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命鬼人的生辰八字(短命鬼人的生辰八字怎么看)

风里有诗句 2023-09-24 22:53:15 网络

生辰实例(一):为什么八字大运的“富贵贫贱”易验,夭寿难算?

富贵贫贱易验,夭寿难算

批算八字,批一个人的富贵贫贱的应验较多,而批一个人的夭寿,应验就较少。为何?盖因人的一念之善,就可以延寿;一事之恶、足以夺算。假如一个人自恃好命,而多行恶事;或自知命短,而广积阴德,其结果是前者想善终而不得,后者料短命而不死,区区八字干支,又算得了什么呢?

朝阳

所以为人批算八字,切不可轻易言人家生死,主管人生死大权的是另外空间里的高层次生命,每个人的福禄生死之事都有册子记载,甚至于注明死于火或水等。批八字,只不过是隔靴搔痒,从八字中泄漏一些天机给世人,以示命运皆前定,人不可为所欲为,以将人类道德维持在一定水平,不至于堕落得太快。

八字实在不是去指点人去求名求利,或避凶消灾的。人在常人社会中为追求名利而造下恶业,是造成人的灾难和病痛的根源,八字中只是揭示出一些这些现象出来而已,又有何能力能消除这些业力,或给予一个人的福报呢?

祈愿

要想消除自身累世积下的恶业,真正能够摆脱病痛和灾祸的摆布,唯一的方法就是修炼,真正的修正法,这时另外空间的高级生命就能帮你清除大部分业力,好让你能返本归真,返回高层次上去。

现看此例:

实例

此造为戊土日主,生三月辰土土旺之时,年柱再见戊辰二土,自坐戌土,又得月干丙火生土,全局火生土旺,日主过旺无疑。过旺者宜泄不宜克。时干甲木见丙火转化,不能克土,且地支无木之强根,故甲木只会更助火去生土,全局七个字木生火,火生土旺,不见有金来泄旺土之气,只见时支一子水(财),但水不透干,又不见有金(食伤)来转化,反而成了群劫(土)争财(水)之不利的现象。

也正因为子水深藏地支,又不能成从土的从旺格,八字最怕就是此种将从又不能从的格局,因为气势必然旺于一方,极不中和,既不能制它,又不见有泄它之神,便成了气索神枯之象了。

气索神枯

滴天髓说:“何知其人夭?气索神枯了。”近贤徐乐吾说:“气索神枯,为夭寿之征。索者,萧索也。日主旺而无泄,或日干弱而逢克,配合无情,体用受伤,而无生克制化之助,生机熄灭,为气索神枯之象。”

此造便是应了日主旺而无泄。何为夭?中国历史上的传统观念是,一般人乃以年满五十岁以上亡故者叫寿,未满五十岁而亡故者叫夭。

现看运程,早运南方火土,土神旺中加旺,早年艰难,但因未曾受用过福禄,亦不至于死,庚申运泄旺土之气,而生起财星子水,犹以申运申子辰三合水局,得一机遇,发财无数。辛酉仍为吉运,但遇流年丁巳,丙午,四火齐来,得癌症而亡。

兰花

懂命理的人会问:为何大运有利,仅流年不利就会死?所以说,看八字千万不可轻言一个人的寿夭的问题了。就此造而言,乃属气索神枯之象,寿数上本来就有问题,随时都有倾覆之可能,不须等到大运、流年都不利的时候。

其二,命中比劫多,财星弱,本来就不是一个富有的命,如果在申运中得到的钱财太多,已超过命中注定之数,那后来这个酉金运,纵然是好运,也会因食禄尽而夭亡,因为本身就是一个层次不高的命。再者有无做过亏心事,损阴德等,也会削减一个人的福禄和寿数,前此许多历史上记载的文章中已经写过很多了。可见,批一个人的富贵贫贱的应验较多,而批一个人的夭寿,应验就较少,此是原因之一也。

文案编辑:泰源先生文案审核:霞客工作室

测一测你是不是“童子命”,原来“童子命”是这样的!

你是不是总感觉自己比身边的人更倒霉?是不是明明可以轻易能做到的事情,却总是出现这样那样奇怪的倒霉事?是不是感觉自己无论怎么努力都很难成功?

偏偏自己还是最敏感最多愁善感的那一个,加上自幼体弱多病,总感觉与他人格格不入,很难适应复杂的人际关系,也许表面功夫能做的很足,但内心是极其排斥甚至厌恶的。闲暇时间,宁愿自己在家呆着也绝不去浪费精力社交。

如果你有以上“症状”,也许跟命带“童子”有关哦!

说起“童子命”,相信大多数人都只知其名不知其意。其实“童子”的说法有两个来历,一种来自道教的传说,有相关典籍记载,所谓“童子转世”一般是指天上的神仙、或是侍奉神仙的童男童女,为某些特殊的目的或因错受罚而投胎为人。当然这不过是古人的臆想。

另一种关于“童子命”的说法来源于中国易经八字之说。所谓八字,就是将农历的生日的年、月、日、时“翻译”成四对天干地支,古人通过测算其中的五行阴阳来预测人的命运。“童子”便是这八字干支组合中的一种,正所谓“春秋寅子贵,冬夏卯未辰;金木马卯合,水火鸡犬多;土命逢辰巳,童子定不错”。

命带“童子”之人多容貌俊丽,不仅漂亮秀气,讨人喜欢,而且相较于常人衰老的也慢,仅凭这一点,就不知道要被多少人羡慕嫉妒恨了吧!

不过“颜值高”所带来的“代价”却是巨大的,命带“童子”之人自小体弱多病,古时候也会说其“短命”,但是如今医疗科技这么发达,已经很少有所谓的“活不过XX岁”这样的事情出现,但是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治不好的或者很难治愈的所谓“怪病”。

“童子命”的感情线用“山路十八弯”来形容一点亦不为过,多数“童子”情路艰辛,要么总是遇不到命中注定的那个人,要么是被“命中注定”虐的死去活来,如果命中还带有“华盖”星,怕是要被折磨的心如死灰,最后看破红尘、遁入空门才能了却心中的痛苦。

所谓“情场失意,赌场得意”,情路已经如此艰辛,总得有些财运吧!有一些“童子”的确是一生不必为钱发愁,虽然不一定大富大贵,但是小康也总是有的。但是!并不是所有的“童子”都这么好命,像文章开始提到的干什么都倒霉的“童子”们,不但情感坎坷,手头也总是没几个钱,就很值得大家同情了。

对号入座,看看你是不是一枚“童子”呢?

《神雕侠侣篇》之三世恩怨生死茫茫

那和尚肩头在地下一靠,立即纵起,身手竟是十分矫捷,但见他怒容满脸,叽哩咕噜的大声说话,却是谁也不懂。郭靖与黄蓉识得这和尚是金轮法王的二弟子达尔巴,不知他怎生给昙华大师、赵老爵爷等擒住。

郭襄本来猜想袋中装的定是甚么好玩的物事,却见是个形貌粗鲁的藏僧,微感失望,说道:“大哥哥送这和尚给我,我可不喜欢。他自己在哪里,怎么还不来?”

来送第三件礼物的八人之中,青灵子久居藏边,会说藏语,他在达尔巴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达尔巴脸色一变,大吃一惊,目不转睛望着台上的何师我。青灵子又用藏语大声说了两句话,将背上负着的一根黄金杵交给了达尔巴。那本是达尔巴的兵刃,他受八大高手围攻而被擒,这兵刃也给夺了去。

达尔巴倒提金杵,大叫一声,纵身跃到台上。

青灵子向郭襄笑道:“郭二姑娘,这和尚会变戏法,神雕侠叫他上台变戏法给你看。”郭襄大喜,拍手道:”原来如此。我正奇怪,大哥哥费了这么大的劲儿,找了这和尚来有甚么用呢。”

达尔巴对何师我叽里咕噜的大声说话。何师我喝道:“兀那和尚,你说些甚么,我一句不懂。”达尔巴猛地踏步上前,呼的一声,挥金杵往他头顶砸了下去。何师我侧身避过。达尔巴舞动金杵,着着进逼。何师我赤手空拳,在这沉重的兵刃猛攻之下只有不住倒退。

丐帮帮众见藏僧如此凶猛,都起了敌忾同仇之心,纷纷鼓噪起来。梁长老喝道:“大和尚休得莽撞,这一位是本帮未来的帮主。”但达尔巴哪里理睬,将金杵舞成一片黄光,风声呼呼,越来越响。

丐帮中早有六七名弟子忍耐不住,跃到台边,欲待上台应援。但青灵子等八大高手、史氏五兄弟、西山一窟鬼,一共二十三人团团围在台边,阻住旁人上台。丐帮虽然人众多,一时却抢不上去。正纷乱间,青灵子晃身上了高台,拔起何师我插在台边的铁棒。何师我大惊,纵身来抢,但给达尔巴的金杵逼住了,竟无法上前一步。

郭靖和黄蓉不明其中之理,猜不透杨过派这些人前来捣乱,到底是何用意,但想他送给郭襄的第一件和第二件礼物于襄阳大大有利,这第三件礼物不该反有故意,因此夫妇俩袖手不动,静观其变。

耶律齐虽给何师我使诈击下高台,但他已立志承继岳母的大业,决为丐帮出力,眼见何师我给达尔巴逼得手忙脚乱,大声喝道:“何兄勿慌,我来助你!”纵身窜向台边。猛听得左首一人叫道:“谁都不得上台。”横臂阻住了他的去路。耶律齐伸手一拨,那人反抓擒拿,招数精妙,而内力雄浑,更是别具一功。耶律齐吃了一惊,看那人时,正是史氏兄弟中的老三史叔刚。

耶律齐连变数招,始终不能将他击退。心下暗暗骇异:“这人只是神雕侠手下的一名走卒,已然如此了得。那神雕侠叱咤号令,驱使得动这许多高手,他自己更不知是何等人物?”

青灵子高举铁棒,大声道:“各位英雄请了,请瞧瞧这是甚么物事。”

突伸右掌,向铁棒拦腰一劈,喀的一响,铁棒登时碎裂,这棒原来中空,并非实心。青灵子拉开两截断了的铁棒,露出一条晶莹碧绿的竹棒来。

丐帮帮众一见,刹那间寂静无声,跟着齐声呼叫:“帮主的打狗棒!”

正和史氏兄弟、西山一窟鬼等动手的帮众纷纷退开,人人都大为奇怪:“打狗棒怎么会藏在这铁棒之内?如何会落入何师我手中?他又干么隐瞒不说?”

众人静待青灵子解释这许多疑团,青灵子却不再说话,跃下台来,双手横持打狗棒,恭恭敬敬地交给郭襄。郭襄睹物思人,想起鲁有脚的声音笑貌,不禁心下黯然,接过棒来,递给了母亲。

这时达尔巴的金杵招数更紧,何师我全仗小巧身法东闪西避,险象环生。

丐帮帮众见了打狗棒后,都知青灵子等擒了达尔巴来对付伺师我,中间必有重大缘故,当下不再有人意图上台应援。

眼见不出十招,何师我便要丧身在金杵之下,黄蓉猛地想起一事:“何师我用兵刃打伤齐儿,他袖中明明藏有兵刃,何以到此危急关头,仍不取出御敌?”只见达尔巴的金杵掠地扫去,何时我跃起闪避。达尔巴金杵倒翻,自下砸上。何师我双脚离地,身在半空,这一招无论如何没法闪躲,忽听得铮的一响,兵刃相交,何师我借势跃开,手中已多了一件短短的兵器,达尔巴怒容满面,大声咒骂,黄金杵舞得更加急了。但何师我兵刃在手,劣势登时扭转,但见他点、戳、刺、打,兵刃虽短,招数却极奥妙,与达尔巴打了个旗鼓相当。

朱子柳看了片刻,忽地省悟,叫道:“郭夫人,我知道他是谁了。只是还有一件事不明白。”黄蓉微微一笑,道:“那是用胶水、蜂蜜,调了面粉、石膏之类涂上去的。”

耶律齐和郭芙、郭襄姊妹这时都站在黄蓉身边,听了他二人的对答,都摸不着头脑。郭芙问道:“朱伯伯,你说谁是谁了?”朱子柳道,“我说的是打伤你丈夫这个何师我。”郭芙道:“怎么?他不是问我么?那么又是谁了?”朱子柳道:“你仔细瞧瞧,他使的是什么兵刃?”郭芙凝神瞧了一会,道:“这短兵刃长不过尺,却又不是蛾眉刺、判官笔,也不是点穴撅。”

黄蓉道:“你得用心思想想啊。他何以一直不用兵刃,宁可干冒大险,东躲西闪,直到给那和尚逼得性命交关,才不得不取兵刃出来?他用兵刃打伤齐儿,何以要先灭烛火?”郭芙皱眉道:“这人奸诈狡猾,那又有甚么道理了?”郭襄道:“想是他怕场中有人认得他的兵刃身法,因此不愿显示真相。”朱子柳赞道:“照样啊,郭二小姐聪明得紧。”

郭芙听他称赞妹子,心中不服,道:“甚么不愿显示真相?他不是清清楚楚地站在台上吗?谁都瞧得见。”郭襄想起母亲适才的话,说道:“啊,他脸上这些凹凹凸凸的疮疤,原来都是用胶水面粉假扮的。这张脸啊,真是吓人,我只瞧了一眼,就不想再瞧第二眼。”黄蓉道:“他越装得可怖,便越不易露出破绽,因为人人觉得丑恶,不敢多看,那么他乔装的假脸上日久如有甚么变形,别人便不会发觉。唉!乔装这么多年,可真不容易呢。”朱子柳道:“脸型可以假装,武功和身法却假装不出来,练了数十年的功夫,哪里变得了?”

郭芙道:“你们说这何师我是假的,那么他是谁啊?妹子,你聪明得紧,你倒说说看。”郭襄摇头道:“我一点也不聪明,因此我一点也不知道。”

朱子柳微笑道:“大小姐是见过他的。那时候二小姐可还没出世。十七年前,大胜关英雄大会上,有一人曾和我斗了数百回合,那是准啊?”郭芙道:“是霍都?不,不会是他。嗯,他用的是一把折扇,和这兵刃倒有点儿相像,是了,他现下手中这把扇子只余扇骨,没有扇面。”朱子柳道:“我跟他这场檄斗,是我生平的大险事之一,他的身法招数我怎能不记得?这人若不是霍都,朱子柳是瞎了眼啦。”

郭芙再瞧台上那何师我时,见他步武轻捷,出手狠辣,果然依稀便是当年英雄大会上那个霍都,但心中仍有许多不明之处,又问:“倘若他真是霍都,这西藏和尚是他师兄啊,难道便认他不出,却跟他这般狠打?”黄蓉道:“只因达尔巴认得出他是师弟,才跟他拼命。那年终南山重阳关大战,杨过以一柄玄铁剑压住了达尔巴、霍都二人,霍都眼见性命危殆,突使奸计,叛师脱逃。这事全真教上下人人得见,你总也听人说过的罢?”郭芙道:“嗯,原来达尔巴因此才这般恨他。”

郭襄听母亲说“杨过以一柄玄铁剑压住了达尔巴、霍都二人”这句话,想想杨过当年的雄姿英风,不禁神往。

郭芙又问:“怎地他又变成了乞丐?咱们的打狗棒怎地又在他的手中?”

黄蓉道:“那还不容易推想吗?霍都叛师背门,自然怕师父和师兄找他,于是化装易容,混入了丐帮,浑浑噩噩,不露半点锋芒,十余年中按部就班的升为五袋弟子,丐帮中固然无人疑心,金轮法王更是寻他不着。可是这等奸恶自负之徒决不肯就此埋没一生,时机一到,他便要大干一场了。那日鲁帮主出城巡查,他暗伏在侧,忽施毒手,下手时却露出自己本来面目,并留下活口,让那弟子带回话来,说杀鲁有脚的乃是霍都。他夺得打狗棒后,暗藏在这铁棒之中。待得本帮大会推举帮主,他便可提出‘寻还打狗棒’这件大事来。这是本帮世代相传的帮规,又有谁能驳他呢?唉,霍都这奸贼,如此工于心计,也可算得是个人杰。”

朱子柳笑道:“但有你郭夫人在,他纵能作伪一时,终究瞒不过你。”

黄蓉微笑不答,心道:“霍都混在丐帮之中,始终不露头角,便能瞒过了我,但想作丐帮之主,却把黄蓉忒也瞧得小了。”

朱子柳道:“杨过这孩子也真了得,他居然能洞悉霍都的奸谋,既将打狗棒夺回,又揭穿了霍都的真面目,送给郭二小姐的这件礼物,可不算小啊。”

郭芙道:“哼,不过他碰巧得知罢了,也没甚么了不起。”

郭襄心想:“那日大哥哥在羊太傅庙外,见到我祭奠鲁老伯,知道我跟鲁老伯是好朋友,因此千方百计去为我报仇,嗯,这件礼物可当真不小,他这番心意……”忽然想起一事,说道:“霍都虽在丐帮中扮成一个丑叫化子,可是有时却又以本来面目在外惹事生非。史氏兄弟中的史三叔曾给打伤过,想是史三叔一意找他报仇,终于寻到了他的踪迹。”

黄蓉点点头道:“不错,江湖上时时有霍都的行迹,旁人更不会想到丐帮中的何师我和他同是一人,何师我,何师我,你瞧他这假名,便是以自己为师之意。一个人太自以为了不起,终有败事的一日。”

郭芙道:“妈,怎地这何师我又说要去杀死霍都?那不是傻么?”黄蓉道:“这是一句掩饰之言,只是令旁人更加不起疑心而已。”

郭芙道:“杨……杨大哥既然早知何师我便是霍都,应当早就说了出来,不该让这何师我来打伤齐哥。”黄蓉微笑道:“杨过又不是神仙,怎知齐儿会中此人暗算?”郭襄道:“大姊却是神仙,因此把软猬甲先给姊夫穿上了。”

郭芙瞪了她一眼,心中不自禁的得意。

说话之间,台上达尔巴和霍都斗得更加狠了。两人一师所传,互知对方武功家数,达尔巴胜在力大招沉,霍部长于矫捷轻灵,堪堪又斗数百招,兀自不分胜败。突然之间,达尔巴大喝一声,金杵脱手,疾向霍都掷去,这杵重达五十余斤,一掷之下势道凌厉之极。霍都吃了一惊,他生平从未见师兄使过这般招数,心道:“他久斗不胜,发起蛮来了?”急忙侧身闪避。达尔巴抢上前去,手掌在金杵上一锤,金杵转过方向,又向霍都追击过去。霍都大骇,才知十余年中师兄追随师父左右,师父又传了他深湛武功,这飞掷金杵之技正是从师父五轮飞砸的功夫中变化出来,眼见金杵撞来的力道太猛,决不能以铁扇招架,只得滑步斜身躲过,金杵从他头顶横掠而过,相差不逾两寸。

达尔巴金杵越掷越快,高台四周插着的火把被疾风所激,随着忽明忽暗。

霍部在杵影中跳荡闪避,往往间不容发现。台下群雄屏息以观,瞧着这般险恶的情势,无不骇然。达尔巴掷到第十八下,猛喝一声,双掌推杵,金杵如飞箭般平射而出。霍都再也无法闪避,砰的一声,金杵撞正胸口。他身子软软垂下。横卧台下,一动也不动了。

达尔巴收起金杵,大哭三声,盘膝坐在师弟身前,念起“往生咒”来,念咒已过,纵下高台,走到青灵子身前,高举金杵交还。青灵子却不接他兵刃,说道:”恭贺你清洗师门败类。神雕侠饶了你,叫你回去西藏,从此不可再到中原。”达尔巴道:“多谢神雕大侠,小僧谨如所命。”合十行礼,飘然而去。

郭芙见霍都死在台上,一张脸臃肿可怖,总不信这脸竟是假的,拔出长剑,跃上台去,说道:“咱们瞧瞧这奸人的本来面目,究是如何。”说着用剑尖去削他的鼻子。

蓦地里霍都一声大喝,纵身高跃,双掌在半空中直劈下来。原来他给金杵一撞,身受致命重伤,却未立即毙命。他故意一动不动,只待达尔巴上前察看,便施展临死一击,与其同归于尽。岂知达尔巴凄然念咒,祝其往生极乐,随即下台而去。郭芙却上来用剑削他面目。霍都这一击之中,将身上力道半分不余的使了出来。郭芙乍见死尸复活,大惊之下,竟忘了挥剑抵御。

她身上的软猬甲又已借给了丈夫,眼见性命要丧在霍都双掌之下。郭靖、黄蓉、耶律齐等同时跃起,均欲上台相救,其势却已不及。

只听得嗤嗤两声急响,半空中飞下两枚暗器,分从左右打到,同时击中霍都胸口。这两枚暗器形体甚小,似乎只是两枚小石子,力道却大得异乎寻常。霍都身子一仰,向后直摔,喷出一口鲜血,这才真的死去。

众人惊愕之下,仰首瞧那暗器射来之处,但见云淡星稀,钩月斜挂,此外空荡荡的并无别物,暗器似乎分从台前两根旗杆的旗斗中发出。

黄蓉听了这暗器的破空之声,知道当世除了父亲的“弹指神通”之外,再无旁人有此等功力,只是两根旗杆都高达数丈,相互隔开十余丈,何以两边同时有暗器发出?惊喜之下不暇细想,纵声叫道,“是爹爹驾临么?”

只听得左边旗斗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哈哈大笑,说道:“杨过小友,咱们一起下去罢!”右边旗斗中一人应声:“是!”两边旗斗之中各自跃下一人。

星月光下,两个人衣衫飘飘,同时向高台跃落,一人白须青袍,一人独臂蓝衫,正是黄药师和杨过。两人都是斜斜下堕,落到离台数丈之处已然靠近,黄药师伸右手拉住了杨过的左手,在半空中携手而下。众人若不是先已听到了两人说话之声,真如陡然见到飞将军从天而降一般。

郭靖、黄蓉忙跃上台去向黄药师行礼。杨过跟着向郭靖夫妇拜倒,说道:“侄儿杨过,向郭伯伯、郭伯母磕头。”郭靖忙伸手扶起,笑道:“过儿,你这三件厚礼,唉,真是……真是……”他心中感激,不知道要说“真是”甚么才好。

郭芙生怕父亲要自己相谢杨过救命之恩,抢着向黄药师道:“外公。幸好你老人家的弹指神通功夫,免得我受那奸人双掌的一击。”杨过跃下高台,走到郭襄身前,笑道:“小妹子,我来得迟了。

郭襄一颗心怦怦乱跳,脸颊飞红,低声道:“你费神给我备了三件大礼,当真……当真辛苦你啦。”杨过笑道:“只是乘着小妹子的生日,大伙儿图个热闹,那算得甚么?”说着左手一挥。大头鬼纵声怪叫:“都拿上来啊。”

大校场口有人跟着喝道:“都拿上来啊!”远处又有人喝道:“都拿上来啊。”

一声跟着一声,传令出去。

过不多时,校场口涌进一群人来,有人拿着灯笼火把,有的挑担提篮,有的扛抬木材木板,分布在校场四周,当即竖木打桩,敲敲打打,东搭一个木台,西挂一个灯笼,进来的人源源不绝,可是秩序井然,竟无一人说话,个个只是忙碌异常的工作。

群雄见杨过适才送了那三件厚礼,都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暗想他召集这一大批人来,定又大有作为。哪知过不多时,西南角上一座木台首先搭成,有人打起锣鼓,做起傀儡戏来,做的是《八仙贺寿》。接着西北角上有人粉墨登场,唱一出《满床笏》,那是郭子仪生日,七子八婿祝寿的故事。片刻之间,这边放花炮,那边玩把戏,满场上闹哄哄的全是喜庆之声。每一台戏都是三湘湖广、河南四川的名班所演,当真是人人卖力,各展绝艺。群雄各依所喜,分站各处台前观赏,喝彩之声,此伏彼起。

这时史氏兄弟已带领猛兽离场,西山一窟鬼和神雕、青灵子等高手也都悄然退去。

郭襄见杨过给自己想得这般周到,双目含着欢喜之泪,一时无话可说。

郭芙想起妹子在羊太傅庙中的言语,说有一位少年大侠要来给她祝寿,现下果如所言,不禁暗暗恚怒,拉着黄药师的手问长问短,对身周的热闹只作不见。

郭靖虽觉杨过为小女儿如此铺张扬厉未免小题大作,但想他自来行事异想天开,今天一日之中为襄阳城和丐帮干下如此三件大事,此刻要任性胡闹一番,自也由得他,当下只是捻须摇头;微笑不语。

黄蓉问父亲道:“爹爹,你和过儿约好了躲在这旗斗中么?”黄药帅笑道:“非也!那日我在洞庭湖上赏月,忽听得有人中夜传呼,来访烟波钓叟,说有个甚么神雕侠,邀他赴襄阳一会。那个烟波钓叟武功不弱,性儿却有点古怪,我老头子担起心来,生怕他暗中要对我的好女儿、好女婿不利,于是悄悄跟了来。原来这神雕侠竟是小友杨过,早知如此,老头子又何必操这份心?”黄蓉知道父亲虽在江湖上到处云游,心中却时时挂念着自己,笑道:“爹,这一次你可也别走啦,咱们得好好聚一聚。”

黄药师不答,向郭襄招了招手,笑道:“孩子过来,让外公瞧瞧你,”

郭襄从未见过外公,忙近前行礼。黄药师拉着她手,细细瞧她脸庞,黯然道:”真像,真像。”黄蓉知他又想起了亡妻,说郭襄生得像她外婆年轻之时,怕勾起他的心事,并不接口。郭芙笑道:“那还有不像的么!你叫老东邪,她叫小东邪……”郭靖喝道:“芙儿,对外公没规没矩!”黄药师大喜,道:“襄儿,你的外号叫‘小东邪’么?”郭襄脸上微微一红,道:“起初是姊姊这么叫我,后来人人都这么叫了。”

这时丐帮的四大长老围在杨过身边,不住口的称谢,均想:“他为襄阳城立此大功,又夺回打狗棒,揭破霍都的奸谋,鲁帮主大仇得报,若肯为本帮之主,真是再好也没有了。”梁长老道:“杨大侠,敝帮老帮主不幸逝世……”

杨过早猜中他的心思,不待他说下去,抢着道:“耶律大爷文武双全,英明仁义,是我昔年的知交好友,由他出任贵帮帮主,定能继承洪、黄、鲁三位帮主的大业。”

黄药师问了几句郭襄的武功,转过头去,要招呼杨过近前说话,一回头,只见他身影微晃,已走出校场口外,说道:“杨过小友,我也走啦!”长袖摆动,一瞬眼间已追到了杨过身边,一老一少,携手没入黑暗之中。

黄蓉心头有一句要紧话要对父亲说,只是身旁人多,不便开言,哪知他说走便走,竟无片刻停留,吃了一惊,急忙追出。

但黄药师和杨过走得好快,待黄蓉追出,已在十余丈外。黄蓉叫道:“爹爹,过儿,且相聚几日再去!”远远听得黄药师笑道:“咱两个都是野性儿,最怕拘柬,你便让咱们自由自在的去罢。”最后那几个字音已是从数十丈外传来。黄蓉暗暗叫苦,眼见追赶不及,只得回转。大校场上锣鼓喧天,兀自热闹。

丐帮四大长老聚头商议。一来若无霍都打扰,已立耶律齐作了帮主,二来杨过于丐帮有大恩,他既也推荐耶律齐,此事可说顺理成章。当下四人禀明黄蓉,上台宣布,立耶律齐为丐帮帮主。

帮众依着历来惯例,依次向耶律齐身上唾吐。帮外群雄纷纷上前道贺。

郭襄见杨过此次到来,只与自己说得一句话,微笑相对片刻,随即分手,心中说不出的惆怅,眼见姊姊兴高采烈的站在姊夫身畔,与道贺的群雄应酬,但觉心中伤痛再难忍受,当即转身,要回自己家去。只走得几步,黄蓉已追到她身边,携住了她手,柔声道:“襄儿,怎么啦?今天不快活么?”郭襄道:“不,我快活得很。”说了这句话,随即低头,满眶泪水,险些便掉了下来,黄蓉如何不明白女儿的心事,却只说些戏文中的有趣故事,要引她破涕为笑。

两人慢慢回府。黄蓉陪女儿到她自己房里,问道:“襄儿,你累不累?”

郭襄道:“还好,妈,你一夜没睡,该休息了。”黄蓉拉着她,并肩坐在床边,伸手给她拢了拢头发,说道:“襄儿,杨过大哥的事,我从来没跟你说过。这回事说来话长,你若是不累,我便跟你说说。”郭襄精神一振,道:“妈,你说罢。”

黄蓉道:“这事须得打从他祖父说起。”于是将如何郭啸天与杨铁心当年在临安牛家村结义、郭杨两家指腹为婚,如何杨康认贼作父、求荣、终至死于非命,如何杨过幼时寄居桃花岛,如何郭芙斩断他的手臂,如何他和小龙女在绝情谷分手等情,一一说了。

郭襄只听得惊心动魄,紧紧抓住了母亲的手,小手掌心中全是汗水。她怎料想得到这个自己心中藏之、何日忘之的“大哥哥”,与自己家里竟有这深的渊源,更料不到他那只手臂竟是为姊姊斩断,而他妻子小龙女所以离去,也是因中了姊姊误发的毒针所起。她只道杨过只是她邂逅相逢的一位少年侠士,只因他倜傥英俊、神采飞扬,这才使她芳心可可,难以自遣,却原来这中间恩恩怨怨,竟然牵缠及于三代。待得母亲说完,她已是如醉如痴,心中一片混乱。

黄蓉幽幽叹了口气,说道:“初时我还会错了意,还道他和你结识,实蓄歹念。唉,说到诚信知人,我实是远远不及你爹。你杨大哥今晚干这三件大事,别说他绝无邪念,纵是不安好心,咱们受惠非浅,也是感激不尽。”

郭襄奇道:“妈,杨大哥怎会不安好心?他有甚么邪念?”黄蓉道,“我起初想错了,只道他深恨咱们郭家,因此要在你身上复仇。”郭襄摇头道:“那怎么会?他若要杀我出气,那真是易如反掌,风陵渡边,他只须出一根手指便戳死了我,费甚么事?”黄蓉道:“你是小孩子,不懂的。他如要叫你受苦,要咱们伤心烦恼,自有比杀人更恶毒十倍的法儿。唉,那不必说了,我此刻也知道他不会。可是我心中挂着一件事,好生不安。”

郭襄道:“妈,你担心甚么?我瞧杨大哥对从前的事也已不放在心上。

他不久便要和杨大嫂相会,那时心里一快活,甚么事都一笔勾销了。”黄蓉叹道:“我担心不安的,便是怕他见不着小龙女。”

郭襄瞿然而惊,道:“甚么?那怎么会?杨大哥亲口跟我说,杨大嫂因为身受重伤,得蒙南海神尼救去医治,约好了十六年后相会,他夫妻俩情深爱重,互相等了这么久,怎能见不着?”黄蓉眉头深皱,“嗯”了一声。郭襄又道:“杨大哥说,杨大嫂在断肠崖下以剑刻字,说道:‘十六年后,在此重会,夫妻情深,勿失信约。’又说‘珍重千万,务求相聚’,难道刻的字是假的么?”黄蓉道:”这刻字是千真万确,半点不假,可是我便担心小龙女对杨过相爱太深,因而杨过终于再也见她不着。”

郭襄不明母亲言中之意,怔怔的望着她。黄蓉道:“十六年前,你杨大哥夫妻都受了重伤,你杨大哥尚有药可治,小龙女却毒入膏盲。你杨大哥眼见爱妻难愈,他也不想活了,纵有仙丹妙药,他也不肯服食。”她说到这里,声音更转柔和,叹道:“唉,有些事情,你年纪还小,这时候是不会懂的。”

郭襄怔怔的出神,过了片刻,抬头道:“妈,倘若我是杨大嫂,我便假装身子好了,让他服食丹药治病,”黄蓉一呆,没料到女儿虽然幼小,竟也能这般为人着想,说道:“不错,我只担心小龙女当时便是如此,才离杨过而去。她谆谆叮嘱,说夫妻情深,勿失信约,又说珍重千万,务求相聚。当时我瞧着‘珍重千万’四个字,便猜想小龙女突然影踪不见,是为了要你杨大哥安安静静的等她十六年。唉,她想这长长的十六年过去,你杨大哥对旧情也该淡了,纵然心里难过,也会爱惜自己身体,不会再图自尽了。”

郭襄道:“那么,那南海神尼呢?”黄蓉道,“那南海神尼,却是我的杜撰了。世上压根儿就没这一个人。”郭襄大吃一惊,颤声道:“没……没有南海神尼?”

黄蓉叹道:“那日在绝情谷中,断肠崖前,我见了杨过这般凄苦模样,心有不忍,只得捏造了一个南海神尼来安慰他,好教他平平安安的等过这一十六年。我说南海神尼住在大智岛,实则世上就没这一个岛。我又说南海神尼教过你外公的掌法,好令他更加坚信不疑。杨过这孩儿聪明绝顶,我若非说得活龙活现,他怎能相信?他若是不信,小龙女这番苦心,也就没有着落了。”

郭襄道:“你说杨大嫂已经死了么?这一十六年的信约全是骗他的么?”

黄蓉忙道:“不,不!说不定小龙女仍在人世,到了相约之日,她果真来和杨过相聚,那自是谢天谢地。她是古墓派的唯一传人,古墓派的创派祖师林朝英学问渊博,内功外功俱臻化境,倘若遗下神奇功夫,令小龙女得保不死,也是在情理之中。”

郭襄心下稍宽,道:“是啊!我也这么想,杨大嫂是这样的好人,杨大哥又这般爱她,她不会就这么死的。倘若杨大哥到了约会之期见她不着,岂不是要发狂么?”

黄蓉道:“今外公到来,我便想向他提一句,请他老人家相助圆这个南海神尼的谎儿,可是一直不得其便。”郭襄也担起忧来,说道:“这会儿杨大哥正和外公在一起,他立时会问起南海神尼之事。外公不知前因后果,不免泄漏了机关,那可怎生是好?”黄蓉道:“倘若小龙女真能和他相聚,自是上上大吉,甚么都好。要是到了约期他见不着小龙女,此人一发性儿,不知要闹出多大乱子来。他会深恨我撤诳骗他,令他苦等了一十六年。”

郭襄道:“妈,那你不用担心,你全是为了他。你是一片好心,救了他的性命。”

黄蓉道:“不说郭杨两家三世相交,便是过儿自己,他曾数次相救你爹爹;妈妈、姊姊和你,今日又为襄阳立了这等大功,虽说咱们于他小有恩惠,但实不足以相报其万一。唉,过儿一生孤苦,他活到三十多岁,真正快活的日子实在没有几天。”

郭襄黯然低首,心想:“大哥哥倘若不能和杨大嫂相会,只怕他真的要发狂呢。”黄蓉又道:“你杨大哥是个至性至情之人,只因自幼遭际不幸,性子不免有点孤僻,行事往往出人意表。”郭襄淡淡一笑,道,“他和外公,和我,都是邪派。”黄蓉正色道:“不错,他是好人,可是有点邪气。要是小龙女不幸已经逝世,你可千万别再跟他见面了。”

郭襄没料到母亲竟会这般说,忙问:“为甚么?为甚么不能再见杨大哥?”黄蓉握往她手,说道:”要是他和小龙女终于相会,你要跟他们一起去游玩,便一起去,爱到他们家里去作客,便去好了,就是随他们到天涯海角,我也放心。但若他会不到小龙女,襄儿,你不知你杨大哥的为人,他发起狂来,甚么事都做得出。”郭襄颤声道:“妈,他如见不到杨大嫂,伤心悲痛,咱们该得好好劝他才是。”黄蓉缓缓摇头,说道:“他是不听人劝的。”

郭襄顿了一顿,问道:“妈,隔了一十六年,你说他伤心之下,会不会再图自尽呢?”黄蓉沉吟半晌,道:“许多人的心思我都猜得到,可是你杨大哥,他从小我就不明白他心中在打甚么主意,正因为我猜他不透,是以不许你再跟他相见,除非他和小龙女同来,那自是又当别论。”郭襄呆呆出神,并不接口。

黄蓉道:“襄儿,妈这全是为你好,你如不听妈的话,将来后悔可来不及了。”她见女儿秀眉紧蹩,眼现红晕,柔声道:“襄儿,我再说一回事你听,那是你杨大哥之父杨康的作为。”于是又将杨铁心如何收穆念慈为义女,如何比武招亲而遇到杨康,如何杨康作恶多端,而穆念慈始终对他一往情深、生下杨过、终于伤心而死等情一一说了,最后道:“穆念慈姊姊品貌双全,实是一位难得的好女子,只因误用了真情,落得这般下场。”

郭襄道:“妈,她是没有法子啊。她既欢喜了杨叔叔,杨叔叔便有千般不是,她也要欢喜到底。”

黄蓉凝视着女儿的小脸,心想:”她小小年纪,怎地懂得这般多?”眼见她神情困顿,眼皮软垂,于是拉开棉被,帮她除去鞋袜外衣,叫她睡下,给她盖上了被,道:“快合上眼睛,妈看你睡着了再去。”郭襄依言合眼,一夜没睡,也真的倦了,过不多时,便即鼻息细细,沉沉入梦。

黄蓉望着女儿俏丽的脸庞,心想:“三个儿女之中,我定要为你操心最多。你们三姊弟中,到底我最怜惜哪一个,可也真的说不上来呢。”当下自行回房安睡。

傍晚时分,武氏兄弟派了快马回报,说道南阳的大军粮草果然一焚而尽,火药爆炸,炸死了不少蒙古兵将,余火兀自未熄,蒙占前军退兵百里,暂且按兵不动。襄阳城中得到这个确讯,满城狂喜,“神雕大侠”四个字挂在口上说个不停,有的更加油添酱,将杨过说得犹似三头六臂一般,讲到他怎地歼灭新野、邓州两路敌兵,怎地火烧南阳,口沫横飞,有声有色,似一切全是他亲眼目睹,谁也没他知道得明白详尽。

当晚郭靖夫妇应安抚使吕文德之邀,到署中商议军情,直到深夜方回。

次日清晨,耶律齐、郭芙、郭破虏依例到后堂向父母请安,等了良久,不见郭襄到来,黄蓉担心起来,命丫鬟到二小姐房中瞧瞧,是不是她身子不适。

过了一会,那丫鬟和郭襄的贴身使女小棒头同来回报,说道,“二小姐昨晚没回房安睡。”

黄蓉吃了一惊,忙问:“怎地昨晚不来禀报?”小棒头道:“昨夜夫人回来得晚了,婢子不敢前来惊扰,只道二小姐过一会儿就能回房,哪知道等到这时还没见到。”

黄蓉微一沉吟,即到女儿房中察看,只见她随身衣服和兵刃、银两等一件也没携带,正自奇怪,忽见女儿枕底露出白纸一角。黄蓉情知不妙,暗暗叫苦,抽出一看,只见纸上写道:“爹爹妈妈尊鉴:女儿去劝杨大哥千万不要自寻短见,劝得他听了之后,女儿即归,女襄叩上。”

黄蓉呆在当地,做声不得,心道:“这女孩儿恁地天真!杨过是何等样人,这世上除了小龙女之外,他还能听谁的劝?要是他肯听旁人的言语,那也不是杨过了。”有心要即行出去寻女儿回来,但南北两路蒙古大军虎视襄阳,眼前攻势虽然顿挫,但随时能再挥兵进攻,这时候如何能为儿女之私,轻身涉足江湖?当下和郭靖商议之后,写了四通恳切的书信,分交八名能干得力的丐帮弟子,分四路出去寻找郭襄,命她即行归家。

郭襄那日听了母亲详述往事之后,虽即睡去,但恶梦连连,一会儿见杨过挥剑自杀,将另一条手臂也斩断了,一会儿又见他自千丈高崖上跃将下来,跌得血肉模糊。做了几个恶梦之后,满身冷汗的醒来,坐在床上细细思量:“大哥哥给了我三枚金针,答允给我做到三件事。眼下金针还剩一枚,正好持此相求,要他依我,千万不能自尽。他是豪侠之士,言出必践,我这便找他去。”于是留了一封短简,当即出城。

可是杨过和黄药师携手同行,此刻到了何处,实是毫无头绪。郭襄行出三十余里,腹中饥饿起来,要想寻一家饭店打尖。但襄阳城郊百姓为了逃避敌军,早已十室十空,别说饭店,连有人的人家也找不到一家。郭襄从未独自出过门,想不到道上有这等唯处,坐在路旁一块石上,双手支颐,暗暗无愁。

坐了一会,心想:“没有饭店,寻些野果充饥便了。”纵目四顾,身周数里之内连果树也没一棵。正没做理会处,忽听得马蹄声响,一乘马自东而西奔来。驰到近处,只见马上坐着个极高极瘦的年老僧人,身披黄袍。马匹奔驰极炔,转眼便过去了,奔出数丈,那老僧忽地圈转马头,回到郭襄身前停住,问道:“小姑娘,你是谁?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郭襄见他目光如电,心中微微一凛,但随即想到在黑龙潭前所遇到的一灯大师,暗想:“那一灯大师如此慈祥,这老和尚想必也是好人。”答道:“我姓郭,要去找一个人。”那老僧道:“你去找谁?”郭襄侧过了头微微一笑,道:”老和尚多管闲事,我不跟你说。”那老僧道:“你要找的人是怎生模样,或许我曾在道上见到,便可指点途径。”郭襄一想不错,便道:“我找的那人最好认不过,是个没有右臂的青年男子。他或许是和一只大雕在一块儿,也或许只有他独自一人。”

那老僧正是金轮法王,听她所说之人正是杨过,心中一惊,脸上却现喜色,道:“啊,你要找的人姓杨名过,是不是?”郭襄大喜,道:“是啊,你识得他?”法王笑道:“我怎不识得?他是我的小朋友。我识得他的时候,你还没出世呢。”

郭襄俏脸上一阵红晕,笑问:“大和尚,你叫甚么法名啊?”法王道:“我叫珠穆朗玛。”珠穆朗玛是西藏境内一座高山之名,此峰之高,天下第一,法王随口说出来,隐有武功高绝、无人可及之意。

郭襄笑道:“甚么珍珠,木马,叽哩咕噜的,名字这么长。”金轮法王道:“叫珠穆朗玛。”郭襄道:“好,是珠穆朗玛大师。你知道我大哥哥在哪儿么?”法王道:“你大哥哥?”郭襄道:“杨过啊?”法王道:“啊,你叫杨过作大哥哥,你说姓郭啊?”郭襄脸上又是微微一红,道:“我们是世交,他从小住在我家里的。”

法王心念一动,道:“我有个方外之交,与老僧相知极深。此人武艺高强,名满天下,也是姓郭,单名一个靖字,不知姑娘识得他么?”郭襄一怔,心想:“我偷偷出来,他既是爹爹的朋友,说不定硬要押我回去,还是不说的好。”说道:“你说郭大侠么?他是我本家长辈。大和尚是瞧他去么?”

法王人既精明,又是久历世务,郭襄这么神色稍异,他如何瞧不出来?

当即叹道:“我和郭大侠乃是过命的交情,已有二十余年不见,日前在北方听到噩耗,说郭大侠已经逝世,老僧心痛如绞,因此兼程赶来,要到他灵前去一拜。唉,大英雄不幸短命,真是苍天无眼了。”说到这里,泪水滚滚而下,衣襟尽湿。他内功深湛,全身肌肉呼吸皆能控纵自如,区区泪水,自是说来便来。

郭襄见他哭得悲切,虽然明知父亲不死,但父女关心,不由得心中也自酸苦,眼眶一红,说道:“大和尚,你不用伤心,郭大侠没有死。”法王摇头道:“你别瞎说!他确是死了。小女孩儿怎知道大人的事?”郭襄道:“我正自襄阳出来,怎不知道?刚刚昨天我便见过郭大侠。”

法王此时再无怀疑,仰天大笑,说道:“啊,你便是郭大侠的小姐,”

突然又谣头道:“不对,不对,郭大侠的小姐名叫郭芙,我也识得,她今年总有三十五岁出头了,哪像你这般小?”郭襄经不起他这么一激,道:“那是我大姊姊。她叫郭芙,我叫郭襄。”

法王心中大喜,暗想:“今日当真是天降之喜,这福气自己撞将过来。”

说道:“如此说来,郭大侠真是没死了。”郭襄见他喜形于色,还道他真是为父亲健在而喜欢,觉得此人良心真好,说道:“自然没有死!我爹爹倘若死了,我哭也哭死了。”法王喜道:“好,好,好!我信你了。郭二姑娘,如此我便不到襄阳去了。相烦你告知令尊郭大侠和令堂黄帮主,便说故人珠穆朗玛敬候安好。”他料知郭襄定要问他杨过之事,于是以退为进,双手一合十,牵过马来,便要上鞍。

郭襄道:“喂喂,大和尚,你这个人怎么如此不讲理啊?”法王道:“我怎地不讲理了?”郭襄道:“我跟你说了我爹爹的消息,你却没跟我说杨过的消息,他到底在哪里?”法王道:“啊,昨天在南阳之北的山谷之中,老僧曾和杨过小友纵谈半日,他正在该处练剑,此刻十九未走,你去找他便了。”郭襄秀眉微蹙,道:“这许多山谷,到哪里去找他?请你说得明白些。”法王沉吟半晌,便道:“好罢!

我本要北上,就带你去见他便了。”郭襄大喜,道:“如此多谢你啦。”

法王牵过马来,道:“小姑娘骑马,老僧步行。”郭襄道:“这个何以克当?”法王笑道:“这马四条腿,未必快得过老僧的两条腿。”

郭襄正欲上马,忽道:“啊哟,大和尚,我肚子饿啦,你带着吃的没有?”

法王从背囊中取出一包干粮。郭襄吃了两个面饼,上马便行。

法王大袖飘飘,随在马侧。郭襄想起他那句话:“这马四条腿,未必快得过老僧的两条腿”,一提马缰,笑道:“大和尚,我在前面等你。”话声未毕,那马四蹄翻飞,已发足向前疾驰。

这马脚力甚健,郭襄但觉耳畔风生,眼前树过,晃眼便奔,出了里许。

她回头笑道:“大和尚,你追得上我么?”说话甫毕,微微一惊,原来竟尔不见了金轮法王的踪影。忽听得那和尚的声音从前面树林中传出:“郭姑娘,我这坐骑跑不快,你得加上几鞭。”郭襄大奇:“怎地他又在前面?”纵马抢上,只见法王在身前十余丈处大步而行。郭襄挥鞭抽马,那马奔得更加快了,然而和法王始终相距十余丈,几乎要迫近数尺也有所不能。这时两人已走上襄阳城北大路,一望平野,那马四只铁蹄溅得黄土飞扬,看法王时,却是脚下尘沙不起,宛似御风而行一般。

郭襄好生佩服,心想:“他若非身具这等武功,也不配和爹爹结成知交。”

由钦生敬,叫道:”大和尚,你是长辈,还是你来骑马罢,我慢慢跟着便是。”

法王回头笑道:“咱们何须在道上多费时光?早些找到你大哥哥不好么?”

这时郭襄胯下的坐骑渐感乏力,奔跑已无先前之速,反而与法王越离越远了。

便在此时,只听得北边又有马蹄声响,两乘马迎面驰来。法王道:“咱们把这两匹马截下来,三匹马掉换着骑,还可赶得快些。”过不多时,两乘马已奔到近前,法王双手一张,说道:“下来走走罢!”

两马受惊,齐声长嘶,都人立起来。马上乘客术甚精,身随鞍起,并没落马,一人怒喝:“甚么人?要讨死么?”刷的一声,马鞭从半空抽将下来。

郭襄喜叫:”大头鬼,长须鬼,别动手,是自己人!”马上乘客正是西山一窟鬼中的长须鬼和大头鬼。

这时法王左手回带,已抓住了大头鬼的马鞭,往空一夺。不料大头鬼人虽矮小,却是天生神力,那马鞭又是极牢韧的牛皮所制,法王这一夺实有数百斤的大力,但马鞭居然不断,也没将大头鬼拉得鞭子脱手。法王叫道:“好小子!”手劲暗加,呼的一声,终于将大头鬼拉下马来。

大头鬼大怒,撒手松鞭,便欲扑上跟法王放对。长须鬼叫道:“三弟且慢!”说道:“郭二小姐,你怎地和金轮法王在一起了?”当日金轮法王和杨过等同入绝情谷,长须鬼樊一翁见过他一面,因此识得。

郭襄笑道:“你认错人啦,他叫珠穆朗玛大师,是爹爹的好朋友。金轮法王却是爹爹的对头,这不是牛头不对马嘴么?”樊一翁问道:“你在哪里遇见这和尚的?”郭襄道:“我刚碰着他。这位大和尚说道我爹爹不在了,你说好笑不好笑?他要带我去见大哥哥呢。”大头鬼道:“二小姐快过来,这和尚不是好人。”郭襄将信将疑,道:“他骗我吗?”大头鬼道:“神雕侠在南边,怎地他带你往北?”

金轮法王微微一笑,道:“两个矮子瞎说八道。”身形略晃,倏忽间欺近二鬼身侧,双掌齐下,径向二鬼天灵盖拍落。

这十余年来,法王在蒙古苦练“龙象般若功”,那是密宗中至高无上的护法神功。

那“龙象般若功”共分十二层,第一层功夫十分浅易,纵是下愚之人,只要得到传授,一二年中即能练就。第二层比第一层加深一倍,需时三四年。

第三层又比第二层加深一倍,需时七八年。如此成倍递增,越是往后,越难进展。待到第五层后,欲再练深一层,往往便须三十年以上的苦功。密宗一门,高僧奇土历代辈出,但这一十三层“龙象般若功”却从未有一人练到十层以上。这功夫循序渐进,本来绝无不能练成之理。若有人得享数千岁高龄,最终必臻第十三层境界,只是人寿有限,密宗中的高僧修土欲在天年终了之前练到第七层、第八层,便非得躁进不可,这一来,往往陷入了欲速不达的大危境。北宋年间,藏边曾有一位高僧练到了第九层,继续勇猛精进,待练到第十层时,心魔骤起,无法自制,终于狂舞七日七夜,自绝经脉而死。

那金轮法王实是个不世出的奇才,潜修苦学,进境奇速,竟尔冲破第九层难关,此时已到第十层的境界,当真是震古铄今,虽不能说后无来者,却确已前无古人。据那“龙象般若经”言道,此时每一掌击出,均具十龙十象的大力,他自知再求进境,此生已属无望,但既已自信天下无敌手,即令练到第十一层,也已多余。当年他败在杨过和小龙女剑下,引为生平奇耻大辱,此时功力既已倍增,趁着蒙古皇帝御驾亲征,便扈驾南来,要双掌击败杨龙夫妇,以雪当年之耻。

这时他双掌齐出,倏袭二鬼,大头鬼举臂一格,喀的一响,手臂立即折断,脑门跟着中掌,连哼也没哼一声,当即毙命。樊一翁功力远为深厚,眼见敌人这一击甚是厉害,使一招“托天势”,双手举起撑持,立觉有千斤重力压在背上,眼前一黑,扑地便倒。

郭襄大惊,喝道:“这两个是我朋友,你怎敢出手伤人?”

樊一翁喷了两口鲜血,猛地纵起,抱住了法王两腿,叫道:“姑娘快逃。”

法王左手抓住他背心,要将他提起摔出,但樊一翁舍命回护郭襄,双手便如铁圈般牢牢握住了敌人双腿。法王虽然力大,却拉他不脱。郭襄又惊又怒,此时自己知道法王不怀好意,可是不愿舍樊一翁而独自逃命。双手在腰间一插,凛然道:“恶和尚,你恁地歹毒?快放了长须鬼,姑娘随你去便是。”

樊一翁叫道:“姑娘快逃,别管……”下面一个“我”字没说出口,就此气绝。

法王提起樊一翁的尸身往道旁一掷,狞笑道:“你若要逃,何不上马?”

郭襄一生从未恨过任何人,当日鲁有脚死在霍都手下,但她未曾目睹霍都下手,只是心中悲痛,却没憎恨仇人,这时见法王如此毒辣残忍,不由得恨到极处,对他怒目冷视,竟无半点惧色。法王道:“小姑娘,你怎地不怕我?”

郭襄道:“我怕你甚么?你要杀我,快动手好啦!”法王大拇指一翘,赞道:“好,将门虎女,不愧乃父。”

郭襄向着法王狠狠的望了一眼,想要埋葬两位朋友,苦无锄头铁铲之属,微一沉吟,提起两人尸身,放在樊一翁的坐骑背上,翻过踏蹬皮索,将尸身绑住了,在马臀上踢了一脚,说道:“马儿,马儿,你送主人回家去罢。”那马吃痛,疾驰而去。

那晚杨过和黄药师并肩离了襄阳,展开轻功,向南疾趋,倏忽间奔出数十里之遥,卯未辰初,已到宜城。两人来到一家酒楼,点了酒菜,共叙契阔。

黄药师说起程英、陆无双姊妹十余年来隐居故乡嘉兴,以傻姑为伴。他曾想携同两人出来行走江湖散心,两姊妹总是不愿。杨过黯然长叹,颇感内疚。

两人喝了几杯,杨过说道:“黄岛主,这十多年来,晚辈到处探访你老人家的所在,想请问你一件事,直到今日,方始如愿。”黄药师笑道:“我随意所之,行踪不定,要找我确是不易。但不知老弟要间我何事。”杨过正要回答,忽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响,上来三人。

黄杨二人听那脚步之声,知道上楼的三人武功甚强,大非庸手,一瞥之下,杨过识得当先一人乃是潇湘子,第二人面目黝黑,并不相识,第三人却是尹克西。这时潇湘子和尹克西也已见到杨过,两人愕然止步,互相使个眼色,便欲下楼。

杨过轩眉笑道:“故人久违,今日有幸相逢,何以匆匆便去?”尹克西拱了拱手,陪笑道:”杨大侠别来无恙?”潇湘子深恨终南山上折臂之辱,这十余年来虽然功力大进,自知终非敌手,当下再也不向杨过多瞧一眼,径自走向楼梯。

那黑脸汉子也是忽必烈帐下有名武士,这次与尹潇二人来到宜城打探消息。眼见潇湘子满脸怒色,当即大声道:“潇湘兄且请留步,既有恶客阻了清兴,待小弟赶走他便是。”说着伸出大手便往杨过肩头抓来,要提起他摔下楼去。

杨过见他手掌心紫气隐隐,知道此人练的是毒砂掌中的一门,心念微动:“我何不借此三人,向黄老前辈探问南海神尼之事?”眼见他手掌将及自己肩头,反手一搭,拍的一声,清清脆脆的打了他个耳光。黄药师暗吃一惊:“这一掌打得好快!”就只这么一掌,已瞧出杨过自创武功,已卓然而成大家。只听得拍拍连响,潇湘子左右双颊也均中掌。杨过念着尹克西举止有礼,便饶过了他。

黄药师笑道:“杨老弟,你新创的这路掌法可高明得紧啊,老夫意欲一睹全豹,以饱眼福。”杨过道:“正要向前辈请教。”当下身形晃动,将那路“黯然销魂掌法”施展开来,长袖飘动,左掌飞扬,忽而一招“拖泥带水”,忽而一招“神不守舍”,将潇湘子、尹克西和黑脸汉子一起裹在掌风之中。

那三人犹如身陷洪涛巨浪,跌跌撞撞,随着杨过的掌风转动,别说挣扎,竟连站定脚步也是不能,到了全然身不由主的境地。黄药师举杯干酒,叹道:“古人以《汉书》下酒,老夫今日以小兄弟的掌法下酒,豪情远追古人矣。”

杨过叫道:“老前辈请指点一招。”手掌一摆,掌力将潇湘子向黄药师身前送来。黄药师不敢怠慢,左掌推出,将潇湘子送了回去,只见那黑脸大汉跟着又冲近身来,于是举杯饮了一口,回掌将他推出,杨过凝神瞧他掌法,虽然功力深厚,却也并非出奇神妙,心想:“我若非出全力以赴,引不出他学自南海神尼的掌法。”当下气聚丹田,催动掌力,将潇湘子、尹克西、黑脸汉子三人越来越快的推向黄药师身前。

黄药师回了数掌,只觉那三人冲过来的势头便似潮水一般,一个浪头方过,第二个更高的浪头又扑了过来,心想:“这少年的掌力一掌强似一掌,确是武林中的奇才!”

便在此时,那黑脸汉子忽地凌空飞起,脚前头后,双脚向黄药师面门喘到。黄药师斜掌卸力,右手不自禁的微微一晃,酒杯中一滴酒泼了出来,跟着尹克西和潇湘子双双凌空,一正一斜的撞到。黄药师叫道:“好!”放下酒杯,右手还了一掌。

黄杨两人相隔数丈,你一掌来,我一掌去,那三人竟变成了皮球玩物。

给两人的掌力带动,在空中来往飞跃。“黯然销魂掌”使到一半,黄药师的“落英神剑掌法”已相形见绌,他眼见尹克西如箭般冲到,自忖掌力不足以与之对抗,伸指一弹,嗤的一声轻响,一股细细的劲力激射出去,登时将杨过拍出的掌力化解了。他连弹三下,但听得扑通、扑通、扑通三响,潇湘子等三人摔在楼板之上,晕了过去。这“弹指神通”奇功与杨过的“黯然销魂掌”斗了个旗鼓相当,谁也没能赢谁。

两人哈哈一笑,重行归座,斟酒再饮。黄药师道:“老弟这一路掌法,以力道的雄劲而论,当世唯小婿郭靖的降龙十八掌可以比拟。老夫的落英神剑掌便输却一筹了。”杨过连连逊谢,说道:“晚辈当年得蒙前辈指点‘弹指神通’与‘玉萧剑法’两大奇功,终身受益不浅。晚辈自创这路掌法,颇有不少渊源于前辈所指拨的功夫,前辈自是早已看出。闻道前辈曾蒙南海神尼指点,学得一路掌法,不知能赐晚辈一开眼界否?”

黄药师奇道:“南海神尼?那是谁啊?我从没听过此人的名头。”

杨过脸色大变,站起身来,颤声说道:“难道……难道世上并无……并无南海神尼其人?”黄药师见他神色陡然大异,倒也吃了一惊,沉吟道:“莫非是近年新出道的异人?老夫孤陋寡闻,未闻其名。”

杨过呆立不动,一颗心便似欲从胸腔中跳将出来,暗想:“郭伯母说得明明白白,说龙儿蒙南海神尼所救,原来尽是骗人的鬼话,原来都是骗我的,都是骗我的!”仰天一声长啸,震动屋瓦,双目中珠泪滚滚而下。

黄药师道:“老弟有何为难之事,不妨明示,说不定老夫可相助一臂之力。”杨过一揖到地,哽咽道:“晚辈心乱如麻,言行无状,须请恕罪。”

长袖扬起,转身下楼,但听得喀喇喀喇响声不绝,楼梯踏级尽数给他踹坏。

黄药师茫然不解,自言自语:“南海神尼,南海神尼?那是何人?”

杨过放开脚步狂奔,数日间不食不睡,只是如一股疾风般卷掠而过。他自忖唯有疲累如死,才不致念及小龙女,到底日后是否能和她相见,此时实是连想也不敢想。不一日已到了大江之滨,他心力交瘁,再也难以支持,眼见一帆驶近岸旁,当下纵身跃上,摸出一锭银两掷给舟子,也不问那船驶向何处,在舱中倒头便睡。

大江东去,浊浪滔滔,杨过所乘那船沿江而下,每到一处商市必定停泊数日,上货卸货,原来是在长江中上落贸迁的一艘商船。杨过心中空荡荡地,反正是到处漫游,也不怕那船在途中多所耽搁,在舟中只是白日醉酒,月夜长啸,书空咄咄,不知时日之过。舟子和客商贪他多给银两,只道他是个落拓江湖的狂人,也不加理会。

这一日舟抵江阴,听得船中一个客商说起要往嘉兴、临安买丝。杨过听到“嘉兴”两字,猛地一惊:“我父当年在嘉兴王铁枪庙中惨被黄蓉害死,说道是‘葬身鸦腹’,难道竟连骸骨也四散无存了?我不好好安葬亡父骸骨,是为不孝。”言念及此,当即舍舟上陆。

此时方当隆冬,江南虽不若北方苦寒,却也是遍地风雪。杨过身披蓑衣,头戴斗笠,踏雪南行,第三日上到了嘉兴。

到得城中,已近黄昏,他找一家酒楼用了酒饭,问明王铁枪庙的路径,冒着漫天大雪,大踏步而行。得到铁枪庙时已二更时分。大雪未停,北风仍紧。

朦朦胧胧的白雪反光之下,见这庙年久失修,已破败不堪,山门腐朽,轻轻一推,竟尔倒在一边。走进庙去,只见神像毁破,半边斜倒,到处蛛网灰尘,并无人居。悄立殿上,想像三十余年之前,父亲在此殿上遭人毒手,以致终身父子未能相见一面,伤心人临伤心地,倍增苦悲。

在庙中前前后后瞧了一遍,心想父亲逝世已久,自不致再留下甚么遗迹,走到庙后,只见两株大树之间有座坟墓,坟前立着一碑,坟墓和碑石都盖满了白雪。杨过大袖一挥,疾风掠出,碑上白雪飞散,看碑上刻字时,不由得怒火攻心,难以抑制,原来碑上刻着一行字道:“不肖弟子杨康之墓”,旁边另刻一行小字:“不才业师丘处机书碑”。

杨过大怒,心想:“丘处机这老道忒也无情,我父既已死了,又何必再立碑以彰其过?我父却又如柯不肖了?哼,肖你这个牛鼻子老道有甚么好处?我不到全真教去大杀一场,此恨难消。”手掌扬起,便要往墓碑拍落。

便在此时,忽听得西北方雪地中传来一阵快速的脚步声,这声音好生奇怪,似乎是儿个武林好手同行,却又似是两头野兽紧跟而来,脚步着地时左重右轻,大异寻常。杨过好奇心起,停掌不击,耳听得这声音正是奔向王铁枪庙而来,于是回进正殿,隐身在圯倒的神像之后,要瞧瞧是甚么怪物。

片刻之间,脚步声走到庙前,停着不动,似乎怕庙中有敌人隐伏,过了一会,这才进殿。杨过探头一瞧,险些儿哑然失笑。原来进庙的共是四人,这四人左腿均已跛折,各人撑着一根拐杖,右肩上各有一条铁链,互相锁在一起,因此行走时四条拐杖齐落,跟着便是四条右腿同时迈步。

只见当先那人头皮油光晶亮,左臂断了半截。第二人额头生三个大瘤,左臂齐时而断,两人均是残废中加了残废。第三个短小精悍。第四人是个高大和尚。四人年纪均已老迈。杨过暗暗称奇:“这四人是甚么路数?何以如此相依为命,永不分开?”只听得嗒嗒两声响,为首的秃子取出火刀火石打着了火,找半截残烛点着了。杨过看得分明,见除第一人外,其余三人都只有眼眶而无眼珠,这才恍然:“原来那三人须仗这秃子引路。”

秃头老者举起蜡烛,在铁枪庙前后巡视,四人便如一串大蟹,一个跟一个,相距不逾三尺,杨过早已藏好,别说这四人行动不便,又只一人能够见物,纵然四人个个耳目灵便、手足轻捷,也搜不出他藏在神像之后。四人巡查后回到正殿。秃头老者道:“柯老头没泄露咱们行踪,他如邀了帮手,定是先行埋伏在此。”第三人道:“不错,他答应决不吐露半句,这些人以侠士自负,那‘信义’两字,倒是瞧得很重的。”

四个人井肩坐地。生瘤子的第二人道:“师哥,你说这柯老头真的会来么?”第一人道:“那就难说得很,按理是不会来的,谁能有这么傻,眼巴巴的自行来送死?”第三个瘦子道:”可是这柯老头乃江南七怪之首,当年他们和那十恶不赦的丘老道打赌,万里迢迢的赶到蒙古去教郭靖武艺,这件事江湖传闻,都说江南七怪千金一诺,言出必践。咱们也瞧在这件事份上,那才放他。”

杨过在神像后听得清楚,心想:“原来他们在等候柯老公公。”只听第二人道:“我说他一定不来,彭大哥,要不要跟你打一个赌,瞧瞧是谁……”

一句话还没说完,只听得东边雪地上传来一阵脚步声,也是一轻一重,有人以拐杖撑地而来。杨过幼时曾在桃花岛上与柯镇恶相处,一听便知是他到了。

那瘦子哈哈一笑,道:“侯老弟,柯老头来啦,还打不打赌呢?”那生瘤子的喃喃道:“贼厮鸟,果真不怕死,这般邪门。”

但听得铮铮铮几声响,铁杖击地,飞天蝙蝠柯镇恶走进殿来,昂然而立,说道:“柯镇恶守约而来,这是桃花岛的九花玉露丸,一共十二粒,每人三粒。”右手轻扬,一个小小磁瓶向为首的秃头老者掷去。那老者喜道:“多谢!”伸手接了。柯镇恶道:“老夫的私事己了,特来领死。”但见他白须飘飘,仰头站在殿中,自有一股凛凛之威。

那生瘤子的道:“师哥,他取来了九花玉露丸,治得好咱们身上的内伤隐痛,咱们跟他又没深仇大怨,就饶了他罢。”那瘦子冷笑道:“嘿,侯老头,常言道养虎贻患,你这妇人之仁,只怕要叫咱们死无葬身之地。他此刻虽未泄露,谁保得定他日后始终守口如瓶?”突然提高声音喝道:“一齐动手!”四人应声跃起,将柯镇恶围在核心。

那光头老者哑声道:“柯老头,三十余年之前,咱们同在此处见到杨康惨死,想不到今也走上他这条路子,这才真是报应不爽。”

柯镇恶铁杖在地下一登,怒道:“那杨康认贼作父,求荣,乃卑鄙无耻小人。我柯镇恶堂堂男儿,无愧天地,你如何拿这奸贼来跟我飞天蝙蝠相比?你难道还不知柯某可杀不可辱吗?”那瘦子哼的一声,骂道:“死到临头,还充英雄好汉!”其余三人同时出掌,往他顶门击落。柯镇恶自知非这四人敌手,持杖挺立,更不招架。

只听得呼的一声疾风过去,跟着砰的一响,泥尘飞扬,四人都觉得落掌之处情形不对,似乎并非击上了血肉之躯。那秃头老者早已瞧得明白,但见柯镇恶已然不知去向,他原先站立之处,竟尔换上了庙中那铁枪王彦章的神像。神像的脑袋为这劲力刚猛的四掌同时击中,登时变成泥粉木屑。

那秃头老者大惊之下,回过头来,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满脸怒容,抓住柯镇恶的后颈,将他高高举在半空,喝道:“你凭甚么辱骂我先父?”

柯镇恶问道:”你是谁?”杨过道:“我是杨过,杨康是我爹爹。我幼小之时,你待我不错,却何以在背后胡言毁谤我过世的先人?”柯镇恶冷冷的道:“古往今来的人物,有的流芳百世,有的遗臭万年,岂能塞得了世人悠悠之口?”杨过见他丝毫不屈,更加愤怒,提起他身子重重往地下一掷,喝道:“你说我父如何卑鄙无耻了?”

那秃头老者见杨过如此神功,在一瞬之间提人换神,自己竟尔不觉,谅来非他对手,轻轻一扯连着其余三人铁链,悄步往庙外走去。杨过身形略晃,拦在门口,喝道:“今日不说个明白,谁都不能活着离去。”四个人齐声大喝,各出一掌,合力向前推出。杨过喝道,“来得好!”左手也是一掌推出,这股强劲无伦的掌风横压而至,四个人立足不定,向后便倒,喀喇喇一声响,都压在神像之上,将神像撞得碎成了十多块。四人中第二个武功最弱,偏是他额头肉瘤刚好撞正神像的胸口,立时昏晕。

杨过道:“你四人是谁?何以这般奇形怪状的连在一起?又何以与柯镇恶在此相约会面?”那秃头老者给杨过这一掌推得胸口塞闷,五脏六腑似乎尽皆倒转,盘膝坐着运了几口气,这才慢慢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这秃头老者乃是沙通天,第二人生瘤子的是他师弟三头蚊侯通海,第三个短小精悍之人是千手人屠彭连虎,最后一个高大和尚是大手印灵智上人。三十余年之前,老顽童周伯通将这四人拿住,交给丘处机、王处一等看守,监禁在终南山重阳宫中,要他们改过自新,这才释放。四人恶性难除,千方百计的设法脱逃,但每次均给追了回来,第三次脱逃之时,彭连虎、侯通海、灵智上人三个人各自杀了几名看守的全真弟子。全真教的道人为惩过恶,打折了他们一腿,又损了三人眼睛,只有沙通天未伤人命,双目得以保全。到得十六年前蒙古武士火焚重阳官,沙通天等终于在混乱中逃了出来。

只因三人目盲,非依沙通天指路不可,彭连虎等生怕他一人弃众独行,是以坚不肯除去全真道人系在他们肩头的铁链,四个人连成一串便是为此。

杨过当年在重阳官学艺为时甚暂,又不得师父和师兄们的欢心,从未被准许走近监禁四人之处,因此不识四人面目,更不知他们的来历。

沙通天等逃出重阳宫后,知道全真教的根本之地虽然被毁,但在江湖上仍是势力十分庞大,自己四人已然残废,无法与抗,于是潜下江南,隐居于荒僻的乡村之中,倒也太太平平的过了十六年。这一日四人在门外晒太阳,忽见柯镇恶从村外小路经过。沙通天生怕他是为己而来,当即拦路截住。柯镇恶的武功远不及四人,一动手就被制住,询问之下,才知他另有要事。四人虽与他并无重大仇怨,但恐他泄漏了自己行踪,便要将他打死。

柯镇恶当时言道,他须赴嘉兴一行,事毕之后,自当回来领死,四人若能容他多活数日,他愿取桃花岛的疗伤至宝九花玉露丸为酬。四人伤腿之后,每逢阴雨便自酸痛难熬,听柯镇恶说能赠以灵药,于是要他发下重誓,决不吐露四人的行藏,亦不相邀帮手前来助拳,这才约定日子,在王铁枪庙中重会。

沙通天叙毕往事,说道:”杨大侠,令尊在日,我们都是他府中上客。

直他老人家逝世,我们丝毫没对不起他之处,望你念在昔日之情,放我们去罢。”数十年前,沙通天、彭连虎诸人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脚色,纵然刀剑加颈,斧钺临身,亦决不肯丝毫示弱,但自被长期幽禁、断腿伤目之后,心灰气沮,豪气尽销,竟向杨过哀哀求告起来。

杨过哼了一声,并不理会,向柯镇恶道:“你刚才可是去见程英、陆无双姊妹么?却是为了何事?”柯镇恶仰天长笑,说道:“杨过啊杨过,你这小子好不晓事?”杨过怒道:“我怎地不晓事了?”柯镇恶笑道:“事到如今,我飞天蝙蝠早没把这条老命放在心上,便是在年轻力壮之时,柯镇恶几时又畏俱于人了?你武功再高,也只能吓得倒贪生怕死之辈,难道江南七怪是受人逼供的么?”

杨过见他正气凛然,不自禁的起敬,说道:”柯老公公,是我杨过的不是,这里向你谢过了。只因你言语中辱及先父,这才得罪。柯老公公名扬四海,杨过自幼钦佩,从来不敢无礼。”柯镇恶道:“这才像句人话,我听说你人品不错,又在襄阳立下大功,才当你是一号人物。倘若与你父亲一般,便是跟我多说一句话,也算是污辱了我。”

杨过胸间怒气又增,大声道:“我爹爹到底做错了何事,你且说个明白。”

要知杨过所交游的人中,知悉他父亲杨康往事的原亦不少,只是谁都不愿直言其短,触犯于他,便逢杨过问起。也只拣些不相干的事说说。柯镇恶自来嫉恶如仇,生性鲠直异常,哪理会杨过是否见怪,当下将杨康和郭靖的事迹原原本本的说了,又说到杨康和殴阳锋如何害死江南七怪中的五怪,如何在这铁枪庙中掌击黄蓉,终于自取其死,最后说道:“当晚经过,这几个都是亲眼目睹。沙通天、彭连虎,你两个且说说,柯老头这番话中可有一句虚言?”

六人在殿中击毁神像,大声说话,惊起了高塔上数百只乌鸦,盘旋空际,呀呀而鸣。

沙通天叹道:“那一天晚上,也是有这许多乌鸦……我手上给杨公子抓了一把,若不是彭兄弟见机得快,将我这手臂斩去,怎能活到今日?”彭连虎道:“柯老头的话虽然大致不错,但杨大侠的令尊当年礼贤下士,人品是十分……十分英俊潇洒的。”

杨过抱头在地,悲愤难言,想不到自己生身之父竟是如此奸恶,自己名气再响,也难洗生父之羞。神殿上六人均自不作一声,唯听得乌鸦鸣声不绝。

过了良久,柯镇恶道:“杨公子,你在襄阳立此大功,你父亲便有千般不是,也都掩盖过了。他在九泉之下,自也欢喜你为父补过。”

杨过回思自识得郭靖夫妇以来诸般情事,暗想黄蓉所以对自己始终提防顾忌,过去许多误会别扭,皆是由斯种因。若无父亲,己身从何而来?但自己光数烦恼,也实由父亲而起,不禁深深叹了一口长气,问柯镇恶道:“柯老公公,程陆两位可都安好么?”

柯镇恶道:“她们听说你火烧南阳粮草,尽歼蒙古军先锋,喜欢得了不得,细细问你的详情,又问起小龙女的消息,她两姊妹都是十分挂怀。只可惜我所知也是有限。”

杨过幽幽的道:“这两位义妹,我也有十六年没见了。”突然转过身来,向沙通天喝道:“柯老公公答应把性命交给你们,他老人家向来言出必践,从不失信于人。现下你们快炔动手。倘若你们倚多为胜,四个人合力杀得了他。我便再杀你们四个狗才,给他老人家报仇。”

沙通天等呆了半晌。彭连虎道,“杨大侠,我们四人无知。冒犯了柯老侠的虎威,望你两位大人不记小人之过。”杨过道:“那你们记好,这是你们自己不守信约,不敢跟柯老公公动手。”彭连虎道:“是,是。柯老侠大信大义,我们向来是十分钦佩的。”杨过道:“那快快给我走罢。下次休要再撞在我手里。”沙通天等四人一齐躬身行礼,退出庙去。

杨过如此救了柯镇恶性命,却又顾全他的面子,柯镇恶自是十分感激。

两人踢开殿上泥块,坐在地下。

柯镇恶道:“我来到嘉兴,是为了郭二姑娘。”杨过微微一惊,问道:“这小姑娘怎么了?”柯镇恶叹了口气,脸上却露微笑,说道:“郭靖那两个宝贝女儿,各有各的淘气,真是好叫人头痛。也不知为了甚么,郭襄这小娃儿忽然不声不响的离了襄阳,不知去向,可教她父亲好生着急,连派了几批人出去寻访,都是音讯全无。有人居然找上桃花岛来。其实这个整日价跳蹦个不停的小娃儿,又怎肯回桃花岛来跟老瞎子作伴?我心下挂念,于是也出来找她。”

杨过道:“可得到甚么讯息?”柯镇恶道:“日前我在临安郊外,偷听到两个蒙古使臣的说话,说道襄阳郭大侠的小女儿已被擒到蒙古军中……”

杨过叫道:“啊哟!不知是真是假?”柯镇恶道:“蒙古两路大军南北夹攻襄阳,临安朝廷的当国大臣还在妄想议和,这两个蒙古使臣是派来欺骗我大宋君臣的,官职倒是不小。他二人肆无忌惮的用蒙古话谈论,只道旁人决不会懂。偏生我柯老蝙蝠曾在蒙古十多年,眼睛虽瞎,耳朵却灵,听了个明明白白。”杨过皱起眉头:“如此说来,这事确非虚假了?”

柯镇恶道:“是啊!我本要送几枚毒蒺藜给这两个蒙古鞑子尝尝滋味,但急于要赶去襄阳报信,不想旁生枝节,给绊住了身子,岂知还是遇上了四只恶鬼拦路。老头儿不论哪一日归天都不打紧,郭二姑娘的讯息却不能不报,这才求他们宽限数天,就近到嘉兴来告知程英和陆无双两位姑娘。程陆两位得讯后当即北上,老头儿便依约前来送死。想不到柯老头儿守了信约,四只恶鬼却言而无信,事到临头居然不敢下手,哈哈,哈哈!”

杨过沉吟半晌,问道:“柯老公公可曾听那两个蒙古使臣说起,郭二姑娘如何被擒?可有性命危险?”柯镇恶道,“这个他们倒并没说起,从话中听来,好像这两个鞑子官儿也不大清楚。”杨过道:”此事急如星火,晚辈这便赶去;尽力相救,柯老公公缓缓而来罢。”

柯镇恶日前从到桃花岛找寻郭襄的丐帮弟子口中,得知杨过在襄阳干下的大事,甚服其能,说道:”有你前去,我可放心了。”

杨过道:“柯老公公,晚辈拜托你一件事,请你替先父立过一块墓碑,碑上便书:‘先父杨府君康之墓,不肖子杨过谨立’几个字。”柯镇恶一怔,随即会意,说道:”不错,不错,你原是不肖令尊。你之不肖,远胜于旁人之肖了。老朽定当遵办。”

杨过回到嘉兴城里,买了三匹好马,疾驰向北,一路上不住换马,丝毫不敢耽搁,不一日己近蒙古军营。

蒙古皇帝南征襄阳,在新野、邓州两处莫名其妙的吃了个大败仗,在南阳多年积储的粮草火药更于一晚间给烧得精光。再伤了不少士卒,锐气大挫,又不明宋军虚实,是以大军在南阳以北安寨立营,按兵不动,双方未曾开仗。

四野旌旗四展,刀枪耀目,杨过纵目望去,一座营帐接着一座,不见尽头。

杨过等到晚间,闯入大营查探,但见刁斗森严,号令整肃,果然是非同小可,御营周围更是密密层层的布满了长矛大戟,防守得铁桶相似。杨过知道大营中勇士无数,自来好汉敌不过人多,倒也不敢稍露形迹。踏访了大半夜,只查得东大营一处。次日再查探西大营,一连四晚,将东南西北四座大营尽数踏访遍了,没探到与郭襄有关的丝毫消息,他在营中擒到一名会说汉语的参谋,逼问之下,那参谋据实而言,说道从没听到擒获襄阳郭大侠之女这回事。

杨过放心不下,又查了数日,这才确知郭襄不在蒙古军中,心想:“瞧来郭伯伯己将她救了回去,又或许那个蒙古使臣误听人言,传闻不实。”算来小龙女十六年之约将届,于是纵骑向北,往绝情谷而去。

那日郭襄见金轮法王猛下毒手,打死了长须鬼和大头鬼二人,心中伤痛,自知难脱他的魔掌,昂首说道:“你快打死我啊,还等甚么?”金轮法王笑道:“要打死你这娃娃还不容易?今天杀了两个人,已经够了。过几天拣个好日子,再拿你开刀,快乖乖跟我走吧。”郭襄心想这时与他相抗,徒然自取其辱,只有且跟他去,俟机再谋脱身,于是向他扁扁嘴,做个鬼脸,伸伸舌头,上马缓缓而行。

法王心中大乐,暗想:“皇上与四大王千方百计要取郭靖性命,始终未能如愿。今日擒获了郭靖的爱女,以此挟制,不怕他不俯首听命。比之一剑将他刺死犹胜一筹。便算郭靖当真倔强不服,我们在城下慢慢折磨这个姑娘,教他心痛如割,神不守舍,那时大军一鼓攻城,焉能不胜?”

行到天色晚了,胡乱在道旁找一家人家歇宿。屋中住户早已逃光,空空荡荡,唯余四壁。法王取出干粮,分给郭襄吃了,命她在厢房安睡,自己盘膝坐在堂上用功。

郭襄翻来覆去,怎睡得着?挨到半夜,悄悄到堂前张望,只见法王靠在墙壁上,鼻息沉酣,已然睡去。郭襄大喜,悄悄越窗而出,将包袱布撕成四块,缚在马脚之上,然后牵了马缰,放轻脚步,一步步走去,直到离屋约莫半里,回头不见法王追来,这才上马疾驰。她想法王醒来发觉自己逃走,料定必回襄阳,自会向南方追去,我偏朝西北奔跑。一口气驰了小半个时辰,坐骑脚力不济,这才按步缓行,一路上时时回头而望,始终不见法王追到,到天色大明时,算来已驰出五六十里,心中大为宽慰。

这时已走上了一条山边小径,渐渐上岭,越走越高,转过一个山拗,忽听得,前面鼾声如雷,一人撑开手足,横卧当路。一看之下,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险些儿从马背上摔下来,原来当道而卧那人光头黄袍,正是金轮法王,也不知他如何竟抢在前面。郭襄拨转马头,疾下山坡,回首望时,见法王兀自高卧,并不起身追赶。

这一次她不再循路而行,向着东南方落荒而逃。奔了一顿饭时分,只见前面大树上一人双足钩住树干,倒吊着身子,向她嘻嘻直笑,却不知法王是谁?郭襄不惊反怒,喝道:“你要拦阻,好好拦阻便了,如何这般不三不四,戏耍姑娘?”纵马向前急冲,奔到近处,提起马鞭,刷的一鞭向他脸上击去。

只见他更不闪避,马鞭挥去,鞭梢击在脸上,却没听到丝毫声响,便在此时,她坐骑已疾驰而过。郭襄右手一拉,要将马鞭带转,突觉一股大力传上右臂,身不由主地离了马鞍,飞上半空。原来法王见马鞭击倒,张嘴咬住了鞭梢,身子倒挂在树干之上,便如打秋千般一荡,竟将郭襄拉了起来。

郭襄身在空中,却不慌乱,见法王弯腰缩身,又要将自己荡回,当即撤手松鞭,趁势直堕,摔将下来。法王倒是一惊,生怕她摔跌受伤,忙仰身伸手来接,叫道:“小心了!”郭襄大叫:“啊哟!”跌到离法王双手半尺之处,突然双掌齐出,砰砰两声,击在他的胸口。这一下变招奇速,饶是法王武功高强,人又机智,竟然没能避开,只见他手脚乱舞,掉在地下,直挺挺的一动也不动了。

郭襄没料到竟然一击成功,不由得喜出望外,拾起地下一块大石,便要往他光头上砸落,但她一生从未杀过人,虽深恨此人害了自己两个朋友,待要下手,终究有所不忍,呆了一呆,放下大石,伸手点了他颈中“天鼎穴”、背上“身柱穴”、胸口“神封穴”、臂上“清冷渊”、腿上“风市穴”,一口气手不停点,竟点了他身上一十三处大穴,但兀自不放心,又捧过四块几十斤的巨岩,压在他的身上,说道:“恶人啊恶人,姑娘今日不杀你,你以后可要知道好歹,不能再害人了罢!”说着上了马背。

金轮法王双目骨溜溜地望着她,笑道:“小姑娘心倒好,老和尚很欢喜你啊!”只见四块巨岩突然之间从他身上弹了起来,砰嘭、砰嘭几声,都摔了开去,他跟着一跃而起,也不知如何,身上被点的一十三处大穴一时尽解。

郭襄惊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原来法王虽中了她的双掌,但这两掌如何能震他下树?又如何能伤得他不能动弹?他却假装受伤,要瞧瞧郭襄如何动手,待见她收石不砸,暗想:“这个小妮子聪明伶俐,心地又好,有我二徒之长,却无二徒之短。”不由得起了要收她为徒之心。

他生平收了三个弟子,大弟子文武全才,资质极佳,法王本欲传以衣钵,可是不幸早亡;二弟子达尔巴诚朴谨厚,徒具神力,不能领会高深秘奥的内功;三弟子霍都王子则是个天性凉薄之人,危难中叛师而别,无情无义。法王自思年事已高,空具一身神技,却苦无传人,百年之后,这绝世武功岂非就此湮没无闻?每当念及,常致郁郁。这时见郭襄资质之佳,可说生平罕见,虽说是敌人之女,但她年纪尚幼,何难改变,心想只要传以绝技,时日一久,她自会渐渐淡忘昔日之事。何况自己与她父母只是两国相争,这才敌对,又不是有甚么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怨。武林中人,对收徒传法之事瞧得极重,出家人没有子女,一身本事全靠弟子传宗接代,衣钵的授受更是头等大事,法王既动此念,便将攻打襄阳、胁迫郭靖的念头放到了脑后。

郭襄见他眼珠转动,沉吟不语,当即跃下马来,说道:“老和尚的本领真是不小,就可惜不做好事。”法王笑道:”你既羡慕我的本领,只须拜我为师,我便将这一身功夫,倾囊传你。”郭襄率道:“呸!我学了和尚的功夫有甚么用?我又不想做尼姑。”法王笑道:“难道学我的功夫,便须做尼姑不成?你点我的穴道,我能自解;你用大石压在我身上,石头自己会跳起来;你骑了马奔跑,我能抢在你前面睡觉,这些功夫难道不好玩么?”

郭襄心想这些功夫当真好玩,但这老和尚是恶人,怎能拜他为师,再者自己急于要找杨过,没功夫跟他瞎缠,摇头说道:“你本领再高,我也不能拜恶人为师。”

法王道:”你怎知我是恶人?”郭襄道:“你一出手便打死了长须鬼和大头鬼两个,他们跟你无怨无仇,如何便下这毒手?”法王笑道:“我是帮你找坐骑啊,是他们两个先动手的,你没瞧见吗?倘若我本领差些,早就先给他们打死了。做和尚的慈悲为怀,若不是迫不得已,决不伤害人命。”

郭襄哼了一声,不信他的话,说道:“你到底要怎样?倘若你真是好人,怎地又不让我走?”法王道:“我怎么不让你走了?你骑马赶路,要东便东,要西便西,我只是在路上睡觉,伸手拦阻过你没有?”郭襄道:“既是如此,你让我找杨大哥去,别跟我啰唆。”

法王摇头道:“那可不成,你必须得拜我为师,跟我学二十年武艺,那时候你要找谁,便去找谁。”郭襄恼道:“你这和尚好不讲理,我不爱拜师,你勉强我干么?”法王说道:“你这小娃儿才不讲理,像我这样的明师,普天之下去哪里找去?旁人便是向我磕三百个响头,苦苦哀求十年八年,我也不能收他为徒。今得遇这千载难逢的良机,居然自不惜福,岂非奇了?”

郭襄伸手指着脸,说道:“好羞,”好羞!你是甚么明师了?你不过胜得我一个十多岁的女娃子、那有甚么稀奇?你胜得过我爹爹妈妈么?胜得过我外公黄老岛主么?别说这些人,单就我大哥哥杨过,你就打他不赢。”法王冲口而出:“谁说的?谁说我打不赢杨过这小子?”

郭襄道:“天下的英雄好汉,谁都这般说。前几日襄阳城中英雄大宴,个个都说世上便有三个金轮法王一齐动手,加起来三头六臂,也打不过一位独臂的神雕大侠杨过!”

她这番话其实乃是随口编造,只不过意欲气气法王,别说英雄大宴中商议的是如何守襄阳、抗蒙古,就真有人论到法王和杨过武功优劣,郭襄未曾与会,也不会听到。岂知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这话正好刺中了法王的痛处。

他十余年前果曾数度败在杨过手下,只道天下英雄确是以此作为话柄,熬不住满腔怒火如焚,喝道:“杨过这小子若是在此,教他尝尝我‘龙象般若功’的厉害,要他吃饱了苦头,才知当世究竟是他杨过了得,还是我金轮法王高明。”

郭襄心念一动,道:“你明知我大哥哥不在这儿,自可胡吹大气。你有胆子去找他较量一下么?你的‘蛇猪不若功’……”法王抢着道:“是龙象般若功!”郭襄道:“你胜得过他,才是龙象,如果不堪一击,终究连小蛇臭猪也不若了!你若胜得过他,我自会求着来拜你为师。只是料得你也不敢前去找他,因此说了也是枉然。我瞧啊,只要你一见杨过的影子,吓得连逃走也来不及啦。”

法王岂不知郭襄在使激将之计,但他一生自视极高,偏生曾败于杨过手下,此番将“龙象般若功”练到了第十层,原是要找杨过一报昔年大败之辱,大声道:“我说知道杨过在甚么地方,那是骗你的,就可惜不知这小子躲到了何处,否则我不找上门去,打得他磕头求饶才怪。”

郭襄哈哈大笑,拍手唱道:“和尚和尚爱吹牛,自夸天下无敌手,望见杨过东边来,脚底加油朝西走。”法王呸了一声,怒目而视。

郭襄道:“我虽不知杨过此时身在何方,但再过一个多月,他定要到一个处所,我却知道。”法王说道:“到甚么地方?”郭襄道:“跟你说了有甚么用?你又不敢去见他,徒然吓得你魂不附体。”法王咬得牙齿咯咯作响,喝道:“你说,你说!”郭襄道:“他要到绝情谷去,要在断肠崖前和他妻子小龙女相会。一个杨过已叫你心惊肉跳,再加上一个小龙女,嘿嘿,老和尚啊,你又何苦到断肠崖去送死?就算他们夫妻重会,不想杀人,你大败亏输之后,也难免伤心断肠了。”

十余年来,金轮法王苦练“龙象般若功”之时,心中便以杨过与小龙女联手齐上的“玉女素心剑法”为敌手,倘若他无把握能以一敌二,胜得这夫妇二人,此番也不敢贸然便重来中原,这时听郭襄如此说,更是触动了他心头之忌,怒极反笑,说道:“咱们这便上绝情谷去!待我打败了杨过和小龙女二人,那时却又如何?”郭襄道:“假如你真有这等高强的武功,我还不赶着拜你为师么?那才是求之不得呢。只可惜那绝情谷地处幽僻,不易找到它的所在。”法王笑道:“恰好我便去过,那倒不用发愁。既然现下为时尚早,你且跟我到蒙古营中,待我料理了几件事,再同到绝情谷去便了。”

郭襄见他肯到绝情谷去找杨过比武,心怀大宽,暗道:“我只愁你不肯去,既给我说动了,还怕甚么?你这恶和尚这会儿狠天狠地,待你见了大哥哥,那时才有得你受的了。”当下便随他赴蒙古军中。

法王一意要郭襄承受自己的衣钵,心想只有收服她的心,日后方能成为本门高弟,因此一路上待她极是慈和。武林中明师固是难求,但良材美质的弟子也同样的不易遇到,徒须择师。师亦择徒。法王与郭襄一路上谈谈说说,觉得她聪明过人,悟性特强,不由得暗暗欣喜。有时郭襄伤心长须鬼和大头鬼惨死,怪责法王下手狠辣,法王也不以为忤,反觉她是性情中人,不似霍都王子之天性凉薄。

法王携郭襄所去的蒙古军营,是皇弟忽必烈统率的南大营,而杨过前去寻找的,却是蒙哥大汗驻跸所在的北大营,只因两个蒙古使臣随口闲谈,柯镇恶没听得仔细,累得杨过空找了数日。其后杨过动身赴绝情谷时,法王和郭襄不久也即将起行,三人相距不过百余里而已。

郭靖与黄蓉自幼出走,日夕挂怀。其后派出去四处打探的丐帮弟子一一汇报,均说不知音讯。又过十余日,突然程英和陆无双到了襄阳,传来柯镇恶的讯息,说道郭襄已被掳入蒙古军中。郭靖、黄蓉大惊。当晚黄蓉便和程英两人暗入蒙古军营,四下查访,也如杨过一般,探不到丝毫端倪。第三晚更和蒙古众武士斗了一场,四十余名武士将黄蓉和程英团团围住,总算黄程两人武功了得,黄蓉又连使诡计,这才闯出敌营,逃回襄阳。

黄蓉心下计议,瞧情势女儿并非在蒙古军中,但迄今得不到半点音讯,决非好兆,眼见蒙古大军并无即行南攻的迹象,与郭靖商议了,自行出城寻访。她随身带同一双白雕,若有紧急情事,便可令双雕传递信息。程英、陆无双姊妹坚要陪她同去。三人绕过蒙古大军,向西北而行。黄蓉心想:“襄儿此去,是要劝杨过不可自寻短见,上次她在潼关、风陵渡左近与他相遇,这番看来又会重赴旧地,在风陵渡或可访到若干踪迹。”

三人离开襄阳时方当严冬,沿路缓缓而行,寻消问息,到得风陵渡时已是二月下旬,冰销雪融。黄蓉等三人在渡口问了半日,撑渡的、开店的、赶车的、行脚的,都说没见到这么一个小姑娘。

程英劝慰道:”师姊,你也不须烦恼。襄儿出生第一天,便给金轮法王和李莫愁这两个大魔头抢去。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那时如此凶险,尚且无恙,何况今日?”黄蓉叹了一口气,并不言语。三人离了渡口,再往郊外闲走。

这一日艳阳和暖,南风熏人,树头早花新着,春意渐浓。程英指着一株桃花,对黄蓉道:“师姊,北国春迟,这里桃花甫开,桃花岛上的那些桃树却已在结实了罢!”她一面说,一面折了一技桃花,拿着把玩,低吟道:“问花花不语,为谁落?为谁开?算春色三分,半随流水,半入尘埃。”黄蓉见他娇脸凝脂,眉黛鬓青,宛然是十多年前的好女儿颜色,想像她这些年来香闺寂寞,自是相思难遣,不禁暗暗为她难过。

便在此时,只听得嗡嗡声响,一只大蜜蜂飞了过来,绕着程英手中那枝桃花不断打转,接着便停在一朵花上,采取花蜜。黄蓉见这只蜜蜂身作灰白,躯体也比常蜂大了一倍有余,心念一动,说道:”这似乎是小龙女所养的玉蜂,怎地在此出现?”陆无双说道:“不错,咱们便跟着这蜜蜂,瞧它飞向何处?”

这蜜蜂采了一会儿花蜜,飞离花枝,在空中打了几个旋,便向西北方飞去。黄蓉等三人忙展开轻身功夫,跟随在后。那蜜蜂飞行一会,遇有花树,又停留一会,如此飞飞停停,又多了两只蜜蜂。三个人追到傍晚,到了一处山谷,只见嫣红姹紫,满山锦绣,山坡下一列挂着七八个木制的蜂巢。那三只大蜂振翅飞去,投入蜂巢。

另一边山坡上盖着三间茅屋,屋前有两头小狐,转着骨溜溜的小眼向黄蓉等而望。忽听呀的一声,中间茅屋的柴扉推开,出来一人,苍髯童颜,正是老顽童周伯通。黄蓉大喜,叫道:“老顽童,你瞧是谁来啦!”

周伯通见是黄蓉,哈哈大笑,奔近迎上,只跨出几步,突然满面通红,转身回转茅屋,拍的一声,关上了柴扉。黄蓉大奇,不知他是何用意,伸手拍门,叫道:“老顽童,老顽童,怎地见了远客,反躲将起来?”砰砰砰拍了几声。周伯通在门内叫道:”不开,不开!死也不开!”黄蓉笑道:“你不开门,我一把火将你的狗窝烧成了灰。”

忽听得左首茅屋柴扉打开,一人笑道:“荒山光降贵客,老和尚恭迎。”

黄蓉转头过来,只见一灯大师笑的站在门口,合十行礼。黄蓉上前拜见,笑道:“原来大师和老顽童作了邻居,真是想不到。老顽童不知何故,突然拒客,闭门不纳?”一灯呵呵大笑,道:”且莫理他!三位请进,待老僧奉茶。”

三人进了茅屋,一灯奉上清茶,黄蓉问起别来起居。一灯道:“郭夫人,你猜上一猜,那右首茅屋中住的是谁?”黄蓉想起周伯通忽地脸红关门的怪态,心念一转,已知其理,笑道:“晓寒深处,春波碧草,相对浴红衣。好啊,好啊!”“晓寒深处”云云,正是刘贵妃瑛姑昔年所作的《四张机》词。

一灯大师此时心澄于水,坐照禅机,对昔年的痴情余恨,早置一笑,当下鼓掌笑道:“郭夫人妙算如神,万事不出你之所料。”走到门口叫道:“瑛姑,瑛姑,过来见见昔日的小友。”过不多时,瑛姑托着一只木盘过来飨客,盘中装着松子、青果、蜜饯之类。黄蓉等拜见了,五人谈笑甚欢。

一灯、周伯通、瑛姑数十年前恩怨牵缠,仇恨难解,但时日既久,三人年纪均老,修为又进,同在这万花谷中隐居,养蜂种菜,莳花灌田,哪里还将往日的尴尬事放在心头?但周伯通蓦地见到黄蓉,不自禁的深感难以为情,因之闭门躲了起来。他虽在自己房中,却竖起了耳朵,倾听五人谈话,只听黄蓉说着襄阳英雄大会中诸多热闹情事,待说到揭穿霍都假装何师我的紧要关头,她却把言语岔到了别处,再也忍耐不住,推门而出,到了一灯房中,问道:“那霍都后来怎样啊?给他逃走了没有?”

当晚黄蓉等三人都在瑛姑的茅屋歇宿。翌晨黄蓉起身,走出屋外,只见周伯通手掌中托着一只玉蜂,手舞足蹈,得意非凡。黄蓉笑道:“老顽童,甚么事啊,这般欢喜?”周伯通笑道:“小黄蓉,我的本领越来越是高强,你佩服不佩服?”

黄蓉素知他生平但有两好,一是玩闹,一是武学,这十余年来隐居荒谷,潜心练武,想来又有甚么“分心二用,双手互搏”之类古怪高明的武功创了出来,倒也颇想见识见识,说道:“老顽童的武功,我打小时候起便佩服得五体投地,那还用问?这几年来,又想出了甚么奇妙的功夫?”周伯通摇头道:“不是,不是。近年来最好的武功,是杨过那小娃娃所创的‘黯然销魂掌’,老顽童自愧不如。武学一道,且莫提起!”

黄蓉心中暗暗称奇:“杨过这孩子当真了不起,小则小郭襄,老则老顽童,人人都对他倾倒,不知那‘黯然销魂掌’又是甚么门道?”问道:“那你越来越高强的,是甚么本事啊?”

周伯通手掌高举,托着那只玉蜂,洋洋自得,说道,“那是我养蜂的本事。”黄蓉撇嘴道:“这玉蜂是小龙女送给你的,有甚么希奇了?”周怕通道:“这个你就不懂了。小龙女送给我的玉蜂,固是极宝贵的品种,但老顽童亲加培养,更养出了一批天下无双、人间罕覯的异种来,当真是巧夺天工,造化之奇,也无如此奇法。小龙女如何能及呀?”

黄蓉哈哈大笑,说道:“老顽童越老越不要脸,这一场法螺吹得呜部都地响,你这张厚脸皮,当真是天下无双、人间罕覯的异种,巧夺天工,奇于造化。”周伯通也不生气,笑嘻嘻的道:“小黄蓉,我且问你。人是万物之灵,身上有刺花刺字,或刺盘龙虎豹,或书‘天下太平’。但除了人之外,禽兽虫蚁身上,可有刺字的?”黄蓉道:“虎有黄斑、豹有金钱,至于蝴蝶毒蛇,身上花纹更奇于刺花十倍。”周伯通道:“但你见过虫蚁身上有字的没有?”黄蓉道:“你说是天生的么?那倒没见过。”周伯通道:“好罢,今儿给你开一开眼界。”说着将左掌伸到黄蓉眼前。

只见他掌心中托着那只巨蜂的双翅之上果然刺得有字,黄蓉凝目望去,见玉蜂右翅上有“情谷底”三字,左翅上有“我在绝”三字,每个字细如米粒,但笔划清楚,显是用极细的针刺成。黄蓉大奇,口中喃喃念道:“情谷底,我在绝。情谷底,我在绝。”心想:“这六字决非天生,乃是有人故意刺成的,按着老顽童的性儿,决不会做这般水磨功夫。”一转念间,笑道:“那又是甚么天下无双、人间罕覯了?你磨着瑛姑,要她用绣花针儿刺上这六个字,难道还瞒得过我么?”

周伯通一听,登时涨红了脸,说道:“你这就问瑛姑去,看是不是她刺的字?”黄蓉笑道:“那她还不给你圆谎么?你说太阳从西边出来,她也会说:‘不错,太阳自然从西边出来,谁说从东边出来啊?’”

周伯通一张脸更红了,那是三分害羞,三分尴尬,更有三分受到冤枉的气恼。他放了掌中玉蜂,一把抓着黄蓉的手,道:“来来来,我教你亲眼瞧瞧。”拉着她走到山坡边一个蜂巢旁边。这蜂巢孤零零的竖在一旁,与其余的蜂巢不在一起。周伯通手一扬,捉了两只玉蜂,说道:“请看!”

黄蓉凝目看去,只见那两只玉蜂双翅上也都有字,那六个字也是一模一样,右翅是“情谷底”,左翅是“我在绝”。黄蓉大奇,暗想:“造物虽奇,也决无造出这样一批蜜蜂来之理。其中必有缘故。”说道:“老顽童,你再捉几只来瞧瞧。”周伯通又捉了四只,其中两只翅上无字,另外两只双翅都刺着这六个字。他见黄蓉低头沉吟,显已服输,不敢再说是瑛姑所为,笑道:“你还有何话说?今日可服了老顽童罢?”

黄蓉不答,只是轻轻念着:“情谷底,在我绝。情谷底,我在绝。”她念了几遍,随即省悟,“啊!那是‘我在绝情谷底’。是谁在绝情谷底啊?难道是襄儿?”心中怦怦乱跳,侧头向周伯通道:“老顽童,这窝玉蜂不是你自己所养,是外面飞来的。”

周伯通脸上一红,道:“咦!那可真奇了。你怎么知道?”黄蓉道:“我怎么不知?这窝蜜蜂飞到这里,有几天啦?”周伯通道:“这些玉蜂飞来有好几年了,只是初时我没察觉翅上生得有字,直到几个月前,这才偶尔见到。”

黄蓉沉吟道:“当真有好几年了?”周伯通道,“是啊,难道连这个也用得着骗你?”

黄蓉沉吟半晌,回到茅屋,和一灯大师、程英、陆无双等商议,都觉绝情谷底必有蹊跷。黄蓉挂念女儿,当下便要和程陆姊妹同去一探。一灯大师道:“左右无事,咱们便同去走走。那日令爱来此,这小姑娘慷慨豪迈,老僧很喜欢她。”黄蓉当即拜谢,心中却平添一层隐忧:“一灯大师定是料想襄儿遭逢危难,否则他何必舍却幽居清修之乐,一同赶去?”周伯通有热闹可赶,如何肯留?坚要和瑛姑随众同行。黄蓉见平添了三位高手相助,宽心不少,心想凭着自己这一行六人,不论斗智斗力,只怕当世再无故手,襄儿便是落入奸人之手,也必能救出。于是六人双雕,结伴西行。

杨过于三月初二抵达绝情谷,比之十六年前小龙女的约期还早了五天。

此时绝情谷中人烟绝踪,当日公孙止夫妇、众绿衣子弟所建的广厦华居早已毁败不堪。杨过自于十六年前离绝情谷后,每隔数年,必来谷中居住数日,心中存了万一之想,说不定南海神尼大发慈悲,突然提早许可小龙女北归。

虽每次均是徒然苦候,废然而去,但每来一次,总是与约期近了几年。

此刻再临旧地,但见荆莽森森,空山寂寂,仍是毫无曾经有人到过的迹象,当下奔到断肠崖前,走过石梁,抚着石壁上小龙女用剑尖划下的字迹,手指嵌入每个字的笔划之中,一笔一笔的将石缝中的青苔揩去,那两行大字小字显了出来。他轻轻的念道:“小龙女书嘱夫君杨郎,珍重万千,务求相聚。”一颗心不自禁的怦怦跳动。

这一日中,他便如此痴痴的望着那两行字发呆,当晚绳系双树而睡。次日在谷中到处闲游,见昔年自己与程英、陆无双铲灭的情花花树已不再重生,他戏称之为“龙女花”的红花却开得云霞灿烂,如火如锦,于是摘了一大束龙女花,堆在断崖的那一行字前。

这般苦苦等候了五日,已到三月初七,他已两日两夜未曾交睫入睡,到了这日,更是不离断肠崖半步。自晨至午,更自午至夕,每当风动树梢,花落林中,心中便是一跳,跃起来四下里搜寻观望,却哪里有小龙女的影踪?

自从听了黄药师那几句话后,他早知“大智岛南海神尼”云云,乃是黄蓉捏造出来的鬼话,但崖上字迹却是小龙女所刻,却半分不假,只盼她言而有信,终来重会。眼见太阳缓缓落山,杨过的心也是跟着太阳不断的向下低沉。当太阳的一半被山头遮没时,他大叫一声,急奔上峰。身在高处,只见太阳的圆脸重又完整,心中略略一宽,只要太阳不落山,三月初七这一日就算没过完。

可是虽然登上了最高的山峰,太阳最终还是落入了地下。悄立山巅,四顾苍茫,但觉寒气侵体,暮人而来,站了一个多时辰,竟是一动也不动。

再过多时,半轮月亮慢慢移到中天,不但这一天已经过去,连这一夜也快过去了。

小龙女始终没有来。

他便如一具石像般在山顶呆立了一夜,直到红日东升。四下里小鸟啾鸣,花香浮动,春意正浓,他心中却如一片寒冰,似有一个声音在耳际不住响动:“傻子!她早死了,在十六年之前早就死了。她自知中毒难愈,你决计不肯独活,因此图了自尽,却骗你等她十六年。傻子,她待你如此情意深重,你怎么到今日还不明白她的心意?”

他犹如行尸走肉般踉跄下山,一日一夜不饮不食,但觉唇燥舌焦,于是走到小溪之旁,掬水而饮,一低头,猛见水中倒影,两鬓竟然白了一片。他此时三十六岁,年方壮盛,不该头发便白,更因内功精纯,虽然一生艰辛颠沛,但向来头上一根银丝也无,突见两鬓如霜,满脸尘土,几乎不识得自己面貌,伸手在额角发际拔下三根头发来,只见三根中倒有两根是白的。

刹时之间,心中想起几句词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这是苏东坡悼亡之词。杨过一生潜心武学,读书不多,数年前在江南一家小酒店壁上偶尔见到题着这首词,但觉情深意真,随口念了几遍,这时忆及,已不记得是谁所作,心想:“他是十年生死两茫茫,我和龙儿却已相隔十六年了。他尚有个孤坟,知道爱妻埋骨之所,而我却连妻子葬身何处也自不知。”接着又想到这词的下半阙,那是作者一晚梦到亡妻的情境:“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对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不由得心中大恸:“而我,而我,三日三夜不能合眼,竟连梦也做不到一个!”

猛地里一跃而起,奔到断肠崖前,瞧着小龙女所刻下的那几行字,大声叫道:“‘十六年后,在此重会,夫妻情深,勿失信约!’小龙女啊小龙女!

是你亲手刻下的字,怎地你不守信约?”他一啸之威,震狮倒虎,这几句话发自肺腑,只震得山谷皆鸣,但听得群山响应,东南西北,四周山峰都传来:“怎地你不守信约?怎地你不守信约?不守信约……不守信约……”

他自来便生性激烈,此时万念俱灰,心想:“龙儿既已在十六年前便即逝世,我多活这十六年实在无谓之至。”望着断肠崖前那个深谷,只见谷口烟雾缭绕,他每次来此,从没见到过云雾下的谷底,此时仍是如此。仰起头来,纵声长啸,只吹得断肠崖上数百朵憔悴了的龙女花飞舞乱转,轻轻说道:“当年你突然失踪,不知去向,我寻遍山前山后,找不到你,那时定是跃入了这万丈深谷之中,这十六年中,难道你不怕寂寞吗?”

泪眼模糊,眼前似乎幻出了小龙女白衣飘飘的影子,又隐隐似乎听得小龙女在谷底叫道:“杨郎,杨郎,你别伤心,别伤心!”杨过双足一登,身子飞起,跃入了深谷之中。

郭襄随着金轮法王,同到绝情谷来。法王狠辣之时毒逾蛇蝎,但他既存心收郭襄作衣钵传人,沿途对她问暖嘘寒,呵护备至,就当她是自己亲生爱女一般。郭襄恨他掌毙长须鬼和大头鬼,神色间始终冷冷的。法王一生受人崇仰奉承,在西藏时俨若帝王之尊,便是大蒙古的四王子忽必烈,对他也是礼敬有加。但小郭襄一路上对他冷言冷语,不是说他武功不如杨过,便是责他胡乱杀人,竟将这个威震异域的大蒙古第一国师弄得哭笑不得。

这一日两人走到绝情谷,忽听得一人大声叫道:“怎地你不守信约?”

声音中充满着悲愤、绝望、痛苦之情。

郭襄听来,似乎四周每座山峰都在凄声叫喊:“你不守信约,你不守信约!”她吃了一惊,叫道:“是大哥哥,咱们快去!”说着抢步奔进谷中。

金轮法王大敌当前,精神一振,从背上包袱中取出金银铜铁铅五轮拿在手里。

这时他虽已将“龙象般若功”练到第十层,但想这十六年中,杨过和小龙女也决不会浪费光阴,搁下了功夫,因此丝毫不敢轻忽。

郭襄循声急奔,片刻间已至断肠崖前,只见杨过站在崖上,数十朵大红花在他身旁环绕飞舞。她见那悬崖生得凶险,自己功夫低浅,不敢飞身过去,叫道:“大哥哥,我来啦!”但杨过凝思悲苦,竟是没有听见。郭襄遥遥望见他举止有异,叫道:“我这里尚有你的一枚金针,须听我话,千万不可自尽……”一面说,一面便从石梁往悬崖上奔去。她奔到半途,只见杨过纵身一跃,已堕入下面的万丈深谷之中。

这一来郭襄只吓得魂飞魄散,当时也不知是为了相救杨过,又或许是情深一往,甘心相从于地下,双足一登,跟着也跃入了深谷。

法王堕后七八丈,见她跃起,急忙飞身来救。他一展开轻功,当真是如箭离弦,迅捷无伦,但终于迟了一步,赶到崖边。郭襄已向崖下落去。法王不及细想,使招“倒挂金钩”,俯身抓她手臂。这一招原是行险,只要稍有失闪,连他也带入了深谷之中。手指上刚觉得已抓注了她衣衫,只听得嗤的一响,撕下了郭襄的半幅衣袖,眼见她身子冲开数十丈下的烟雾,直入谷底,浓烟白雾随即弥合,将她遮得无影无踪。

法王黯然长叹,沮丧不已,手中持着那半幅衣袖,怔怔的望着深谷。

过了良久,忽听得对面山边一人叫道:“兀那和尚,你在这里干么?”

法王回过头来,只见对山站着六人,当先一个苍髯童颜,正是周伯通。他身旁站着三个女子,识得是黄蓉、程英、陆无双,再后面是一个白鬓白眉的老僧,一个浑身黑衣的年老女子,他却不知是一灯大师和瑛姑。法王数次见识过周伯通的功夫,知道这老儿的武功别出心机,端的神出鬼没,心中自来对他存着三分忌惮,而黄蓉身兼东邪、北丐两家之所长,机变百出,也是个厉害之极的人物。他神功已成,本可与这两个中原一流武学高手一较,但此时痛惜郭襄惨亡,只凄然道:“郭襄姑娘堕入深谷之中了。唉!”说着长叹一声。

众人一听,都是大吃一惊。黄蓉母女关心,更是震动,颤声道:“这话当真?”法王道:“我骗你作甚?这不是她的衣袖么?”说着将郭襄的半幅衣袖一扬。黄蓉瞧那衣袖,果真是从女儿的衣上撕下,这一来犹如身入冰窟,全身发颤,说不出话来。

周伯通怒道:“臭和尚,你干么害死这小姑娘?忒地心毒。”法王摇头道:”不是我害死的。”周伯通道:“好端端的她怎会堕入深谷?不是你推他,便是逼她。”法王叹息道:“都不是。我有意收她为徒,传我衣钵,如何肯轻易加害?”周伯通一口唾涎吐了过去,喝道:“放屁!放屁!她外公是黄老邪,父亲是郭靖。母亲是小黄蓉,哪一个不强过你这臭和尚了?却要她来拜你为师,传你的臭衣钵?便是我老顽童传她几手三脚猫把式,不也强过你这些破铜烂铁的圈圈环环吗?”

他和法王相距甚远,这一口唾涎吐将过去,风声隐隐,便如一枚铁弹般直奔其面门。法王侧头避过,心下暗服。周伯通见他给自己骂得哑口无言,不禁洋洋自得,又大声道:“她定是不肯拜你为师,是不是?而你一心要收她为徒,是不是?”法王点了点头。周伯通又道:“照啊,如此这般,你就推她下谷。”

法王心中怅惆,叹道:“我没有推她。但她为何自尽,老僧实是不解。”

黄蓉心神稍定,一咬牙,提起手中竹棒,径向法王扑了过去。她使个“封”字诀,棒影飘飘,登时将法王身前数尺之地尽数封住了。在这宽不逾尺的石梁之上,黄蓉痛心爱女惨亡,招招下的均是杀手。

法王武功虽胜于她,却也不敢硬拚,眼见她棒法精奇,如和她缠上数招,那周伯通过来助战,所处地势太险,那就极难对付,当下左足一点,退后三尺,一声长啸,忽地从黄蓉头顶飞跃而过。黄蓉竹棒上撩,法王银轮斜掠架开。黄蓉吸一口气,回过身来。只见周伯通拳加,已与法王打在一起。

法王自恃大宗师的身份,见对方不使兵刃,当下将五轮插回腰间,便以空手还击。黄蓉自石梁奔回,竹棒点向他的后心。

法王自练成十层“龙象般若功”后,今日方初逢高手,正好一试,见周伯通挥拳打到,于是以拳对拳,跟着举拳还击。两人拳锋尚未相触,已发出劈劈拍拍的轻微爆裂之声。周伯通吃了一惊,料知对方拳力有异,不敢硬接,手肘微沉,已用上空明拳中的功夫。法王一拳击出,力近千斤,虽不能说真有龙象的大力,却也决非血肉之躯所能抵挡,然与周伯通的拳力一接,只觉空空如也,竟无着力之处,心下暗感诧异,左掌跟着拍出。

周伯通已觉出对方劲力大得异乎寻常,实是从所未遇。他生性好武,只要知道谁有一技之长,便要缠着过招较量,一生大战小斗,不知会过多少江湖好手,但如法王所发这般巨力,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一时不明是何门道,当下使动七十二路空明拳,以虚应实,运空当强。这么一来,虽教法王的巨力无用武之处,但要伤敌,却也决非可能。

法王运出数招,竟似搔不着敌人的痒处。他埋头十余年苦练,一出手便即无功,自是大为焦躁,只听得背后风声飒然,黄蓉的竹棒戳向背心“灵台尺”,当下回手一掌,拍的一响,竹棒登时断为两截,余力所及,只震得地下尘土飞扬,沙石激荡。

黄蓉一惊跃开,暗想这恶僧当年已甚了得,岂知今日更是大胜昔时,他这一掌力道强劲,怪诞异常,那是甚么功夫?

程英和陆无双见黄蓉失利,一持玉笛,一持长剑,分自左右攻向法王。

黄蓉叫道:“两位小心!”话声甫毕,喀喀两响,笛剑齐断。法王因郭襄惨亡,今日不想再伤人命,喝道:“让开了!”不再追击程陆二人。

突见黑影晃动,瑛姑已攻至身畔,法王手掌外拨,斜打她的腰胁。瑛姑的武功本来尚不及黄蓉,但她所练的“泥鳅功”却善于闪躲趋避,但觉一股巨力撞到,身子两扭三曲,竟将这一击避过。法王却不知她武功其实未臻一流高手之境,连打两拳都给她以极古怪的身法避开,不禁暗暗惊讶。他自恃足以横行天下的神功竟然接连两人都对付不了,不免稍感心怯,当下不愿恋战,晃身向左闪开。

瑛姑竭尽全力,方始避开了法王的两招,见他退开,正是求之不得,哪敢抢上拦阻?周伯通叫道:“别逃!”猱身追上。

法王正欲回掌相击,突听嗤嗤轻响,一股柔和的气流涌向面门,正是一灯大师使出“一阳指”功夫,正面拦截。法王一直没将这白眉老僧放在眼内,哪料到他这一指之功,竟是如此深厚。

此时一灯大师的“一阳指”功夫实己到了登峰造极、炉火纯青的地步,指上发出的那股罡气似是温淳平和,但沛然浑厚,无可与抗。法王一惊之下,侧身避开,这才还了一掌。一灯大师见他掌力刚猛之极,也是不敢相接,平地轻飘飘的倒退数步。一个是南诏高僧,一个是西域异士,两人交换了一招,谁也不敢对眼前强敌稍存轻视。周伯通顾全身份,不肯上前夹击,站在一旁监视。

一灯与法王本来相距不过数尺,但你一掌来,我一指去,竟越离越远,渐渐相距丈余之遥,各以平生功力遥遥相击。黄蓉在旁瞧着,但见一灯大师头顶白气氤氲,渐聚渐浓,便似蒸笼一般,显是正在运转内劲,深恐他年迈力衰,不敌法王,心中又伤痛女儿惨亡,便欲上前与仇人一拚,但听两人掌来指往,真力激得嗤嗤声响,实是插不下手去,正自无计,忽听得头顶雕鸣,于是撮唇作哨,向着法王一指。

一对白雕纵声长鸣,从半空中向法王头顶扑击下去。

若是杨过的神雕到来,法王或稍有忌惮,这一对白雕躯体虽大,也不过是平常禽鸟,怎奈何得了他?但他此时正出全力和一灯大师相抗,半分也松懈不得,双雕突然扑到,只得左掌向上扬了两下,两股掌力分击双雕。双雕抵受不住,直冲上天。这是这么一打岔,一灯立占上风。法王左掌连催,方始再成相持之局。

双雕听得黄蓉哨声不住催促,而敌人掌力却又太强,于是虚张声势,突然长鸣,向下疾冲,待飞到法王头顶丈许之处,不待他发掌,早已飞开。双雕此起彼落,虽然不能伤敌,却也大大扰乱了法王的心神。高手对敌,讲究的是凝意专志,灵台澄明,内力方能发挥极致,法王掌力之强固然大胜一灯,但修心养性之功却是远逊,此时为了郭襄之死颇为惋惜,心神本已不定,双雕再来打扰,更加烦躁起来。

他心意微乱,掌力立起感应,一灯微微一笑,向前踏了半步。黄蓉见一灯举步上前,提声喝道:“郭靖、杨过,你们都来了,合力擒他!”

其实郭靖是她丈夫,她决不会直呼其名,但她这一声呼喝是要令法王吃惊,倘若叫的是“靖哥哥”,法王不免转念:“‘靖哥哥’,哪是谁?”如此一顿,那突如其来的惊吓就大为减弱。果然法王一听到“郭靖、杨过”两人之名,大吃一惊:“这两个好手又来,老和尚殆矣!”

便在此时,一灯又踏上了半步。半空中双雕也已瞧出了便宜,那雌雕大声鸣叫,疾扑而下,直冲法王面门,伸出利爪去挖法王眼珠。法王骂道:“孽畜!”左掌上拍。

岂知雌雕这一下仍是虚招,离他面前尚有丈许,早已逆冲而上,那雄雕却悄没声的从旁偷袭而下,待得法王发觉,左爪已快触到他的光头。法王又惊又怒,挥手一拂,正中雕腹。雄雕抓起了他头顶金冠,振翅高飞。但法王这一拂力道何等强劲,那雄雕身受重伤,虽然飞上半空,终于支持不住,突然翻了个筋斗,堕人崖旁的万丈深谷之中。

黄蓉、程英、陆无双、瑛姑都忍不住叫出声来。周伯通大怒,喝道:“臭和尚,老顽童不讲究甚么江湖规矩了。说不得,要来个以二对一。”纵身抡拳,往法王背心打去。

那雌雕见雄雕堕入深谷,厉声长鸣,穿破云雾,跟着冲了下去,良久不见回上。

金轮法王前后受敌,心中先自怯了,他武功虽高,如何挡得住这两大高手的夹攻?不敢再行恋战,呛啷啷金轮和银轮同时出手,前挡一阳指,后拒空明拳,在两股内力夹击之中,斜身向左窜出,身形晃动,已自转过山坳。

周伯通大声吆喝,自后赶去。法王好容易脱身,提气急奔,心知只要再被周伯通一缠上,数百招内难分胜败,那白眉老僧乘虚下手,自己这条老命非葬送在这绝情谷中不可。眼见前面是一片密密层层的树林,正要发足奔入,突听得嗤的一声急响,一粒小石子从林中射出。

树林离他尚有百余步,但这粒小石子不知由何神力奇劲激发,形体虽小,破空之声却响亮异常,对准面门疾射而来。法王举银轮一挡,拍的一响,小石子撞在轮上,登时碎成数十粒,四下飞溅,脸上也溅到了两粒,虽然石粒微细,伤他不得,却也隐隐生疼。法王又是一惊:“这粒小石子从如此远处射来,竟撞得我轮子晃动,此人功力之强,决不在那老和尚和老顽童之下,怎地天下竟有如许高手?”

他一怔之间,只见林中一个青袍老人缓步而出,大袖飘飘,颇有潇洒出尘之致。周伯通大喜,叫道:“黄老邪!这臭和尚害死了你的外孙女儿,快合力擒他!”

林中出来的正是桃花岛主黄药师。他与杨过分手后,北上漫游,一日在一处乡村小店中小酌,猛见双雕自空中飞过,知道若非女儿,便是两个外孙女儿就在近处,于是悄悄跟随,来到绝情谷中。他不愿给女儿瞧见,只远远跟着,直至见一灯和周伯通分别和金轮法王动手不胜,这藏僧真是生平难遇的好手,不禁见猎心喜,跟着出手。

法王双轮互击,当的一声,声若龙吟,说道:“你便是东邪黄药师么?”

黄药师点了点头,说道:“不错。大师有何示下?”法王道:“我在藏边之时,听说中原只有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了得,今日见面,果然名不虚传。其余四位哪里去了?”黄药师道:“中神通和北丐、西毒,谢世已久,这位高僧便是南帝,这一位周兄,是中神通的师弟。”周伯通道:“若是我师兄在世,你焉能接得他的十招?”

这时三人作丁字形站立,将法王围在中间。法王瞧瞧一灯大师、瞧瞧周伯通、又瞧瞧黄药师,长叹一声,将五轮抛在地下,说道:“单打独斗,老僧谁也不惧。”周伯通道:“不错。今日咱们又不是华山绝顶论剑,争那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谁来跟你单打独斗?臭和尚作恶多端,自己裁决了罢。”

法王叹道:“中原五大高人,今见其二,老僧死在三位手上,也不枉了。只可惜那龙象般若功至老僧而绝,从此世上更无传人。”提起右掌,便往自己天灵盖上拍了下去。

周伯通听到“龙象般若功”五字,心中一动,抢上去伸臂一挡,架过了他这一掌,说道:“且慢!”法王昂然道:“老僧可杀不可辱,你待怎地?”

周伯通道:“你这甚么龙象般若功果然了得,就此没了传人,别说你可惜,我也可惜。何不先传了我,再图自尽不迟?”言下竟是十分诚恳。

法王尚未回答,只听得扑翅声响,那雌雕负了雄雕从深谷中飞上,双雕身上都是湿淋淋地,看来谷底是个水潭。雄雕毛羽零乱,已然奄奄一息,右爪仍牢牢抓着法王的金冠。雌雕放下雄雕后,忽地转身又冲入深谷,再回上来时,背上伏着一人,赫然便是郭襄。

黄蓉惊喜交集,大叫:“襄儿,襄儿!”奔过去将她扶下雕背。

法王见郭襄竟然无恙,也是一呆。周伯通正架着他的手臂,右眼向一灯一眨,左眼向黄药师一闪,做了个鬼脸。东邪、南帝双手齐出,法王右胁左胸同时中指。若是换作别人,虽然点正他的要害,也闭不了他的穴道,但东邪、南帝这两根手指,当今之世再无第三根及得,一是精微奥妙的“弹指神通”,一是玄功苦神的“一阳指”,法王如何受得?“嘿”的一声,身子晃了一下。周伯通伸手在他背心“至阳穴”上补了一拳,笑道:“躺下罢!”

法王双腿一软,缓缓坐倒。一灯等三人对望一眼,心中均各骇然:“这藏僧当真厉害,身上连中三下重手,居然仍不摔倒。”

三人抢到郭襄身旁,含笑慰问,只听她叫道:“妈,他在下面……在下面,快……快去……救他……”只说了这几句,心神交疲,晕了过去。一灯拿起她的腕脉一搭,说道:“不碍事,只是受了惊吓。”伸手在她背心推拿了几下。过了一会,郭襄悠悠醒转,说道:“大哥哥呢,上来了吗?”黄蓉道:“杨过也在下面?”郭襄点了点头,低声道:“当然哪!”她心中是说:“倘若他不在下面,我跳下去干么?”黄蓉见女儿全身湿透,问道:“下面是个水潭?”郭襄点了点头,闭上双眼,再无力气说话,只是手指深谷。

黄蓉道:”杨过既在谷底,只有差雕儿再去接他。”当下作哨召雕。但连吹数声,双雕竟毫不理睬。黄蓉好生奇怪,数十年来,双雕闻唤即至,从不违命,何以今日对自己的口哨直似不闻?

她又一声长哨,只见那雌雕双翅一振,高飞入云,盘旋数圈,悲声哀啼,猛地里从空中疾冲而下。黄蓉心道:“不好!”大叫:“雕儿!”只见那雌雕一头撞在山石之上,脑袋碎裂,折翼而死。众人部吃了一惊,奔过去看时,原来那雄雕早已气绝多时。众人见这雌雕如此深情重义,无不慨叹。黄蓉自幼和双雕为伴,更是伤痛,不禁流下泪来。

陆无双耳边,忽地似乎响起了师父李莫愁细若游丝的歌声:“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她幼时随着李莫愁学艺,午夜梦回,常听到师父唱着这首曲子,当日未历世情,不明曲中深意,此时眼见雄雕毙命后雌雕殉情,心想:“这头雌雕假若不死,此后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叫它孤单只影,如何排遣?”触动心怀,眼眶儿竟也红了。

程英道:“师父,师姊,杨大哥既在潭底,咱们怎生救他上来才好?”

黄蓉抹了抹眼泪,问女儿道:“襄儿,谷底是怎生光景?”郭襄精神渐复,说道:“我一掉下去,笔直的沉到了水底,心中一慌,吃了好几口水。

后来不知怎的冒上了水面,大哥哥……杨大哥拉住我头发,提了我起来……”

黄蓉稍稍放心,道:“水潭旁有岩石之类,可以容身,是不是?”郭襄道:“水潭旁都是大树。”黄蓉“嗯”了一声,问道:“你怎么会跌下去的?”

郭襄道:“杨大哥拉我起来,第一句话也这般问我。我取出那口金针,交了给他,说道:‘我来叫你保重身子,不可自寻短见。’他目不转瞬的向我瞧着,却不说话。不久雄雕儿跌了下来,跟着雌雕将雄雕负了上去,又下来负我。我叫杨大哥上来,他一言不发,提着我放上了雕背。妈,叫雕儿再下去接他啊。”

黄蓉暂不跟她说双雕已死,脱下外衣,盖在她的身上,转头道,”看来过儿一时并无危险,咱们快搓一条长索,接他上来。”众人齐声说是,分头去剥树皮。

各人片刻间剥了不少树皮。程英、陆无双和瑛姑便用韧皮搓成绳索,一灯、黄药师、周伯通、黄蓉四人手撕刀割,切剥树皮。这四人虽是当今武林中顶尖儿的高手,但做这等粗笨功夫,也不过胜在力大而已,未必便强过寻常熟手工人,直忙到天黑,还只搓了一百多丈绳索,看来仍是远远不足。程英在绳索一端缚了一块岩石,另一端绕在一棵大材上,绳索渐结渐长,穿过云雾,垂入深谷。

这七人个个内力充沛,直忙了整晚,毫没休息。到得次晨,郭襄也来相助。黄蓉才简略问了几句她被法王所擒的经过。

绳索不断加长,杨过在谷底却没送上半点讯息。黄药师取出玉萧,运气吹动,萧声悠扬,直飘入谷底。按理杨过听到萧声,必当以长啸作答,但黄药师一曲既终,谷口惟见白烟横空,寂静无声。

黄蓉微一沉吟,取剑斩下一块树干,用剑尖在木材上划了五个字:“平安否盼答”,将木块掷了下去。良久良久,谷底始终没有回答。各人面面相觑,暗暗担心。

程英道:“山谷虽深,计来长索也应已经垂到,待我下去瞧瞧。”周伯通叫道:“我先去!”也不等旁人答话,抢到谷边,一手拉绳,波的一声溜了下去,穿烟破雾,刹那间不见了影踪。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只见他捷如猿猴般援索攀了上来,须发上沾满了青苔,不住摇头,说道:“影踪全无,影踪全无,有甚么。杨过?连牛过、马过也没有。”

众人一齐望着郭襄,脸上全是疑色。郭襄急得几乎要哭了出来,说道:“杨大哥明明是在下面,怎会不在?他坐在水边的一棵大树上啊。”

程英一言不发,援绳溜下谷去,陆无双跟随在后。接着瑛姑、周伯通、黄药师、一灯等一一援绳溜下。

黄蓉道:“襄儿,你身子未曾康复,不可下去,别再累妈担心。你杨大哥若在底下,咱们这许多人定能救他上来,知道了么?”郭襄心中焦急,含泪答应。黄蓉向坐在地下的金轮法王瞧了一眼,心想他穴道被点,将满十二个时辰,这人内功奇高,别要给他以真气冲开穴道,于是走过去在他背心“灵台”、胸下“巨阙”、双臂的“清冷渊”上又补了几下,这才援索下谷。

手上稍松,身子堕下时越来越快,黄蓉在中途拉紧绳素,使下堕之势略缓,又再松手,如此数次,方达谷底。只见深谷之底果是个碧水深潭,黄药师等站在潭边细心察看,却哪里有杨过的踪迹?又见谭左几株大树之上。高高低低的安着三十来个大蜂巢,绕着蜂巢飞来飞去的都是玉蜂。黄蓉心念一动,说道:“周大哥,你捉只蜜蜂来瞧瞧,看翅上是否有字?”周伯通依言捉了一只玉蜂,凝目一看,道:“没字。”

黄蓉打量山谷周围情势,但见四面都是高逾百丈的峭壁,无路可通,潭边的大树奇形怪状,不知名目,抬起头来,云雾封谷,难见天日,正沉吟间,猛听得周伯通叫道:“这一只有字,这一只有字。”黄蓉过去一看,只见那玉蜂双翅之上,果然刺着“我在绝,情谷底”六个细字。料得关键是在碧水潭中。潭边七人之中惟她水性最好,于是略加结束,取一颗九花玉露丸含在口中。以防水中有甚毒虫水蛇,一个旋子,跃入了潭中。

那潭水好深,黄蓉急向下潜,越深水越冷,到后来寒气透骨,睁眼看去,四面蓝森森、青郁郁,似乎结满了厚冰。黄蓉暗暗吃惊,但仍不死心,钻上水面来深深吸了几口气,又潜了下去。但潜到极深之处,水底有一股抗力,越深抗力便越强,黄蓉纵出全力,也无法到达潭底,同时冷不可耐,四周也无特异之处,只得回了上来。

众人见她嘴唇冻成紫色,头发上一片雪白,竟是结了一层薄冰,无不骇然。程英和陆无双忙折下树枝,在她身旁生起一个火堆。

郭襄见母亲与众人一一缘绳下潭,心想:“大哥哥便是不肯上来,外公和妈妈他们抬也抬了他上来。到底他为甚么要自尽呢?难道杨大嫂死了?永远不跟他见面了?”

正自怔怔的出神,忽听得金轮法王“啊哟、啊哟”的大声呻吟。郭襄转过身来,只见他脸上肌肉抽搐,显是在忍受极大痛苦。郭襄哼了一声,说道:“你这是自作自受,谁叫你动不动便出于杀人?”法王“啊哟、啊哟”叫得更加响了,眼光中露出哀求之色。

郭襄忍不住问道:“怎么?很痛么?”法王道:“你妈妈点了我背心的灵台穴和胸下巨阙穴,我全身如有千万只蚂蚁在咬,痛痒难当,她为甚么不再点了我膻中穴和玉枕穴?”郭襄一怔,她跟母亲学过点穴、拂穴之法,知道“膻中”和“玉枕”是人身要穴中的要穴,只要稍受损伤,立即毙命,说道:“我妈暂且不杀你,你不知感激,还多说甚么?”法王昂然道:“她如点了我膻中、玉枕两穴,我胸背麻木,就可少受许多痛苦。我这般深厚的修为,难道能要得了我的性命?”郭襄不信,道:“你少吹牛。妈妈说的,‘膻中和玉枕,一碰便送命’,你身上麻痒。用力忍耐一下,他们马上就回上来啦。”

法王道:“郭姑娘,一路上我待你如何?”郭襄道:”还算不错。可是你杀了长须鬼和大头鬼,又害死我家的双雕,你待我再好,我也不记情。”

法王道:“好罢,杀人偿命,待会你杀了我,给你朋友报仇便是。但我一路上这般待你,你却如何报答?”郭襄道,“你说怎么报答?”法王道:”你给我在膻中穴和玉枕穴上用力各点一指,让我少受些苦楚,便算是报答我了。”

郭襄不住摇头,道:”你要我杀你,我才不动手呢。”法王急道:“大丈夫言出如山,你点我这两处穴道,我决计死不了。待会你妈妈上来,我还要向她求情,岂肯轻易便死?”郭襄见他说得诚恳,心想:“我先轻轻的试一试。”伸指在他胸口膻中穴上轻轻一点,法王舒了一口气,道:“果然好得多了,你再用力些。”郭襄加重劲力,只见他展眉一笑,毫无受伤迹象,只是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的变了两次,说道:“再重些!”郭襄便依照父母所传的点穴之法,在他膻中穴上点了一指。

法王道:“好啊!我胸口不怎么难受啦!你瞧死不了,是不是?”郭襄大感惊奇,道:“我再点你的玉枕穴啦!”起初仍是轻点试探,这才运力而点。法王道:“多谢,多谢!”闭目暗暗运气,突然间一跃而起,说道:“走罢!”

郭襄大骇,叫道:“你……你……”法王左手一勾,抓住了她的手腕,说道:”快走,我金轮法王武功独步天下,难道这‘推经转脉、易宫换穴’的粗浅功夫也不会么?”说着双足一点,带着郭襄向前奔去。

郭襄大叫:“你骗人,你骗人!”心下好生后悔:“我实在见识太低,连这些粗浅功夫也不知道。”她怎知道“推经转脉、易官换穴”的奇功又如何是粗浅功夫?实是他西藏密宗极深奥艰难的内功,奇妙处比之欧阳锋逆转全身经脉虽然大为不及,却也是一宗甚难修练的怪异神功。当郭襄点他膻中、玉枕两穴之时,他已暗自推经转脉、易官换穴,将另外两处穴道转了过来。

郭襄落指时还怕伤了他的性命,实则是替他解开了穴道。

金轮法王带着郭襄跃出数丈,突然间心念一转,毒计陡生,眼见两棵大树上系着那根长索,只须弄断绳索,周伯通、一灯、黄药师、黄蓉等人势必丧命深谷,于是纵身过去抓住长索,便要运力扯断。

郭襄大惊,一记肘捶撞向他胁下。也是法王过于托大,对她丝毫没加提防,这一记时捶正好撞中了“渊液穴”,只感半身酸麻,刹时间浑身无力。

郭襄用力一扭,挣脱了他的手腕,双掌搭在他背心,叫道:“推你下去,摔死你这恶和尚。”法王大惊,暗运内力冲穴,口中却哈哈大笑,说道:“凭你这点微未功夫,也推得我动?”

郭襄却不知时机稍纵即逝,此刻法王穴道未解,只须用力一推,他便摔下谷去,又或快速出手,连点他身上数处穴道,他也无论如何来不及推经转脉、易官换穴。但她见先前点他膻中和玉枕两处要穴,反而助他解开了穴道,只道再点也是无用,当下纵身跃开,奔到崖边,说道:“我跟妈妈死在一起!”便要往深谷中跳落。

法王大惊,吸一口真气,冲破了郭襄所点的“渊液穴”,不及扯断长索,便向她扑去。郭襄发足便奔,在山石和大树间纵来跃去。若在乎阳之地,法王只须两个起落,早便追上,但断肠崖前到处都是古木怪石,郭襄东一钻,西一躲,一时倒也奈何她不得,跟她捉迷藏般大兜圈子,追了良久,方始使一招“雁落平沙”,从空中飞扑而下,抓住了她手臂。郭襄张口大呼:“妈!”只叫得一声,法王便按住了她嘴。就在此时,远远传来了陆无双之声:“小郭襄哪里去了?”

法王心下一凛,暗叫:“可惜,可惜!终于错过了时机!”伸指点了郭襄的哑穴,拖了她发足疾奔。其实这当儿时机尚未错过,还只陆无双一人上来,他奔将过去,尽来得及弄断长索,陆无双一人又怎阻挡得住?只是他吃了周伯通、一灯、黄药师等人的苦头,好容易逃得性命,忽然听到人声,只道黄药师等已一齐回上,哪敢再去生事?

黄蓉等在谷底细细查察,再也搜不到甚么踪迹,四周也无血渍,谅来杨过并未遇到不幸,众人一商量,只得先行回上,再定行止。第一个缘绳而上的是陆无双、其次是程英、瑛姑。

待得黄蓉上来时,只听得程英等三人正在高呼:“小郭襄,小郭襄,你在哪里啊?”黄蓉见女儿和法王一齐失踪,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急忙登高眺望。接着黄药师、一灯、周伯通一一上来,七人找遍了绝情谷,哪里有两人的踪迹?

找到谷口,只见地下遗着郭襄一只鞋子。程英道:“师姊,你休担忧,定是那法王挟持襄儿一路南行。襄儿留下鞋子,好教咱们知道。这孩子的聪明机警,实不下于她妈妈呢。”黄蓉再想起女儿先前的说话,法王只是逼她拜师,要她承受衣钵,想来一时不致有何危难,这才忧心稍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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