斗笠,遮住大半个脸面,检视无漏,出了客栈到街上打探消息。

哪知道他向人问起天刀门来,人家的笑脸顿时变色,都是摇头不知,急行如避瘟神。连问了七八个人,均是如此。他初时纳闷,心想这个假天刀门在蓬莱应当势力不小,怎么会没人知道?继而愤然:定是蓬莱宗门人在这里作恶多端,人家听了,才会憎恶,不为我指引道路。嗯,我本来是为师父报仇,杀了白秀龄,又算是为地方上除了一害。顿感大义凛然,颇有救蓬莱百姓于水火之慷慨。

慷慨之士岂能为区区问路小事难倒,略费心神,又在计较:那白贼与涂老贼定会去大黑山岛打捞宝船,我赶到那里去等着便是。主意拿定,已是傍晚时分,肚皮却也饿了,回到客栈附近,踱进一家饭馆,要了四个馒头、荤素二菜、一壶酒,放怀吃喝。

饭馆中已有几桌客人,大多是贩夫走卒之流,本来都有说有笑,突然之间,全静了下来。吴土焙略微一惊,却见进来三名汉子,均着短打,肩背单刀,正是蓬莱宗天刀门门人,瞧模样却是不识,想来三人未曾去过泰山宗。

那三人满是骄横之气,四处打量,众食客无不低下头来。吴土焙也低头吃馒头。店小二早上前擦净一张桌子,请他们坐下,问道:“三位好汉爷,可要吃些什么酒菜?”

其中一个方脸的道:“今儿个忙,不喝酒啦,快上些肉,来十个热馒头。”

店小二喏喏答应,转身要去内堂。另一个短眉毛的道:“我问你,今天见着我们天刀门那个姓方的没有?”

店小二道:“哪位姓方?小的不知道啊。不过,今天除了您三位,再没见到天刀门的大爷来了。”

短眉毛拿眼色看那方脸,方脸叹了口气,摇头道:“师父也真是,方升那小子哪敢回蓬莱?其实都不用查。”店小二见没自己什么事了,刚要转身,短眉毛却又叫道,“我问你,你们王掌柜呢?怎么进来的时候没见着?”

店小二赔笑道:“回三位好汉爷,王掌柜有点急事,今天没来。”

那短眉毛冷笑一声:“你别以为我不知道,王掌柜是躲着咱们啊。你给他捎个话,孝敬我天刀门的月例银子,一分也别想逃。”

店小二道:“是,是。我们王掌柜当真家里有急事,明天他要来了,小的一定对他讲。”

方脸挥挥手,道:“去吧去吧。菜快些!”

小二答应一声,急步进了内堂,端来一盘切肉、另两样菜肴、十个馒头。

三人拾起筷子便吃。想是饿了,片刻间吃去了大半,那方脸道:“走吧!”

吴土焙暗道:得来全不费工夫,刚发愁不认得道,领路的可就来了。待三人出门,起身结了账,悄悄跟上。

那三人一路向东,边走边说话。此时天色黑透,渐渐来到了东城郊,街上行人已少,他们的话声大半听清。却听那短眉毛的道:“江师兄,你猜方师兄这会儿到底躲在什么地方?”他声间尖细,最易分辨。

只听方脸的声音道:“哼,这我怎么能猜到?不过肯定不在蓬莱。”原来此人姓江。

短眉毛道:“那也不一定。咱们刀法中不是有一招叫‘天网恢恢吗?蓬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往这里一躲,还未必好找。”

姓江的道:“你说得也是。可我想方师……方升决不会回来。”

短眉毛道:“哈,这可不好说了。咦,方升平时瞧不起人,就数你跟他还算好,莫非你知道他在哪?”

姓江的道:“何师弟,你这是什么话!他敢对师父动手,犯了门规大条,我哪敢包庇?再说了,我跟谁不好?我跟你不好吗?你要犯了,我一样不会包庇。”

何师弟道:“你怎么扯到我身上来了?”

另一人是个矮个子,一直没说话,此时插言道:“你们两个不嫌无聊是不是?师父让我们查方升的行踪,你们倒先吵起来。”

前两人却也各自收声。过了一会,何师弟道:“也真是的,到哪查去?我看咱们三个不如找个地方耍耍,只别喝酒,喝酒会给师父闻出来。”

江师兄道:“这可是你说的,不是你要包庇方升吧?”

何师弟笑道:“你就爱记仇。我嘴快,你爱记仇便记去。大个子,咱们找家馆子去耍耍吧?”

大个子是那矮子绰号,听姓何的此话,道:“好啊!”但旋即又道,“不行,让师父知道了,准要打断腿。师父心情不好,这关头可不敢不老实。”

姓何的道:“可不是嘛。唉,师父败给泰山那个姓吴的,难怪……难怪心情不好。”

吴土焙听他们说起自己,心中微微一跳。三人默然片刻,大个子道:“二位师兄,那姓吴的当真……当真厉害得紧?”

何师弟道:“听祁师兄他们说,姓吴的刀法了不得。祁师兄在咱天刀门算是好手吧?却也只不过接了敌人六招,就被敌人断了一条胳膊。贺六的刀法不比咱三个差吧,才接了五招,就伤到手腕。还有阿邦、阿财兄弟,一个大腿中刀,一个腰间中刀。”

何师弟沉思了一会,道:“祁师兄他们也真是的,跟那些泰山人有什么好说,非得依规矩不成?照我说,一伙儿上,那就……”

那姓江的冷笑道:“原本就是一伙上的。我听说也没接什么五招六招,被人家一招就废了。”

大个子吃了一吓:“原来!可敢情那姓吴的真练成了天刀!”

天刀门刀法共有六十六招,历代门主一般只传授前六十招,后六招最厉害的,却秘而不传。有个别弟子深得师父之心,才会传上一招两招,能传齐六招的,便是下一代门主人选。

这规矩到了郑中那一代便也破了:郑中正值壮年,命丧海上,只将六招刀法的其中三招传给了白秀龄。另外会几招的,便是郑中的师弟涂松林,但也不齐全。

因此童浩声虽身为天刀门门主,却不会这六招刀法,所以派五名弟子万里迢迢去西域向涂松林求回刀谱。

天刀门弟子都曾听说,若是谁学到了六十六招刀法,便能练成天刀。天刀练成,天下无双!数十年来,无论泰山宗、蓬莱宗天刀门人,无不将练成天刀视作人生,但知毕竟是,要實现起来,那是渺茫至极。

此时那“大个子”说出这句话来,三人不禁悠然神往,一时呼吸粗重,想是人人心情激动。姓何的忽然道:“我知道啦!”

江师兄、大个子齐声道:“什么?”

姓何的却只摇头嘿嘿冷笑。大个子道:“何师兄,你别卖关子好不好?”

姓何的四处瞧瞧,吴土焙赶紧闪进墙后。他此时手脚轻便,三人不过是不入流的角色,谁也发现不了。

姓何的道:“你们说,方师兄为什么会突然背叛师父?”

大个子道:“为什么?”

姓江的道:“难道……难道……”

姓何的道:“江师兄就是心眼多。你不肯说,我替你说,他是不是想转投姓吴的门下?”

大个子在腿上重重一拍:“妈的个巴羔子的,定准如此。方师兄刀法最好,大伙儿都说他快赶上师父了,可是跟师父再学一百年,也练不成天刀!”

姓何的道:“方师兄什么事都快一步。我看,不如我们也……”说到这里,便即住声。三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均缓缓点头。

吴土焙听清话中之意,又气又喜:嘿,这等人品,也想跟我学刀法?不过,他们错把我的刀法当作天刀,那也……也怪不得。雷老前辈所授的功夫,只怕比那六招天刀刀法更要强些。

忽然城东有人叫道:“刀枪入库,马归南山!刀枪入库,马归南山!”连响,敲得像是打更的梆子,却又不全似。

吴土焙正疑,听三人道:“是师父召唤我们快回去。”三人加快脚步,迎上敲梆子的,说了几句话,却听脚步匆匆,又起来三伙人,一伙或三或四,加起来是十四个人,一齐向城东跑去。

吴土焙盘算:白贼急召门人,必然有事。我悄悄跟上,且瞧瞧是什么。

那十四人挑着灯笼,跟踪起来很是方便,行了约摸四里,已出了蓬莱城镇,见前面依山势起了好大一片院落,虽在夜间,也可见颇有派头,比之泰山宗的天刀门,起码大了一倍。那十几人急步进了大门,两名守门的弟子问最后一人:“后头还有没有啦?”

那人道:“都回来了。”守门弟子左右张望一眼,摘了门框上的灯笼,从里面关了大门。

吴土焙从一株树后慢慢走出,沿山墙走了数十步,确认无异,跃上墙头。只见院子有三重,数十间屋子,灯光稀稀疏疏,最北首有人声。沿墙头北行十数步,越过一重屋脊,见北首是间大屋,灯光甚亮,人声正是从那里传出。吴土焙仔细瞧去,院中只大门边耳房外一张长凳上坐了两人守卫,此外再没见有人,想是都在那大屋中,听白秀龄训示。

他从裤管中取出刀来,插在后腰上,轻步走近那大屋,查看四周,躲到长窗之下。只听一人道:“怎么样?查到那臭小子的踪迹了没有?”正是白秀龄。

一人道:“禀师父,弟子等去城西,没查到。”

另一人道:“弟子等去城南也没查到。”

又一人道:“东城也没人见过他。”这声音是那姓江的。

白秀龄道:“阿壮,你们呢?”

一人道:“禀师父,没有方师……方升的踪影。想来方升没回蓬莱。”

白秀龄道:“他定是回来啦,我一路从泰山追来,追到蓬莱,就没了踪影,没回来是什么?只是你们笨,没查到!”

吴土焙倒也不是初入江湖的角色,颇知些江湖门路,食指蘸了唾沫,在窗纸上慢慢按出一洞,凑眼瞧去,但见厅中黑压压的,沿北壁站着数十人,分成三排,听白秀龄说话。

白秀龄阴沉着脸,恨恨道:“方升这个畜生,吃里爬外,坏了我的大事。倘若被我捉到,定要将他碎尸万段。”在厅中踱了几步,忽然道,“江石桥,你过来。”

江石桥正是那个方脸,听师父呼唤自己,道:“是。”

走到他跟前。白秀龄笑道:“听说这几天你舌头挺长的,是不是?”

江石桥道:“这个……师父,我没说什么,是他们冤枉我的!”声音忽高了起来,却又发颤,显是心中害怕。

白秀龄笑道:“你还不知道是什么,就说别人冤枉你?嗯,你是练武奇才,拜我为师,当真委屈得很。对不对?”

江石桥砰地跪倒:“师父这样说,弟子……弟子摸不着头脑!”

白秀龄冷笑一声:“我倒听了些话。嗯,‘师父见了泰山姓吴的,吓得连刀也拔不出了!‘方师兄气不过他拿着人家老婆孩子要挟,这才反师父。方师兄最义气。‘咱们不如去拜泰山姓吴的为师。跟着师父,一辈子也学不成天刀!嘿嘿,只怕未必尽是冤枉你吧?”

江石桥裤管发抖,道:“师父,我……我根本没去过泰山,怎么会知道姓吴的刀法高低?”

白秀龄道:“嗯,那么你是听别人说的。”

江石桥道:“是是是,啊,不不不……”

白秀龄脸上便如蒙了一片黑布:“到底是不是?”

若说是,那么是听谁所说?若说不,那么便是承认自己说的。江石桥结结巴巴,支支吾吾,回头去看其余师兄弟。他目光一连在七八个人脸上停了一瞬,那七八人见他目光投来,都是轻轻一震,低下头去,眼光又各偷偷瞧出,看向别人。厅中三十余人,倒有二十几个甚是不自在。

白秀龄脸色越来越难看,点头道:“好,很好,瞧来大伙都有份哪。”

吴土焙心下甚喜:想堵人的嘴巴,可也没那么容易。

厅中竟无人吭声。忽然一人道:“师父,泰山吴土焙刀法确实了得,依弟子之见,依弟子之见……弟子之见……”

白秀龄道:“结巴什么,你说!”

那弟子一只胳膊绑着布带,吊在胸前,吴土焙认出当日曾与他动手,刀背砍在他小臂上,想来是骨头折了。

只见他干咽了几下,突然横下心来跪地道:“咱们这一次与泰山那边结下了死仇,只怕那姓吴的很快便会找上门来。师父,眼下咱们得商议商议,怎样应付大敌!”

白秀龄吸了口气,森然道:“你们都以为,我斗不过那姓吴的小子!告诉你们,当日若不是捉拿方升心切,那姓吴的早被我斩下头来。他若敢找上门,那正好!不过,我猜那小子纵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到蓬莱,须得我去泰山再走一趟。”

忽听窗外一人道:“白贼,你家五爷便在这里,不用累你去泰山啦。”

厅中众人全吃了一惊,去见长窗被震开,一个人临窗而立,却便是泰山宗那“姓吴的”。

吴土焙见到白秀龄,早就怒气冲撞,听他叫嚷着要斩下自己脑袋,胸膛都要气炸,当即拍开窗子叫阵。

白秀龄喝道:“拿下!”

吴土焙单刀一摆,叫道:“慢着!白贼,我找的是你一个人,要杀的也是你一个人,你何必要连累弟子送命?咱们两个一对一,你若没这个胆子,反要徒弟保护你,哈哈,这样师父,不如一头撞死!”

白秀龄被骂出火来,见众弟子不敢出去拿人,愈发气急败坏:“本门主是怕你跑了,难道会怕了你?东边三十步便是练武场,我便在那里让你尝尝厉害。”说完绕过窗子,开门走出。

吴土焙本想他一出来就兜头一刀,然而心念一转:今日我要赢得大大方方,让他手下弟子看得心服口服。右手執刀,分外豪勇,跟到练武场中。

白秀龄喝道:“打起火把来,让你们这些畜生看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如何死在师父刀下!”

吴土焙暗自冷笑,心想刀上见真章,也不必跟他逞口舌之利。两名蓬莱弟子点起两根火把,余者四下里站着。

白秀龄挽了个刀花,右手藏刀:“你是晚辈小子,本门主让你三招。”

吴土焙摇头道:“我前来为师父报仇。你不用让我!”

白秀龄忽然哈哈仰天大笑,说道:“小子,你上了本门主的当啦。”

吴土焙怒道:“难道不用你让招,便是上当?”白秀龄微微一笑,颇是诡异,左手轻轻向上一抬。吴土焙忽觉地面一晃,一物突然掀起,却是一面渔网。

吴土焙暗道不好,便要跳开。脚下却软软绵绵已被那渔网抬离地面。渔网柔软,浑不着力,他身子一晃,跌扑下去。

江石桥、姓何的、大个子与另一名蓬莱弟子一人执一角,交叉一拉,将他兜进网中。瞧来用这渔网拿人,四人早已演练熟了,如何一抬,如何一抖,如何一包,如何一紧,均设计精细。莫说是吴土焙,便是武功再比他高出一筹,猝不及防之下也会上当。

他又惊又怒,骂道:“白贼,卑鄙小人!”挣扎之中,渔网收紧,牢牢困住他手脚。啪的一下,那江石桥上前一脚踢在他右臂尺泽穴上,将他手中单刀踢落在地。

白秀龄哈哈大笑。吴土焙破口大骂,江石桥一拳将他打得口鼻出血。吴土焙两眼冒火,牙关咬得咯咯作响。江西桥等隔着网拳打脚踢,吴土焙当真吃了不少苦头。

白秀龄笑道:“你一到蓬莱便四处打听天刀门行踪,本门主岂有不知?略施小计,引得你来自投罗网。何胜、江石桥、刘元,你们三个助我擒了这小子,大大有功。”

那短眉毛何胜笑道:“师父神机妙算。”

假大个子刘元道:“跟这傻瓜斗智不斗力。弟子有什么功劳?”

白秀龄得意之下,又要说几句,忽见灯光下其余弟子目光闪烁,瞧来是对自己所为不以为然。他有方升的经验在先,使这计策擒拿吴土焙,只对几名参与者交代了如此这般,余人皆是不知。

此时大功告成,对众弟子森然道:“你们可是觉得师父不够光明磊落吗?嘿嘿,为师知道,大伙儿是对那天刀动了心思。可大伙儿想想,本门主擒了这小子,难道不能逼他说出刀法秘诀吗?我告诉你们,前头在厅中我说的那些话,一半儿是假,却也有一半儿是真。你们在背后编排师父的不是,也不怕师父追究么?”

众弟子多年在他积威之下,全低下头去。

吴土焙心中自怨自艾:我当真愚蠢至极!今日落到这等恶毒小人手中,受尽苦头之后,难逃一死。从前师父对三师兄、大师兄好,说我顶不了大事,我还不服气。今日才知,师父说得一点儿也没错。”恚怒之下,险些背过气去。

第七章 八仙过海

百年梦,何时了,江湖浩渺,一叶扁舟任逍遥。日出东海,金蛇万道,风起西宫,白浪千条。单钩钓得鲽鱼肥,赤手曾搏蛟。紫霞天水,人间巨幕皆此小。奇丽争夺睱,胸臆可长笑。传说天涯海角,却有神仙岛。

忽听得有人啪啪击掌,一人缓缓道:“好手段呀,好手段。”

另一人道:“久闻白门主号称‘九尾狐,果然大开眼界。”声音是一男一女,语调和缓,听不出喜怒,约摸是在北面。

蓬莱众人均大吃一惊。白秀龄为诱吴土焙上当,门户守卫,用的是“外松内紧”四字诀窍,表面看起来没有值守,实则暗中有十数名亲信弟子不落空的盯着周围动静,是以吴土焙一进来,白秀龄便已知道。这一男一女的声音突如其来,却着实把他吓了一跳,喝道:“什么人?”朝练武场北面看去。火把光照不及,只见黑洞洞一片。

忽然之间,一盏灯笼倏忽亮起,照见二人,原来已站在练武场中。

男的有三十多岁,身穿八卦道袍,头上绾着道士髻,两撇疏须,脸色白皙清雅,腰间挂着一柄古剑;女的是名美貌道姑,年纪在二三十岁之间,白牛尾拂尘斜插在后领,手里提着一盏灯笼。不知灯中点的是什么油,光线很是明亮,将两只火把显得暗淡无光。

白秀龄暗自惊异:这二人何时来到这里,怎么我竟半点不知?没听他们打火石点纸媒的声音,那盏灯说亮就亮了,当真奇怪至极。

那道士打个无量揖,说道:“贫道有礼。”道姑只微微一笑,算是招呼。

白秀龄心里打突,抱拳回礼道:“不敢请教道号上下……”

道士笑道:“名可名,非常名,你知不知都是一样。”

那道姑道:“贫道二人,是崂山的。”她容貌美丽,身姿迥俗,周身在灯光下隐隐有层宝气浮动,蓬莱众人无不看得发呆。

道姑见众人目光都瞧着她,又是微微一笑。众人不自禁深深吸了一口气。

白秀龄向来富有机变,但这道士道姑来得既突然且神秘,毫无头绪可理,心下微微发慌,说道:“不知二位夤夜到此,有何指教?”

道士道:“贫道是来请客的。”他这话一说,白秀龄弟子有六七人忍不住舒了口气。

白秀龄呵呵一笑:“在下与道长并不熟识,不知道长请在下何事?”

那道士摇头道:“白门主误会啦。贫道请的,是另有他人。”道姑轻笑了一声。

白秀龄只感脸上发烧,说道:“这里除了在下,便是在下的弟子。道长要请谁?”

道士更是大摇其头:“不对,不对。这里除了你及一班弟子,明明还有他人。”

白秀龄暗道:这一男一女两个道士七分仙气三分鬼气,弄什么玄虚?哈哈一笑:“倒要请道长指教。”

道士伸手向前一指:“贫道要请的,便是这位吴大侠。”

吴土焙被困在网中,一直暗暗设法脱逃,奈何那渔网十分结实,连一根网丝都弄不断。突然听道士相请的是自己,以“吴大侠”相称,更是平生头一次听到,吃惊比白秀龄还要厉害,道:“你要请我?”

道士一揖到地:“正是。贫道二人十分仰慕吴大侠,听吴大侠来到此处,急忙赶来,谁知还是晚了一步,万请吴大侠原谅则个。”语气颇是歉疚。

白秀齡手一挥,十余名弟子急步抄到二道四周,将二人围住。二道恍若未见,那道姑道:“我们虽是来的冒昧,总请吴大侠体谅我们一番诚意,移步前往叙话。”

两名道士说话文绉绉的,吴土焙却听得明白,知道这二人是来救自己的,不过中间颇有蹊跷,讷讷道:“这个……这个……”心想不知你们二人功夫如何,倘若身手不管用,自己答应赴请,多半会累及他们性命。

道姑道:“啊,我明白了。吴大侠是担心这位白门主不同意,是么?”

吴土焙叹道:“这位白门主恐怕很不好说话。”

道姑向道士笑道:“这就有劳师兄说项啦。”她言笑晏晏,声音柔和,蓬莱宗弟子听得只觉十分受用。她的眉目、唇齿、胸前、腰身也不知集聚了多少目光。

白秀龄本自命风流,二十年前,便做出过奸杀刘知府家女儿之事,忍不住冷笑道:“在下没出息得很,最喜欢跟美貌女子说项。还是由你来说好些!”

道姑咯咯一笑,颇是欢喜:“要真是我跟你说,到时你就后悔啦。”

白秀龄嘿嘿一笑,道:“不知女道长是全真教派的,还是正一教派的?”

道教分两大门派,一为全真教,教徒以道观为家,不娶妻不婚嫁,因此全真道士又称为出家道士;另一派为正一教,教徒可在家居住,也可婚娶,因此正一道士又叫在家道士。白秀龄问道姑这话,于她是什么教派不在要旨,想问她能否嫁人才是真章,调戏之意甚明。

道姑道:“我既不是全真派,也不是正一派。白门主,你年纪也不小啦,别学小孩子,就爱问东问西的。问得太多了,难免惹人讨厌。”嘴上说着讨厌,脸上却笑容不改,转向道士道,“师兄,上头嘱咐过小妹,少跟人说话。可是他逗着我说,我怎么办好哪?”

那道士向前一步,道:“白门主,贫道礼数也都到了,再问你一句,这位吴大侠,你放是不放?”口气颇厉,满是威胁意味。

白秀龄忖道:这男女牛鼻子故弄玄虚,却露了破绽。他们既称姓吴的为大侠,自己的武功,那是一定不如他的了。他奶奶的,老子若非谨慎,未必便不是这个吴老五的对手。我若是让这牛鼻子唬住了,手下弟子门人,再也别指望听话。哈哈笑道:“白某却不是被人吓大的。两位来请客,请着不如就着,你们三个,便在敝门叙话,岂不更好?”言下之意,是要将他二人一起杀了。使个眼色,那十余名围着二道的弟子都上前一步,挺刀指向二人。

道士笑道:“白门主,你果然难说话。贫道变个戏法,让你瞧瞧。”自袖中取出一道符纸,向上一扬,符纸缓缓飘起,展将开来,在他头顶二尺之上,竟不落下。

白秀龄及门人张大眼睛,不知古怪在什么地方。连网中的吴土焙也惊奇至极,目光一斜,见他左手掌心向上,似是遥托着那张符纸,肚里暗叫一声:啊哟,这道长内家功夫竟这等了得,我倒是白担心了半天!自知必然得救,长长吐了口气。

白秀龄凝运目力,要瞧瞧道士手上可有什么细银丝之类挑着符纸。灯光虽是甚亮,却没见到什么。说来白秀龄也并非没有见识之人,但天刀门功夫,重外不重内,他从不知内功练到高明之时,能做许多常人匪夷所思之事。

不过,像这道士一般能以无形掌力托得符纸离人数尺,也确实了得。

道士瞧白秀龄神色,知他没看出究竟,微微一笑,手掌微转。掌力到处,那符纸也跟着慢慢翻转过来,这一面上画着弯弯曲曲的道符。他这一手叫做如意翻覆掌,取的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之意,是他平生得意法门,料想白秀龄见了这高明手段,定会知难而退。谁知适得其反,白秀龄更认定他是另有机关,冷笑道:“白某也变个戏法给你瞧瞧,上!”

他一声令下,早有四名弟子向两个道士冲到,四把钢刀,倒都招呼道士。道姑美貌,竟令人不忍对她动手。

道姑笑道:“果然是狗咬吕洞宾了。师兄,还是小妹来吧!”右手拂尘一挥,忽然间劲风大作,嘶嘶作响,只见她身形倏忽,十分美妙,如同舞蹈。便在这舞蹈之中,四名蓬莱宗弟子惨声长呼,相继倒飞出去。扑扑几声,四人单刀分别落下,沙地。

那四人分别被拂尘扫中一记,第一人胸前衣襟尽裂,血肉模糊,倒地不动,不知死活;第二人右臂自肘被卷下,疼得鬼哭狼嚎,着地翻滚;第三人被打得肚破肠出,叫声却小,原来嗓子已嘶哑了;第四人被拂尘扫在当顶,震得眼珠脱眶、口鼻流血,已经气绝。

道姑立定,扬起的衣带缓缓垂落腰际,仍笑吟吟的,左手挑灯笼,右手执拂尘。方才她来去如风,那灯笼竟然未灭。众人全都呆了,本来准备跟着冲上的,哪里还敢动弹分毫?却听“当啷”一声,不知谁吓得连刀都掉了。

白秀龄只觉脑袋嗡嗡作响,吧嗒一声,手中一枚钢镖掉落在地。

道士颇是不悦,正色道:“师妹,上头知你杀性太重,嘱咐我管着你。你又妄伤了人命,这可不连我也跟着要受责吗?”

道姑嘻嘻一笑:“你也知小妹的这把‘雷霆拂没练到家,不像师兄似的,轻重随心。再说,师妹怕师兄危险,这才出手。只要你不说,上头就不会知道我杀了人。”软语相求,似是极怕道士向“上头”告发。

道士哼了一声:“我瞧,这位白门主八成就能猜到你是谁。到时往外一说,上头还能听不到么?”

道姑向白秀齡一笑:“白门主知道我是谁吗?”

白秀龄脑中一片混乱,听她问话,不假思索,头便是一点。旋即之间,知道不对,又赶紧摇头。道姑道:“到底知道,还是不知道?”

白秀龄头摇得像货郞鼓,手摆得像织女梭:“不知道不知道。在下……在下也不想知道,仙姑千万别告诉我。”

那道姑喝道:“你叫我什么?”

白秀龄当真吓破了胆子,跪倒在地:“仙姑饶命,仙姑饶命!”蓬莱宗弟子见师父竟然向敌人跪地求饶,不禁羞惭无地。

天刀门在蓬莱很有势力,多少年来,一众弟子将门主视作无敌大高手,仗着白秀龄的名头,横行乡里,霸道市镇,早便养成“欺软”的性子。然而“欺软”与“怕硬”向来并生,越是欺软之人,越是怕硬,白秀龄如此,他手下弟子也是如此,当即便有人打算是不是也出声替师父求饶。

道姑柳眉倒竖,冷笑道:“你果然认出我来……”右手抬起。

那道士抬手压住她手腕,叱道:“不可再伤人命!”

道姑道:“已经伤了,怎么着?”

道士怒道:“上头让你听我的话,你敢不听?”

道姑瞪起双眼,忽然变作笑脸:“师兄,我杀弟子,这个师父,便由你来杀。好不好?”

道士道:“胡闹。好,我答应你,决不跟上头禀报此事。”

道姑嘻嘻一笑,说道:“我又没求你替我瞒,你答应什么。师兄,你只替我杀了这人就行了,刚才他叫我什么,你没听见?”

二人只管商议是否杀人,竟毫不理会场中诸人。两名蓬莱弟子打的火把已将燃尽,被趁机扔掉,许多弟子两腿战战,悄悄后退。江石桥等四人不觉间也早放开渔网溜到一旁,吴土焙却忘了钻出。

只见道姑手中的那盏灯笼光亮如初,照见她的白拂尘,千丝万缕微微晃动。若非亲见,谁能知道柔软的拂尘会有这等威力?吴土焙脑中一个声音道:雷霆拂,雷霆拂,她这一拂果真当得起雷霆一名。莫非她也是雷家之人?定是如此,是大小姐请她来救我的,不然哪会这么巧,我这边被白贼算计,她与这道长便到了?

越想越觉得对路,又寻思:大小姐误伤了谭师兄,雷老前辈便令她一路护送找妙手道人医治,只对付那些雪山骑士时,才大施杀手。这便叫做恩怨分明,侠义本色了。

这道姑所怕的上头,自然是雷老前辈。她功夫如此霸道,比大小姐差不多,年纪长些,应该是大小姐的姐姐。

一念及此,不由道:“姑娘可是姓雷吧?白秀龄白贼是我的大仇人,不敢劳动姑娘,在下要亲手杀了这恶贼,给师父报仇!”

那道姑正愁被白秀龄认出身份,听吴土焙要动手,正中下怀,暗道:他称我姓雷,替我遮掩,当真机灵。笑道:“正该如此,我倒忘了。”浅浅一揖,奇道,“吴大侠,你……你怎么还不从网里出来?”

吴土焙这才醒悟,三两下扒开网口,走出渔网,俯身拾起刀来。

忽然之间,夜空中传来“嘿嘿嘿”三声冷笑,一笑过后,便无声息。道士、道姑齐声道:“是谁?”

却听忽啦啦一声,从场边一株树上飞出一只大鸟,那大鸟怪笑道:“我也变个戏法你们瞧瞧!”说话之间,全身羽毛由白色变为红色,由红色变成黄色,落下地来,却变成黑色,嘿嘿笑声之中,蹿回树阴,登时不见。道士、道姑见了这等奇景,饶是二人见多识广,也不禁骇得矫舌不下。

吴土焙忽然叫道:“原来是你这老贼!”

道士、道姑问道:“是谁?”

吴土焙怒道:“是姓涂的……涂老贼,你也有份!”提刀奔向那树。却在此时,白秀龄一跃而起,转身便奔,跃进黑影之中。

吴土焙返身道:“白贼,你还想逃么?”暗中忽然嗖地一镖射来,吴土焙躲时,白秀龄早已不见了踪影。那边树上怪笑三声,那大鸟贴树落地,突然不见。

道士、道姑武功了得,目力非常人可比。那树阴处虽然黑暗,二人也看得六七分清楚。然而那大鸟说不见便不见,竟是凭空消失。二人面面相觑,都觉得自己的戏法与此相比,大大不如。

涂松林的隐身术,吴土焙见识最深。他若是不想让人发现,便是与你面对面,也难以分辨出来。像雷六鼎那样的绝顶高手,尚让他整得头疼。骂道:“涂老贼,白……白小贼,你们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

只听远远传来一句“那便走着瞧!”声音已远在百丈之外。

吴土焙心想若非道士、道姑搭救,今日必死无疑。自己身担师父重托,却如此鲁莽行事,不禁惭愧至极,更对二人十分感激,向二人便要下拜。

那道士道:“这可不敢当。”袍袖一伸,一股柔和之力托到。

吴土焙拜不下去,说道:“道长、雷……雷姑娘,你们不让磕这个头,在下可怎么报答?”

道士笑道:“哈哈,吴大侠对我们恩情更大,我们却也没这么客气。”

吴土焙心想这道士功夫了得,为人却很随和,心生好感,问道:“大小姐、关公子他们好么?”

道士、道姑对望一眼,似是不明所以。道姑道:“吴大侠,这里不是久留之地,请随我们借一步叙话。”

吴土焙素知雷氏门人不愿杂人得悉身份,道:“是,是。两位道长稍等片刻。”转过头来望着蓬莱宗一众弟子,说道,“你们……你们……”他肚中有许多道理要讲,比如“人不能不分是非”,比如“你们跟着白秀龄作这等坏事,当真可恶”,比如“天刀门十大戒律,被你等破坏殆尽”,然而话到嘴边,只变成这般模样,“……你们……你们要学好呀!”摇头长叹一声,将单刀插回裤管,便要跟二道离去。

众蓬莱宗弟子本断定他要大开杀戒,他连说三个“你们”,蓬莱弟子握刀的手便连出三层冷汗,见他竟然只“要学好呀”便不予追究,均面面相觑,反而不信。一名弟子道:“姓吴的……吴……吴师兄……”

忽然砰的一声,向他跪倒,磕了一个头。接着又有十数名弟子向他跪下了。余者迟疑片刻,也跪倒在地。数十名蓬莱弟子,竟再没有一个站着的。

吴土焙心中一惊,不禁感动,说道:“你们……你们……”却又不知说什么好了。

那先跪的弟子道:“吴师兄,吴师兄饶了我们,我们……我们感激不尽。”

另一名弟子道:“什么我们?应该是师弟们。蓬莱天刀门,本就是从泰山天刀门分出来的。师弟们感激吴师兄饶命之恩。”

又一名弟子道:“吴师兄念香火之情,我姓何的算是服啦!”却是那个何胜。他这话一说,众同门纷纷附和,这个说对吴师兄佩服得五体投地,那个说吴师兄不计前嫌大仁大义。仿佛“师兄”这一称呼,已经叫了数年、十数年。

突然有一人道:“你们当真不知天高地厚,怎么能称他老人家为师兄?应当称师父。我刘元,真心拜您老人家为师,恳请您老人家收录名下!”正是那个假大个子刘元。余人稍怔,接着都称师父,恳请吴土焙收录。

吴土焙刀法如何,当日在泰山,大半蓬莱弟子曾见过,暗中早传得神乎其神。没去泰山的,只比去过的还要惊惧佩服。

何况他宅心仁厚,一句话揭过种种不是,蓬莱弟子佩服之外,大起亲近之感。自然,也夹杂些私心:白门主当众向敌人跪拜,跟着这样的师父,哪里能在武林中抬起头来?吴土焙练成天刀,连道士、道姑这等人物也对他十分客气,跟着他自必大有前程。

吴土焙没想到一众蓬莱弟子竟然都要拜自己为师,顿时手足无措,道:“你们……这个……”忽然想起师父临终“将天刀门发扬光大”的嘱咐,心中一个激灵,说道,“好吧,我答应了!”一众门人均大喜,向他磕头行拜师大礼。

天刀门只是小门派,便是在山东地带,与泰山剑派、胶济马帮、十字刀门等有名门派相比,也上不得榜次,放之整个武林,就更微不足道了。开门立派以来,历代门主收录弟子,每次只三二人而已,像这等一收便是数十人的,算是历代门主之最。

他心中存想童浩声的遗嘱,老实不客气地受了这四十余人的三个响头,忽然间心头闪过一念:谭师兄去江南治伤了,他是我师兄,若是立门主,应当以他为首才对。叫道:“不行不行,这事以后再说。两位道长,咱们快走!”

当先转身便行。身后一众人呼道:“师父,您老人家要去哪里?”殷切期望如火如潮,将这位“师父”吓得如惶惶之犬,扔下一句“以后再说,你们等着吧!”跑得远了。

那道士、道姑与吴土焙并肩而行,来到城外。吴土焙见新收的一众开山弟子没追上来,吁了口长气,嘿嘿笑起来。

道士捋须微笑道:“吴大侠开山收徒,可喜可贺。”

吴土焙摆手道:“这事马尾穿豆腐,提不得。”

道姑笑道:“我瞧你的这些弟子中没几个好人,真当他们师父,可头疼得很。”

吴土焙倒没想过此节,经她一言提醒,拍腿道:“可不是么,这可怎么……怎么才好?”

道姑笑道:“说话不算,无忧无烦。你不认他们是弟子,不就成了。”

吴土焙挠头道:“这个……这个好像不好吧,我都答应了。唉!”颇是后悔自己一时冲动,应承此事。

道姑嘻嘻一笑:“吴大侠言出必行,小女子佩服。”

吴土焙道:“那也不是的,有时候,我也说话不算数。”话是如此,但脸上为难之情,颇是明显,达不到“说话不算,无忧无烦”的境界。

道士道:“我们道家,不讲因果,却讲吉凶。那些弟子跟着姓白的,自然近墨者黑,这便是凶了;跟着吴大侠,自然也会近朱者赤,这便是吉了。今后吴大侠严加管教,令一众人改邪归正去恶向善,岂不也是一件大好事?”

吴土焙大喜道:“是啊,我怎么没想到?道长真是高人。高人!”心想如此高人,不可不知名姓,作揖问起。

道士笑道:“请吴大侠与贫道二人移步寒地,自然奉告。”

吴土焙奇道:“你们真是来请我去做客的?”

道士、道姑一齐打个无量揖,笑道:“真心相请,岂敢相欺?”

吴土焙道:“大小姐、关公子也都到了么?”道士、道姑对望一眼,摇了摇头。

吴土焙道:“嗯,他们带我谭师兄去治伤,若是回来,也没那么快。两位救命大恩,真是……真是……雷老前輩对我好得没话可说。”这几句话情真意切,鼻子早酸了。

道士、道姑再次敦请。吴土焙心想:这位姓雷的道姑说怕‘上头责罚,莫非是雷老前辈来到了中原?不禁心头狂喜,没口子答应。又想:想来路程不远,不然他们不会叫我连夜赶路。当下去下脚的客栈结了账,取了包袱马匹,与二道上路。

那道士、道姑没有马匹,吴土焙推让,二道均说无论千里百里,向来是步行,吴土焙不好再多客气,也牵着马随行。

三人向北而行,走了十余里,已经出城,夜风中带来一股咸潮之气,却是已到了海边。

吴土焙心道:原来雷老前辈约我在海边见面。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大海。此时尽力瞧去,只见眼前青黑一片,上面一层颜色略淡,星光灿然,那是天了;下面一层颜色浓些,微有波光白线,那是海了。却听浪花轻拍着海岸,哗哗作响,反而衬出一样从来没有过的寂静来。

道士击掌三声,海面上影影绰绰出现一个黑团,片刻到了近前,却是一条小船。吴土焙心头激动,近前定睛凝视,船上却只有一名年轻艄公,他回头道:“我们要上船吗?”

道士笑道:“贫道已经安排妥当,吴大侠,请。”

吴土焙跳上船去,那匹马却惧怕大海,甩头蹶蹄,不肯上去。吴土焙骂道:“这畜生,抬举你呢!”使劲拽缰。马儿四蹄倒坠,嘶鸣相抗。道姑掩嘴咯咯直笑。

吴土焙窘笑道:“要不怎么说当牛做马呢,贱物儿,便不会做客!”道姑笑得腰都弯了下去。这匹马并非十分骏良,可吴土焙自山东去西域又从西域返回,全赖它驰驱,心中实已将这匹青花马当朋,此时却只有舍了,松了缰绳,骂道:“贱物儿,去吧!”马儿反而不去,前蹄刨趵,对着主人咻咻鼻嘶,瞧来竟是劝他莫要上船。

道士命那年轻艄公:“蓬莱城东三里,便是天刀门。你把这马送去,便说是吴大侠的坐骑。”

吴土焙大喜,道:“对对,你就说是吴……泰山吴土焙的马。”

年轻艄公跳上岸牵了马。道士又道:“我们先走一步,你明后日自行回去便是。”艄公领命而去。道士、道姑跳上小船。

道士笑道:“能为吴大侠划船,方显贫道请客之诚。”持篙点岸,小船进入海中。

吴土焙瞧那小船不过丈余长四尺宽,心里嘀咕:“听说出海不比小河小湖,这船不大,却能行么?”

这担心片刻间便已实落:小船划进数十丈,海面上出现一条大船,船上垂下绳梯跳板,将三人接上去。那条小船,便系在大船之尾。原来大船吃水深,近不得岸,须小船接济,方能得渡。

吴土焙看在眼中,记在心里,自诫切不可问东问西,处处惊奇,让人小看。大船起锚,缓缓向北行去。

大船上有二十人划桨,中间船舱宽敞,桌椅板凳,床榻被褥,一应物事俱全。人在其中,却不摇晃颠簸,竟跟在屋中一样。船夫端来热水,请他洗去脸上血污尘土。

道士道姑命人整治了几样海菜,陪他饮食。吴土焙本就好水,身处海上,是平生头一回,船中起居宴饮,更是平生头一回,但觉很是亲切。

道士、道姑斟酒请箸,很是殷勤。吴土焙又问起雷六鼎所在,道士道:“吴大侠,不敢相瞒,‘雷震九州雷六鼎的大名,贫道听了不知几千几百回,他老人家的面,却至今无缘得见。”

吴土焙一呆,不禁失望:“啊哟,原来不是雷老前辈到了。那么……那么道长……道长……”

道士笑道:“贫道相请吴大侠,只是与师妹等几位朋友仰慕,请来海上盘恒数日。数天之前,贫道与师妹到了泰山,才知吴大侠已赴蓬莱。贫道二人略闻贵门宗室瓜葛,又急忙赶到蓬莱,幸好未错过友缘,请到吴大侠。”言下之意,若是去得稍晚些,“吳大侠”只怕不易请到了。

吴土焙起身谢道:“可不是嘛,今日这事,想想都怕。要不是两位援手,在下这会儿八成上了黄泉路。”

道士、道姑也一齐站起,道姑笑道:“吴大侠吉人天相,便不是我们,也断不会有事的。”

吴土焙摇头谦笑:“嘿嘿,大侠这两个字,再也不敢当。两位的大名,能……能请教了吧?”

道士笑道:“吴大侠是我们的贵客,岂敢隐瞒:贫道姓吕,相近的朋友就着姓氏,称呼一声吕洞宾,当真惭愧。”

道姑笑道:“小女子姓何,也就着姓,人家叫我何仙姑。”

八仙故事,发起之地,正是山东。山东人氏,往往打小就熟知八仙。吴土焙暗道:吕洞宾、何仙姑,都是神仙名字。他脸上不会藏事,神色间不信,拱手道,“原来我今天遇到神仙了。在下姓吴,人家就着我的姓,称我吴刚。”

吴刚是传说中月亮广寒宫的役夫,服侍嫦娥,砍柴打水,酿桂花酒。吴土焙的家乡便有一种桂花酒,当地叫做“吴刚绵”,色呈微黄,入口绵香,后劲极大。吴刚身份介于神仙与仆从之间,比神仙低些,比凡人高些,吴土焙以此自比,纯属误打误撞。

那吕道士与何道姑却十分高兴,都道:“可不敢当。”共同敬了吴土焙一杯,三人相对哈哈大笑。

笑声相似,含意却不同。原来武林之中,最讲究的是一个“礼”字。不入江湖,以为武林中都是粗野莽夫,一言不和,拔刀相向,那便错了。须知武林乃是险地,人在险地,自要小心,饶是天下第一高手,也不敢轻易得罪朋友。说话之间,懂得抬举,乃是行走江湖第一条必备本领。从古至今,法门无二。

吕道士、何仙姑听吴土焙自称吴刚,不敢与自己二人并列仙位,因此嘴上说“可不敢当”,心下却很是欢悦。

倘若吴土焙自称“太上老君”、“托塔天王”,那都是九重天以上的神仙,比吕洞宾、何仙姑名位高,两位便不大能笑得出来。吴土焙哈哈大笑,却是觉得二人为人风趣,若让他能在对答之间便能抬举结交朋友,却非易事。

三人酒干落座。吕道士、何仙姑便以吴兄相称,吴土焙称之“吕道长”、“何仙姑”,半人半仙,亦神亦俗,倒也十分自在。木几上几样海菜,鱼虾蟹贝,烹制得颇是鲜美。吴土焙胃口一向不坏,又不懂得“做客五分饱,贪吃惹人笑”,放开杯筷吃了个顶脖。吕、何命人收拾了杯盏,腾出寝舱,分头歇息。

吴土焙连日劳累,这顿饭又吃得微醺,一觉睡得十分香甜。

不知睡了多久,听得“吱欧、吱欧”鸣叫,睁开眼来,舱窗外天色淡青,已是黎明时分,早有海鸥出来。吴土焙精神一振,翻身站起,出了寝舱。只见苍穹无极,大海无际,交汇之处,海天一色。一群海鸥在上空飞翔鸣叫,有几只落在甲板上,红嘴巴白羽毛,惹人平添欢喜。海风若有若无,却似是吹透全身筋骨,激发出说不清楚的一股劲头,想要奔跑,想要呐喊。东方雾霭浮动,隐隐含着一兜红霞,若蒸若腾。

吕道士、何仙姑也来到甲板,陪他观赏海上风光。那吕道士装束宽袍大袖,随微风飘摇。何仙姑美貌,衬在蓝天碧水之间,风吹得秀发微乱,丽姿绰约。

东方红霞眼看着见长,越是长大,越是赤丽,不知觉间染透半边天,颜色也渐渐变化,有的变浅,如同金水流动不定;有的变深,凝成暗红重重包围。层次交渗,如动如静,吴土焙不禁看得呆了。不觉间朝霞中露出一道红圆边,不甚明亮,却将周围丽色全比了下去,那圆边一寸寸升出,像是极慢,然而瞬间已成眉圆、半圆、大半圆,突然之间,一轮红日跳出海霞,升在云天碧水之间,让人疑似听到“托”的一声响。那红日一分为二,一轮上升,一轮下沉,实物倒影,难辨正反,奇光丽景,难描难画。

吴土焙久居泰山,不知看了多少回泰山日出,这次在大海之上,却知别有风光。目瞪口呆之后,突然大声叫道:“我要带我老婆来看!我要带我老婆孩子来看!”吕洞宾、何仙姑相顾莞尔。

大船北行了半日,绕过几个海岛,转往东北方向。吴土焙忽然冒出一念:这两人莫非也听说过那只宝船的事,要带我去打捞?午间吃饭时试探口风,不过以他的本事,想套出别人的话来,实在是力不从心。

吕洞宾倒也怕他疑心,说道:“我们一班好友,除了我们两个,还有六位。大家品性相投,自称为东海八仙。听说吴兄水上功夫了得,都十分仰慕,因此请到所居荒岛上一游。”

吴土焙听他说“八仙”云云,更加不信,笑道:“名儿就没这么起的。你自己叫吕洞宾,勉强说得过去吧,她叫何仙姑,这就未免太巧。你们还有六位朋友,加起来刚好是八仙,天下哪有这样巧的事?”

吕洞宾叹道:“其中的确颇有隐情。唉,千真万确之事,说起来偏偏骇人听闻。”

吴土焙寻思:瞧他神色,不像是假的。他们武功了得,我万万不是对手,倘若想得到宝船,大可不必对我这么客气,只怕真是仰慕我了。东海八仙的名号,自然也可能有。就像我们五师兄弟,合称天刀五雄,也没听谁说过不对。心下顿宽,问道:“那么在下水上功夫什么的,道长又听谁说?”

吕洞宾捋须笑道:“吴兄在渭水之中,赤手搏蛟,这件大事,传遍江湖,我们虽是居住在荒岛上,却也听说大名。”

吴土焙将信将疑,那天与关若飞合力杀死蛟怪,只有付梦白及骊山十里堡的几人看见,难道当真已经传遍江湖?他历险非少,然而总以渭水杀蛟最为惊心动魄,听吕洞宾提起,不禁得意,说道:“江湖的消息也真是……真是不慢。”

何仙姑道:“从别人那里辗转听到,总不详细。请吴兄跟我们说一说。”

吴土焙于是说起当日情形。他口才欠佳,说话谈不上绘声绘色,可毕竟是自己亲身经历,还是讲得颇为起劲。将那蛟怪如何伤人,关若飞如何使冰锥插伤蛟眼,却被拖进河中,自己如何跳下去救人,与关若飞合力斗蛟,一一说了。

吕何二道听得津津有味,吕洞宾不时“啊呀”一声、何仙姑不时“啧啧”惊叹,更将他谈兴勾起,说道:“我们杀了蛟怪,真他娘的吓丢了魂,累软了筋。忽然水中又起了一道大浪,两位猜猜,却是怎么?”

何仙姑娇容变色,作驚道:“可是渭水河里还有一只蛟怪?”吴土焙摇头。

吕洞宾道:“难道……难道……贫道也猜不出。”

吴土焙笑道:“原来这次出来的,是一只怪模怪样的老鳖……”吕何二人神色间忽掠过一层惊喜,对望一眼。

吴土焙道:“……这老鳖若不是亲见,你做梦都想不到它的模样。哈哈哈!”

吕洞宾道:“吴兄,老鳖到底什么模样?”

吴土焙道:“这老……嘿嘿,吕道长,你把吴兄老鳖连起来说,不大好听吧?”

吕洞宾、何仙姑顿时醒悟,一齐大笑。吕洞宾作揖道:“贫道无心,吴兄莫怪。那老鳖到底怎生模样?”

吴土焙道:“它全身金黄,大小跟一面大石磨似的,背上的壳更怪,像个尖斗子,又生着许多硬刺褶皱。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说到这里,不禁哧地笑出。

吕洞宾道:“吴兄……为何发笑?”

吴土焙摇头笑道:“那老鳖丑得吓人,却有人出五百两金子买它哩。二位,我真没胡说,是五百两金子。五百两!金子!”伸出左手五根手指,在二道面前各一晃。要看看二人神情,再决定说不说后来的价格。

吕何二人却像并不惊奇。吕洞宾道:“吴兄果然是见过那老……金鳌的了。”

吴土焙奇道:“咦,你怎么知道那叫金鳌?”

吕洞宾微微一笑:“天有四柱,巨鳌负之。这是古书所载。据说巨鳌浑身金色,背似楔斗,那是为着背负擎天的柱子。吴兄所说的老……老鳖,模样正合,又有人出千金相求,想来自然是金鳌了。”

吴土焙点头道:“道长真是有学问,佩服,佩服。”忽然一惊:他们莫非真是神仙?那金鳌是天上走失的?心想难怪骊山十里堡三个堡主、七星子等人对金鳌那般眼红,原来是天下的神物。吕何二道突然请自己做客,只怕当真是天上的神仙,来追查金鳌的线索。他定睛看吕何二道,那吕洞宾左边鼻翼上生了一粒小红肉刺,何仙姑脸上虽看不出明显瑕疵,但颈子右侧却有一道细疤,像曾被刀剑所伤。二道仙风道骨,却还是像凡人的地方多。

何仙姑道:“吴兄见过金鳌,那是一定能认出它的模样来了?”她说话爱笑,这一次却很是庄重,脸上殊无笑意。

吴土焙不觉欠了欠身,道:“是啊,那金鳌长得奇形怪状,我一看之下,再也忘不了。”

何仙姑道:“这么说来,它的模样被人改动了那么一分二分,吴兄也能分辨得出来吧?”神色颇是急切。

吕洞宾咳了一声,道:“师妹,大哥吩咐过,咱们可不能引他说话。”

何仙姑道:“师兄,这件事非同小可,不问怎么能成?”

吕洞宾道:“要是问,也轮不到咱们两个。”脸色沉了下来。

何仙姑气道:“人家要害咱们,你就等着吧!”跺足出舱。

吕洞宾道:“你……你怎么耍起小孩子脾气来了?吴兄,见笑,见笑。”起身追出。两人好像在外面争论什么,但都压低声音,听来急促激烈,偶尔能听到“金鳌”、“我们”、“他们”几个字,却听不清语义。突然间那何仙姑哭起来,虽是强行抑制,然而很是悲切。吕洞宾温声相劝。

自二人在蓬莱天刀门突然出现,一直镇定自若,神态从容,举手投足,潇洒如意,像把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突然间争吵哭泣,当真令人始料不及,吴土焙寻思:这是怎么啦?好像一说到金鳌,二人便变了样子,显得急切焦虑,那么这金鳌对他们而言,定是非同小可。至于“金鳌模样改动”,更加摸不着头脑了。他喃喃自语:“一个老鳖,又有谁来改它的模样?改又怎么改?总不能一念咒语,老鳖变成猪。嗯,不对,她说改了一二分,那么老鳖还是老鳖,只不知变成什么样的鳖了。当真奇怪,那怪模怪样的老鳖到底是什么来头,怎么一听到它,就都沉不住气了?”

他侧耳听外面动静,只听吕洞宾说一句话,就“好么”一声,软语相劝,何仙姑“嗯”、“嗯”答應,只不过鼻音浓重,想来是一边哭一边点头了。

他极想出去问个究竟,又想看来人家不愿多说,再说哭哭啼啼的,也很尴尬,便在舱中坐着。过了好一会,听得何仙姑止了哭声,脚步响处,二人回到舱来。

何仙姑道:“吴兄,小女子失态,请见谅。”展颜一笑,但眼圈红红的,让人不由得心生同情。

吴土焙道:“仙姑却说什么来?两位是我救命恩人,我吴土焙虽不是什么大侠,但感恩图报,总是知道的。你……你们有什么为难事,能不能说说?”

何仙姑心中一动,眉毛一挑,吕洞宾伸手在她手上一按,笑道:“吴兄多心啦。方才之事,请吴兄切莫往心里去。咱们明天上午,便能到了。我们其余几位臭味相投的朋友,见了吴兄,自有一番欢喜。”

吴土焙心想这二道武功如此了得,自己又能帮他们什么忙?人家不愿说,问也白问,道:“那六位朋友既与两位合称八仙,自然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在下只怕高攀不起。”言下之意,是你们真拿我当朋友,有为难之事,怎么不对我说。

吕洞宾何等人物,一听便知,笑道:“吴兄过谦了。吴兄在蓬莱时,一句话便揭过两派间的恩怨过节,只这等胸襟见识,便令贫道好生佩服。”

吴土焙挠头笑道:“在下笨嘴拙舌的,好多道理想对他们说,却说不上来。让道长见笑了。”

吕洞宾好似心有所感:“贫道哪敢有半点取笑,‘你们要学好呀!何其简单明了?唉,若是世上之人都像吴兄这样,那就好了。”望着窗外,缓缓摇了摇头,呆呆出神。过了一会,长叹一声。何仙姑望着他,也轻轻叹了口气。

吴土焙心道:这句话有什么好的?世上之人,谁不会说?倒让他们两个佩服成这样,当真奇怪。

吕洞宾回过神来,歉然一笑。过了一会,忽然问道:“那天你骂的那个‘涂老贼,隐身术十分了得。若不是亲见,贫道真不敢相信。他跟吴兄却是什么过节?”

一提起涂松林,吴土焙就气不打一处来:“这老贼,本是我的师叔祖。我真是……真是懒得说这人。”

吕洞宾笑道:“对不住,惹得吴兄不快啦。吴兄也擅长隐身术么?”双目一亮,好似心生希冀。何仙姑身子微微一直。

吴土焙道:“那老贼不知从哪里学的这本事,不是我天刀门的路数,在下却是不会。”二道轻轻“喔”了一声,颇有失望。

吴土焙道:“嘿嘿,不过,那算什么能耐?鬼鬼祟祟,让人讨厌得很。”

何仙姑笑道:“那是那个人讨厌,这本事却不能小看了。吴兄请想,假若有人在暗地里商议什么重大阴谋,要对好人不利,我们会隐身术,悄悄躲在一旁,将坏人的阴谋诡计全都探听明白,那他们的坏主意不就实现不了么?”

吴土焙跟着一想,拍腿道:“是呀!我怎么没想到?”想起在西域之时,涂松林为盗雷六鼎的武学秘笈,正有求于自己,假如那时自己乘机提出要学他的这隐身之术,以方便助他盗取秘笈,多半便能得手。一念及此,大是懊悔。

何仙姑叹道:“那是没人想害你。”

吴土焙道:“想害我的人,也不是没有。这涂老贼就想害我,我师父便是他打死的。他跟白贼这对师徒,一样的十恶不赦。”童浩声虽是先被白秀龄一刀刺成重伤,却到底是受了涂松林一掌才气绝,提起杀害师父的仇人,不由得牙关紧咬。吕何二道见状,赶忙岔开话头。

吴土焙究竟心生好奇,问起他们其余六友情形。吕、何二道对他说过。原来八人因偶然缘故,结识成友。八人之中,只何仙姑为女子。也是无巧不巧,这八人分别姓李、汉、曹、张、吕、韩、何、蓝,正与铁拐李、汉钟离、曹国舅、张果老、吕洞宾、韩湘子、何仙姑、蓝采禾八仙姓氏相合。八人觉得这是天意,结拜为异姓兄妹,舍去原先名字,便以八仙名称互谓。

何仙姑道:“我们脾气相投,全都搬到了一个海岛上,给那岛取了个名,叫做神仙岛。兄妹们在一起,日子倒也快活得很。”吕洞宾面含微笑,恢复了从容风度。

吴土焙听得神往,说道:“那可真好。你们所说的大哥,便是铁拐李吗?”

吕何二人道:“正是。”

吴土焙又道:“说来可笑,我还以为两位……两位……哈哈,原来不是的……”

何仙姑奇道:“不是什么?”

吴土焙笑道:“本来我以为,你们二位不是夫妻,也是那个……相……相中了的。”心想多亏自己机灵,把到了嘴边的“相好”改成“相中了的”,不然可就惹人不高兴了。

何仙姑微微一怔,旋即明白,不禁脸上一红,抿嘴一笑。

吕洞宾道:“这个……这个……嘿,贫道二人何处……何处不端么?”

吴土焙赶忙摆手道:“没有没有。不瞒两位,我自己成婚不到一年,妻子又刚刚添了小孩儿,因此自以为……自以为是过来人,能看出别人的心思。哪知却猜错了。”说到这里,哈哈大笑。

何仙姑面色绯红,望一望吕洞宾,突然说道:“吴兄猜的,未必尽错。”起身而出。

吕洞宾呆了一呆,突然间脸色大喜,向吴土焙一揖到地:“贫道有这心思,已经好几年,今日吴兄替我说出,当真不知该如何感谢才好。”一提道袍,也飘身而出。

吴土焙反而意外,好一会醒悟过来,自语道:“吴兄猜的,未必尽错。嘿嘿,吴兄猜的,未必尽错。嗯,我能算出神仙的事,岂不比神仙还厉害?那么吴兄就再猜上一猜,你们二位,绝非全真派,定是正一派的。”想了一想,还不是十分妥当,心里快活,脑筋竟然十分灵光,略一沉吟,又得主意,“就算本来是全真派的,改成正一派的,也就是了。反正都是道士!”能一言道破吕何二道数年心思,大觉得意,突然之间,却想起自己老婆孩子来,“我到了神仙岛,稍作逗留,可得赶紧回家。”倚在榻上,闭上眼睛,心思飞回泰山脚下。不一会儿,却迷迷糊糊睡着了。

午睡醒来,来到甲板上活动了一下筋骨,没见吕何二人。海上日头厉害,虽已过中秋,又近未时,仍觉晒得额上冒汗,肩膀冒油。船夫也大多躲在帆阴之下。吴土焙扶着船舷,望着一片幽蓝,突然想跳入海中畅游一番。此念一起,心痒难搔,叫道:“道长,道长!”

呂洞宾飘然而出,笑道:“吴兄,有何事吩咐?”

吴土焙嘿嘿一笑:“我想下海去洗个澡。”

吕洞宾道:“好啊。只不过须得先下了帆,不然船在行驶之中,怕离得远了。”

吴土焙一听这样麻烦,摇手道:“那便算了,太耽误工夫。”

吕洞宾道:“吴兄如此兴致,怕什么耽误工夫?”命船夫卸下船帆。

吴土焙道:“可得跟何姑娘说一声,莫要出来撞见,我得脱了衣裳。”吕洞宾莞尔,心下赞叹吴土焙率性,到船舱讲了。回到甲板,只见吴土焙已脱得只穿了一件中衣,露出全身黝黑结实的肌肉,叫道,“来啦!”突地纵身跳入海中。

海水浮力比江河湖泊要大,游动起来本应轻松,可人在海上游水,会莫名有种恐惧之感,吴土焙虽水性了得,开始时也有些害怕。吕洞宾扶舷观看,低声命船夫备好渔枪飞叉,以防有鲨鱼袭击。

吴土焙游了一会,只感极是舒畅,忽然心中一动:将来我要去大黑岛打捞沉船,何不在这里试一试潜水?向船上道:“放下一根绳子来,不用太粗的。”船夫垂下一根细缆。吴土焙在腰间绑了,说道,“我要潜下去耍耍,有什么不对,我就会晃动绳子,你们把我拉上来。”吕洞宾嘱咐可要小心。

吴土焙深吸一口气,钻入水中,双臂分水,双足蹬摆,向深处潜去。船夫徐徐放绳,眼看着一尺一尺沉入水中,过了一会,竟沉进去五丈之多。船夫水手都是久居海岛,无人不擅长游水,潜海摸拾贝壳。均知入水之后,每下降一尺,水中压力便大出一些,常人能潜入水下一丈两丈,已是不易,能潜下三丈的,少之又少。吴土焙一口气便潜下五丈,真是惊人至极。众船夫水手啧啧称奇。

吕洞宾笑道:“吴大侠在渭水中擒杀大蛟,那是更加了不得。”众人皆叹服。

吴土焙不知自己已潜下多深,但觉胸膛上似压了千斤巨石,很是难受。海上阳光明媚,水下也并非一片漆黑,能看清三两丈远近。光线经海水滤析,一条条变幻浮动,让人几疑身处巨大翡翠之中。

吴土焙内功并不深湛,能潜下这等深水,大半靠天生禀赋,他张开口,吞吐海水,想换一口气,哪知海水又咸又苦,刚吞了半口,赶忙吐出,喉间很是涩辣。突见一群红色的小鱼游到,不知几百只,每只不过拇指大小,倏游倏停,片刻不闲。他一伸手,小红鱼倏忽游去,后面跟着的一群黄白相间的小鱼,长相滑稽,也急忙逃窜,消失在幽波邃流之间。

吴土焙看得好笑,但觉胸肺间的压力越来越大,反手抓住腰间绳索,便要晃动。忽然之间,眼光触着一物,转头看时,却是一条怪鱼缓缓而至。那怪鱼背黑腹白,中间厚四周薄,身周一圈鳍翅波动,似是一口径可三尺的大锅盖。

吴土焙略有吃惊,见它游到身边,伸手轻轻摆动。那怪鱼却似没生眼睛,依然缓缓而游,越过他头顶,触碰他腰间长绳。只见那怪鱼白色的腹部光滑柔软,浑然没有鳞片。吴土焙突然捕获之念大炽,猛伸双手,扣住那怪鱼头侧两道窄薄的腮沟。那鱼受惊,猛力窜游,吴土焙哪里肯放,那鱼鳍翅击在他身上,力气虽不小,却也不如何疼痛。这边一人一鱼相斗,那边水手见绳索晃动,赶忙拉上。

吴土焙升出水面,只听一片惊讶之声。他甩去头脸上水珠,噗的吐出一口海水:“道长,你瞧这是什么玩意?”双手紧抓,生怕那鱼失却。

吕洞宾喜道:“这是鲽鱼,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吴兄,你怎么抓到的?”

吴土焙笑道:“快拉我上去。”

几名水手一齐用力,吴土焙升到船舷时,双手一甩,将那鲽鱼扔到甲板上。鲽鱼挣扎,打得甲板啪啪作响。早有几名水手上前按住,一齐欢呼。吴土焙翻身上船,吕洞宾赶紧拿来衣裳替他披上。

这两日行在海上,水手们撒网抛叉,多有捕获。便在上午,还抓了一条大鰆鱼,足有七尺长,水手却也没像眼下这般大呼小叫,兴奋喜悦。

吕洞宾喜滋滋道:“吴兄,这叫鲽鱼,你看它像不像一个碟子?”

吴土焙道:“是像。没这么劲大的碟子,差点打得我认输了。”

吕洞宾笑道:“它的两只眼睛都生在头顶上,因此又叫比目鱼。嘴是偏到一边的,也叫偏口鱼。咱们叫它‘高看一眼。”

吴土焙奇道:“怎么又叫高看一眼了?”

吕洞宾道:“这鱼两只眼睛生在头顶上,只看上面,不看下面,岂不是高看一眼?”

吴土焙笑道:“难怪它游到我头顶上,却看不见我。依我看,叫它势利眼也成。”

吕洞宾哈哈大笑,说道:“吴兄却不知这势利眼可是十分值钱。这鱼肉质鲜美,向来是海中珍物,极难抓到,更绝少超过一尺大的。这条却足有三尺,真是高看……势利眼中的极品。”吴土焙未料自己头一回下海便有如此佳绩,笑得嘴也合不拢了。

吕洞宾沉吟半晌,说道:“吴兄,贫道想跟你讨个人情。”

吴土焙笑道:“你说。”

吕洞宾道:“贫道想讨要这条大鲽鱼。”

吴土焙有些生气:“我当是什么,这也用讨人情么?只管拿去便是。”

吕洞宾甚喜,嘱水手打取海水,将那鲽鱼养在一个大木盆之内。

大船重新升帆。何仙姑出得舱来,看过那大鲽鱼,也十分欢喜。三人在甲板上说说谈谈,不觉太阳西沉,没落入海,但见晚霞之中,海鸥飞掠,自有另一番美景。吴土焙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想了一想,大声道:“二位,咱们到底要去哪里?”

何仙姑道:“神仙岛啊。”

吴土焙指着船头道:“昨夜这船是向正北,早晨是向东,怎么这会儿却又向南了?”

何仙姑见他疑问在此,不禁咯咯一笑:“我们所居的那个神仙岛,去崂山顶不远了。咱们从蓬莱出来,经崆峒岛、威海、成山角,绕过整个胶东半岛。大约再过三个时辰,过了莫邪,就一直往西北方向走,大约明天午后能到。若不是怕我们几位道兄等得焦急,这一趟海路,原本应陪吴兄好好游览一番。”笑容颇有歉意。

吴土焙想起吕何二道在蓬莱时说过自己是崂山而来,登时放心,笑道:“实话实说,是我多心啦。”

他心想将来自己要去大黑山岛,那须得懂得海航,当下向吕洞宾请教。吕洞宾拿出罗盘、风信子,教他如何使用,吴土焙用心记住。吕洞宾取出一个油布小包,打开来,却是一张羊皮纸,上面绘着一道道线条,纵横交汇,线上圈出一个个红点,写着“芝罘”、“崆峒”、“莱州”、“虎头”等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吴土焙问道:“这是什么?”

吕洞宾道:“这是渤、黄二海的海图。”

吴土焙心中一个激灵,接过来细瞧,果然在那海图左上角看到“大黑山”三个小字,说道:“这东西可有什么用?”

吕洞宾道:“吴兄,人在海上,所见皆是一片汪洋,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岛屿,大多没人居住,你连这岛屿的名字都不得而知。因此就算你知道这岛屿的方位,没有海图,也或许走错。贫道常在海上,这海图可是无比宝贵。”他熟读天文地理,又多次出航,此图是他亲手绘制,比之大明官制海图详细准确许多,实为平生得意手笔。当下指给吴土焙观看,哪里有暗礁,哪里有港口,何处到何处相距多远,一一细说。

吴土焙越听越惊,暗道:难怪那涂老贼与白贼已经知道了宝船沉没之处,仍要割取师父刻在肌肤上的地图。目露珍视之意。

吕洞宾笑道:“吴兄送给我一条鲽鱼,贫道正愁无以为谢,这张海图,权当谢礼如何?”

吴土焙本来确实想跟他开口,要照着这图临摹一张,听他竟然毫不迟疑将原件相送,意外之下,大是感动,说道:“啊呀,这可怎么成?”

吕洞宾笑道:“不妨,贫道回去后,另行画一幅,也是一般。”瞄一眼何仙姑,压低声音道,“吴兄一语道破贫道多年心事,当真不知该如何感谢才好。”

吴土焙会意点头,心道:他前头向我讨要那只势利眼鱼,原来不是势利,是为着送我这件好东西。深觉此人深厚重情。两人对望一眼,但觉顷刻间莫逆于心,相对大笑。

晚饭过后,分头歇息。吴土焙睡到半夜,被尿意憋醒,怕惊动旁人,悄悄起身,来到船尾,正要解手,忽听有人低声说话,却是何仙姑。这一惊险些将尿撒在裤子里,连忙屏住呼吸。

正听何仙姑道:“……这么些年来,只有今天我才最快活。师兄,你为什么一直不跟我开口?”

吕洞宾道:“我们兄妹八人,情同手足,身心一体。我虽有这心思,可只怕说出来后,被你一顿抢白骂回去。那我还怎么有脸皮和几位兄弟朝夕相见?再说,我又以为你对我跟对大哥、二哥、三哥、六弟、七弟、八弟他们一样的。”

何仙姑嘻嘻一笑,道:“那今天怎么又敢跟我说了?”

吕洞宾道:“吴兄猜的,未必尽错。嗯,就是这八个字,让我大了胆子。”

何仙姑道:“你平时就没看出来我……我的心思么?”

吕洞宾道:“天地良心,真没看出。我看你跟其他兄弟们爱说爱笑,对我反而冷淡。”

何仙姑叹道:“呆人,我对你故意冷着、凉着,这便是另有心意了。”两人说话都极轻,但语声中的喜悦意味,别有一番动人。

吴土焙悄悄探头看去,只见二人并肩坐在船尾下跳板上,都面对着大海低语,星辉海光照映下,神色都极为温柔。然而都正襟危坐,连手也没拉一下。

吴土焙暗暗好笑,忽想到自己与阿依古丽初识时的情景,心道:这两个人,武功相貌,都远胜于我,可论到男女情爱,给我当徒弟都差得远。真想上前拉过两人的手合到一起,说一声“应该这么着!”,却知这事毕竟是“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自己只有干着急的份,外加有尿得憋着。

只听吕洞宾道:“师妹,这些星星可真好看。”

何仙姑道:“是啊,多好看哪!”

吕洞宾道:“师妹,我可真欢喜。”

何仙姑道:“我也是。”

过了一会,吕洞宾又道:“我好高兴。”

何仙姑道:“我也是。”二人仿佛连互相看一眼都不好意思,只是语声中微微发颤,显是内心欢喜之情,着实汹涌激烈。好长时间,二人都不再說话,只听两人呼吸之声悠长,似是要在轻轻的海风中嗅闻彼此的气息。

吴土焙突地闪过一念:二人武功高强,我方才踢踢拖拖找地解手,便是常人,也早听到。他二人所以毫无觉察,只因全神贯注,心潮荡漾。

他们看着大海,见到的却是对方。不知怎的鼻子竟微微一酸,悄悄退回来,到船头方便了,回到舱中。琢磨二人的对话,倍加思念妻儿,过了一会,又想起天刀门各项事务,思绪纷纭,良久进入梦乡。

第二日醒来,已是半上午。来到甲板,吕洞宾正吹笛自娱,见他出来,收笛笑道:“吴兄睡得可真香,贫道没忍心叫你起床吃饭。莫怪,莫怪!”

吴土焙笑道:“睡得也不是很好。兄弟做了个梦,梦见出去看星星了。”

吕洞宾一怔,脸上微微一红,笑道:“这趟没遇到顶风,吴兄,前方便是神仙岛了。”伸手一指。

只见前方遥遥露出一点山尖。吴土焙手搭凉篷看去,随口问道:“怕还有好几十里吧?”

吕洞宾道:“要论里,那得有几十里,论海里,却不过一二十里了吧。”

那海岛渐渐看清大略,到得午后,相距已经不远。吕洞宾命水手升起一面船旗,说道:“吴兄,这面旗子,是要告诉岛上朋友,我们请的贵客已经到啦。”过了片刻,脸色却渐渐凝重,咦了一声,说道,“不对,不对。”

吴土焙道:“什么不对?”

吕洞宾不答,只缓缓摇头,瞧他神色,好像自己也拿不准哪里不对。

何仙姑道:“莫非大哥他们不在岛上?”

吕洞宾道:“应该不会。师妹,你瞧,那是什么?”

只见岛上也打出一面三角黄旗。吕洞宾与何仙姑神情立变。吴土焙奇道:“怎么啦?”

何仙姑道:“岛上发生了变故。”

吴土焙道:“什么变故?”

何仙姑道:“眼下也不知道。但愿……但愿……”口气殊无把握,自是知道这“但愿”八成落空。

吕洞宾下令将船开过去。岛上黄旗摇得更快了。何仙姑道:“师兄,岛上弟兄让咱们别过去。”

吕洞宾道:“不行,岛上定是遇到莫大凶险。我们八人生死一体,岂能离去?”令水手加速划桨。何仙姑还想再说什么,看吕洞宾神色,便不再多言,将后领上插着的雷霆拂拿到手里。再驶近数里,看清那岛边情形,只见一人渔夫打扮,正站在一块大石头上,使劲摇晃着小黄旗。

那渔夫见大船仍然要上岛,扔了小黄旗,两手比画,催他们赶快掉头。不知为何,却不开口说话。见比画无效,突然从大石上跑下,跳到一条小舢板上,向大船划来。

蓦地里从两侧奔出十余名汉子,均是一身红衣。为首一人喝道:“教主有令,任何人不得离岛,你赶紧回来!”

吕洞宾、何仙姑均惊道:“怎么岛上兄弟穿起旗衣来了?”原来他们行事隐秘,暗中一直谋划一件大事,怕被官府查到,都打扮成百姓模样,乡农、渔夫、书生、和尚、道士,不一而足。这十余名红衣汉子却是服色一样,红巾裹头。这种服色,虽是人人都有一套,却是只有在举事之时,才会穿起来。两人相对一望,均是惊讶至极。

那渔夫却不理会,反而更加奋力划船。他臂力极大,双桨一扳,便是丈余。红衣汉子道:“大胆,你敢违抗禁令!”

黑衣汉子向大船纵声叫道:“吕岛主、何岛主,你们快走,咱神仙岛给人……”突然红衣汉子一箭射出,从他后心直透前胸,他呼声顿止,栽倒入海。

吕洞宾看得呆了,醒悟过来,喝道:“你胆敢伤害教中兄弟?”

那红衣汉子道:“奉教主号令,暂封闭神仙岛。此人不听号令,那便是教中叛徒。杀了又怎样?”手一挥,两名手下奔向岛内报信去了。

吕洞宾道:“教中兄弟,相亲相爱,如左右手。你岂能随意杀人?”口气十分严厉。

那红衣汉子向他抱一抱拳,神态却极是倨傲:“对不住,在下却不归你管辖。你说的话,在下只不过当作……当作……”哧地一笑。

吕洞宾厉声道:“当作什么?你擅自到神仙岛来,可有你们旗使的手谍吗?”

那头目道:“我们旗使立即便到,你不妨亲口问问他。”

吕洞宾吃了一惊:“朱雀旗马旗使当真来了么?”他与朱雀旗使马如龙交情甚好,心想马如龙突然来到神仙岛,其属下任意杀死岛上黑衣教徒,定是有什么变故。一丝喜意,又顿时化作泡影。

何仙姑道:“师兄,这可如何?”

吕洞宾道:“我看……我看……”双目露出恐惧之色,我看如何,始终说不上来。

吴土焙忽道:“停下!停下!”众船夫见岛上有变,本就迟疑,他这一呼喊,立刻停桨。

吕洞宾道:“吴兄……”

吴土焙道:“神仙岛有什么不对,是不是?”

吕洞宾点头。吴土焙道:“来了外敌?”

吕洞宾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来了厉害人物,但到底是不是敌人……当真三言两语说不清楚……”

何仙姑道:“吴兄,我们真没想到会是如此,请你到岛上来,却……却……师兄,你说怎么办?”

却听脚步响处,又出来五十余名红衣汉子,与先前的十数名红衣人合成一队。当先一人,却是名头陀。

那头陀长发披肩,额上勒了一道金箍,脸上自左额至右颌一道长长的伤疤,脸上皮肤被伤疤所牵,歪斜扭曲,十分狰狞可怖。那红衣小头目向头陀躬身禀报了几句,头陀点点头,走上岛边一个简陋码头,冷冷道:“吕洞宾、何仙姑,你们两个回来得正是时候,快随我去听浪阁议事。”

吕洞宾道:“宋头陀,神仙岛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说话了?”

宋头陀哈哈一笑:“告诉你知道,便是前天的事。教主有令,神仙岛由我们朱雀旗接管。姓宋的被教主新任为朱雀旗护旗使,神仙岛八名岛主、三百二十四位教徒,都由我姓宋的一体管制。”

何仙姑怒道:“胡说!神仙岛向来属青龙旗,怎么会……会归你管制?”

宋头陀又是哈哈一笑:“何仙姑,本使还用给你看看委任状么?眼下铁拐李等六人都已服命,你们两个又待怎样?难道敢违抗教主的命令不成?”

吕何二人听是教主委任,看那宋头陀情状,说的确实不像假话。

吕洞宾道:“朱雀旗马旗使呢?莫非是……”心想旗使要职,一般不会更换,莫非马如龙遇到什么不测?他们干的是掉脑袋的事,入教之时,便知终有那一日。

那马如龙在教中为人随和,又极重义气,着实交下不少朋友,吕洞宾听有人接任他的朱雀旗使,知他必定已然就义,不觉心下十分悲痛。又想宋头陀外号送终头陀,虽是武功了得,然而为人刻薄寡义,名声一向不佳,教主为何任命此人做了朱雀旗使?他职司不高,于教中要职人事,却也不敢多问。

宋头陀冷笑一声:“马如龙人缘不错啊,到处都有人记挂着他。你们啰唆什么,还不快上岸!”

吕洞宾、何仙姑虽是满心疑窦,但这宋头陀既是旗使,莫说神仙岛已归朱雀旗管辖,便是仍属青龙旗,旗使说话,也只能听从。当下命船靠近,登上码头。吴土焙心中暗暗打鼓,然而事已如此,只得走一步看一步,跟着上岸。

宋头陀问道:“这人从没见过,是干什么的?”

何仙姑道:“这人叫吴阿大,开了条小船也敢下海,结果船沉了,我们救了来的。”

吴土焙忙道:“是,是。”那宋头陀冷笑不语。

三人从码头走到岸上,众红衣汉子让开一条路来。宋头陀忽地手指一弹,数十名红衣汉子登时围上,将吕何二人围在核心。每个人头颈上都被刀架住,背心前胸,更被六七件刀枪指定。

这一下变起突然,吕洞宾叫道:“做什么?”

宋头陀笑道:“你的摩崖剑、何仙姑的雷霆拂,总有点让人不放心。将他们绑了!”早有红衣汉子摘下二人的兵器,拿出牛筋麻绳,将二人绑住。那宋头陀见吴土焙面色黝黑,身上衣衫破旧,真当作是一个渔夫,却没下令绑他。

吕洞宾、何仙姑又惊又怒,大声抗议。宋头陀十分得意,双手背着,在二人面前站定,哈哈大笑。呂洞宾道:“为什么要绑我们?”

宋头陀道:“绑你们自然有原因,你们犯了不奉教主的大罪。”

吕洞宾怒道:“胡说八道!我们神仙岛八位兄弟,一向遵从教主号令。你说我们不奉教主,这岂不是血口喷人么?”

宋头陀摇头笑道:“你们奉的是哪一个教主?”

吕洞宾气道:“自然是唐教主。白莲教又哪有第二个教主了?”

吴土焙听得大惊:白莲教!原来他们是白莲教的!

(未完待续)

下期预告:

吴土焙独闯蓬莱,却中计被俘,幸得不相识的道姑、道士相救。吴土焙受两人之邀前往海岛相聚,隐然之中吴土焙发现后两人似乎有事相求。然而到得海岛,却异变横生,岛上似乎发生了极大的变故,吴土焙此时才得知对方竟然是白莲教的人。吴土焙进退两难间,伪装为普通渔民上岛,却发现白莲教教内竟是都已经反了……

故事:为了躲开死劫,要了兄长心头血,才知父亲已过世一月

民间传闻,古时琉球一带,有一银仙,生得仙风道骨,可惜七情难去,留恋凡间。不知从何时开始,银仙带着妻子丽霞以家传罗盘四处帮人算命,要帮八字纯阳的女儿文凤寻找八字纯阴的有缘人,若寻不到,女儿将孤老终生。可惜日复一日,数年未果。

这日,银仙一家经过数月跋山涉水,来到了偏远却富裕的潘阳县。穿过热闹的人群,行至赌场门口,银仙心里“呀”的一声,停住脚步,望向一衣着华丽的男子。此人看着像个富贵公子,却一脸抑郁,眉额间满是戾气。银仙手中的家传罗盘转个不停,心知此人命格已暗,命不久矣。平日里若遇上这类人,银仙定会撒手不管,这人却不同,他正是阴仙寻找数年的纯阴有缘人。

阴仙知道自己犯了大忌,必然要得罪阎王爷,却还是走上前叫住男子,出言提醒:“你纯阴之身,又好赌成性,无一功德,命格怕是要灭了,唯有用同胞心头血洗礼,方能躲过此劫,否则死无葬身之地。”银仙说言,便叹气走了。

男子名为添财,心中早已翻江倒海,不久前路边一半仙也对他说过这些话,竟丝毫不差。这下捉摸着该如何是好,添财只有一个兄长添丁,掌管家中钱财,平日里对自己用钱异常苛刻。自己早就看他不惯,且不说用添丁的心头血来救自己的命,光是这家里的家产也不能让添丁取去一分一毫。添财心想,兄长啊兄长,不是我要害你,是天要亡你啊。

这日夜,添财叫来一个杀猪匠,拿着一把杀猪刀,深夜走进兄长房间,一刀勾进其喉咙,瞬间致命,而后把肉身埋于后山。兄长死后,添财坐立难安,心里生出一丝悔意,更怕老父亲追问兄长下落,他该如何应答。老父亲已有一月闭门不出,吃斋念佛,意在为子孙祈福,祈祷门庭兴旺。添财心里越发不安,思考片刻,面露凶光,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父亲,你不要怪我,就当做是上辈子你欠我的。

当晚,添财把菜刀磨的锋利,绕过后院,偷进老父亲闭关的祠堂。透过窗户,隐约可见祠堂里一支火烛闪着微弱的光芒,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凄凉又孤独。添财心里发毛,想着父亲怎么会住在这种鬼地方,二话不说,推门而入,岂料父亲就立于门前,一双阴冷的眼睛望着添财。

“阿财,你觉得你兄长是个什么样的人?”父亲沧桑的嗓音问道。

“兄长他……他太自私了,管着家中钱财,却对我吝啬分毫。”添财颤颤道。

“你可知他为何要管着你?”父亲又问。

“我欠赌场的钱要是不还,那群人定要夺我手脚。兄长不给钱,那是要把我逼上绝路。”添财望着父亲阴冷的眼神,竟有些害怕,如实道。

“你母亲生你难产,这些年是你兄长悉心照料你。你三岁时掉下池塘,是你兄长第一个冲下去救你。为了你能够富余一生,你兄长辛勤操持家业。不给你还钱,是担心你嗜赌成性。他已联系上官府,想必要拆了那间赌坊。添财,你可有悔意?”

“我不知悔从何来。倒你是,该去见阎王爷了。”话毕,添财拿起手中菜刀便砍向父亲。岂料菜刀未举起,脑袋嗡的一声,便倒在了地上。

身后之人正是银仙,他望着不省人事的添财摇摇头,而后望向老人:“请您恕罪,若不是我多嘴,便也不会惹出这一桩孽缘,皆因我执念太深。我定当托妻女照顾他,我也会惩罚自己。您该上路了。”

话音刚落,阴暗的祠堂里生出一道青烟,方才的老父亲神情疲倦,一声叹气,随着青烟而去,无影无踪。而在祠堂的另一黑暗角落,一老人躺在地上,浑身发紫,无了呼吸,显然已去世多日。此人正是老父亲。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潘阳县再无添财一家,一把火早就烧尽了一切。在红尘遥远的某处,一妇女带着女儿辗转于各地,不管她们去哪里,总会带着一个疯疯癫癫的年青人,满嘴胡话,无人愿意接近。而在遥远的另一处,高山之上,云雾缭绕,一个仙风道骨得道高人立于巨石之上,他望向空中飞过的野鹤,本想唤上一句,却难于开口,仔细一看,嘴中舌头已断了半寸。

不是那银仙,又是谁?

(故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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