瑀字五行属什么(为字五行属什么属性的)
论建安文学批评的发生
作者:傅刚(陕西师范大学人文社会高等研究院)
内容提要:汉末建安时期的诗文写作将基本合于后世文艺学观念的文学独立于经、史、子以外,这也是一般所说的文学的独立,随着文学写作的普及,对作品的评陟自然而然会发生,这就是文学批评,代表这个时期文学批评产生的是曹丕的《典论·论文》。对这一时期文学批评发生原因的解释,有许多种观察视角,其中,除了总体条件构成且成熟外,有一种看似偶然的外在因素的刺激作用。建安二十二年的瘟疫是产生曹丕写作《典论·论文》的直接诱因。
一 问题的缘起
中国的文学批评为何会在建安时期发生,这当然与两汉以来文学写作的繁盛、具有文学性质的作品增多、文体的发展是紧密相关的。我在《汉魏六朝文体辨析的学术渊源》和《论汉魏六朝文体辨析观念的产生和发展》两篇文章中讨论过这个问题,事实上随着汉代文人群体的成熟和作品写作实践的增多,人们对文学与子、史不同的性质有了深刻地理解,同时也对于各文体的区分和掌握有了清楚的认识,这对于汉末建安时期文学写作的繁荣和批评的兴起奠定了基础。但是,这只是一个必然的条件,任何一种现象的产生,除了历史发展的必然因素外,还需要有一些诱因。建安文人在曹氏父子带领下展开的文学写作和批评,开创了一个时代的风气,其实还是需要一些重要的刺激的。从表面上看来,建安时期具有了文学领袖,也形成了文学集团,这是重要的文学独立自觉的标志,但批评是如何发生的?为何能够在这个时候产生出对文学性质、文体特征、文人间的关系等带有重大理论意义的命题探讨?这个问题很值得我们研究。
代表建安文学理论成果的是曹丕的《典论·论文》。在这篇文章里,主要涉及到这样几个问题:文学的价值问题、批评家态度问题、作家的个性与写作间的关系问题、作品风格的形成以及不同作家具有不同风格的问题、文体的问题等等。这样一些精深的文学理论问题,为什么能够在文学刚刚开始自觉、独立的时候就产生呢?它们发生的原因是什么呢?
这是一篇专门讨论诗赋写作的论文,从其讨论的内容看,完全合于后来的文学观念。此文据《文选》所录称为“论文”,又五臣注说:“文帝《典论》二十篇,兼论古者经典,文事有此篇,论文章之体也。”①明曹丕《典论》有二十篇,篇皆有题,故《文选》所载“论文”实为曹丕所定(文中之“而作论文”,已明示题目)。曹丕以“文”为专论,明确表示文学的自觉和独立,其后才有陆机的《文赋》、挚虞的《文章流别集》和《论》,这在文学发展史上的意义可是非同一般的。
曹丕《典论·论文》触及到了文学理论中最为核心的问题,总结起来有:文人相轻问题、批评应该具有的态度问题、作家写作的优劣问题、文体问题、文章价值问题。这些问题的产生以及曹丕的阐释,见出汉末人对文学性质和特征的认识如此深刻而高明,这很令人感到惊讶。对此,我提出几点看法。我认为:
建安文学批评也就是中国文学批评的开始,其发生首先起源于当时的文学写作实践。而文学写作的兴盛,并能在写作中引起争议,则是因为一个相对集中的文学团体的成立,而这个团体需要有一个领袖,这就是曹丕所领导的建安文学集团,时间则是在集团的主要作家如王粲、刘桢、陈琳、阮瑀、应玚、徐干、吴质(孔融除外,因为他实际上并没有参加这个集团的文学活动)等皆聚于邺下时。此其一。其二,当日的文学写作势必引起争论,如孰高孰低的问题?事实上如何评价孰高孰低?标准是什么?这当引起当时文人尤其是曹丕的思考。在讨论中,每个人的表现代表了批评的态度是否客观的问题,这就是曹丕、曹植所讲的文人相轻(人人自谓抱荆山之玉),由此而有深入的体认。同时每个人的写作风格并不一样,每个人的表现,包括写作水平和批评态度,这便是个性问题,而个性问题又由于其禀性不同,亦即气的问题,这也就是曹丕体认的文气问题。每个人气质禀性不同,并不由于是同一父母所生就可以一样,如他和曹植就不一样,这也是曹丕所要考虑的。每个人由于个人之所好、禀性等,而各有所擅之文体,又各以所擅之体相轻别人所短,此亦在写作和讨论中暴露无遗,而适为曹丕所深思。这些看法曹丕集中在《典论·论文》中进行讨论,显示他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这些问题已经很成熟了。而在此之前,在建安二十年他给吴质的信似乎还没有表述过这样的内容②。但在建安二十三年二月他再给吴质写信时,便很完整成熟地表达了这种意见,与《典论·论文》内容可相参证。如这一部分内容:
观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鲜能以名节自立。而伟长独怀文抱质,恬惔寡欲,有箕山之志,可谓彬彬君子者矣……元瑜书记翩翩,致足乐也。仲宣续③自善于辞赋,惜其体弱,不足起其文,至于所善,古人无以远过。④
与《典论·论文》中“王粲长于辞赋”一段议论相近,《典论·论文》重点在说文人所擅文体有别,故各有所长,以此阐明不可以己之长度别人之短,讨论的是批评者应有的态度,此文则因系私人通信,主要是对诸子的忆念而简评诸子的写作成绩,这种褒奖则是建立在诸子所擅文体之上的。从这些评论看,曹丕的批评观已经成熟并构成了系统。也就在这个时间,曹丕在给王朗的信中也论到了文学的价值,他说:“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唯立徳扬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疫疠数起,士人彫落,余独何人,能全其寿?”⑤这个论述与《典论·论文》似有不同,似乎《典论·论文》宣扬了文章具有经国的价值,文人可以凭之不朽了,但在《与王朗书》中,文章只是立德以下的“其次”。其实,这两个论述并不矛盾,《典论·论文》是对文人而言,立德并不是他们的事业,著篇籍才能使他们不朽,在这之前,文章并不具有这样的价值,是曹丕发现这种功效的。曹丕的功业显然不是在著文章上,他身为太子,“立德”才是符合他的功业。另外,《典论·论文》还具有明显的政治意义,是用来安慰在争夺太子失败中的曹植的,这一点可参考拙作《曹丕曹植文学价值观的一致性及其历史背景》⑥。
总之,建安时期的热烈而具有多种形式的文学活动,很自然地促进了文学批评的产生。不独曹丕有这样的论述,建安其他作家的书信中也有不少与文学批评有关的内容,如:曹植《与杨德祖书》《与吴季重书》、吴质《答东阿王书》⑦、杨修《答临淄侯笺》⑧等。这些书信透露了以下几个问题:
1.曹植《与杨德祖书》,时间与曹丕此信约略同时,曹植文中亦论及批评的态度及文学价值,与曹丕略有不同,二人当有所针对而为。
2.据曹植信,吴质赴朝歌令任,诸贤均有辞赋作品赠送,曹植亦有,此亦当时作品流行及商讨之重要材料。
3.吴质《答东阿王笺》中用《左传》七子赋诗典故,当启曹丕论七子之说。
4.曹植批评陈琳不闲于辞赋,而自谓能与司马相如同风。
5.曹植作书对陈琳有所嘲讽,而陈琳却以为是夸奖,则见当时批评者尚含蓄,而被批评者则因为自信而未能辨识。
6.刘季绪喜好批评文章,是亦当时文学批评风气一斑。
7.人不能见己之短,虽曹植亦然。其在与杨修书中称自己作有辞赋一通,颇自矜,但后人并未多称。其作有《龟赋》一首,赠与陈琳,当亦有自得之意,然亦未见有称赞者。
8.曹植谓“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论其淑媛”,提到评论者的高度问题。
9.杨修驳曹植之论,而谓文章与建功立业并不相妨害。
以上的问题与《典论·论文》所讨论的问题相当,也都与如何批评有关,虽然是汉末,但文人的个性与自负表现得十分充分,都明显显示出自重和轻视别人的倾向。这当然与建安时期给文人提供了一个安静的可以自由写作和评论的环境有关,与这个时期经过大乱的文人都具有慷慨怀抱有关,也与他们因为来自不同地方,大都在地方上获得了极高的声誉有关。所以才如曹植所说“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家家自谓抱荆山之玉”⑨,要相互相钦服是不可能的。曹植也看到了这一点,但他认为解决问题的方法是“盖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论於⑩淑媛,有龙渊之利乃可以议于断割”,意思是只有水平高的人才能批评别人。这当然是曹植的自负,他自比南威之容、龙渊之剑,但显然这不是客观的批评态度,仍然失之主观,的确见解不及曹丕远甚。不过,从这些议论可以见出当日文学活动的景况是何等地有生气,当然,也愈见出曹丕对文学的意义和性质、特征等的理解多么深刻。
建安时期的文学活动,留下不少材料,如应玚《驰猎赋》曹丕《叙诗》杨修《节游赋》《孔雀赋》刘桢《瓜赋》等,皆反映了当时写作和讨论的情景。应玚《驰猎赋》写道:“于是阳春嘉日,讲肆余暇。将逍遥于郊野,聊娱游于骋射。延宾鞠旅,星言夙驾。”(11)杨修《节游赋》:“尔乃息偃暇豫,携手同征。游乎北阙,以娱以逞……行中林以彷徨,玩奇树之抽英……于是迴旋详观,目周意倦。御于方舟,载笑载言……乃升车而来返。”(12)《孔雀赋序》:“魏王园中有孔雀,久在池沼,与众鸟同列。其初至也,甚见奇伟,而今行者莫眡。临淄侯感世人之待士,亦咸如此,故兴志而作赋。并见命及,遂作赋。”(13)其他建安文人应丕、植兄弟命所作诗、赋材料还有许多,这些材料见出建安文人如何在曹丕、曹植兄弟带领下开展的文学活动,并在文学活动中形成了文学批评的观念,加深了对文学写作和批评问题的思考。因此,建安文学批评的发生,除了与建安文人旺盛的写作有关,更与各种不同形式的文学活动密切相关。
二 建安文学批评发生的直接因素
如上所言,建安文学批评的发生,当然是建安文学写作高度发达的结果,作家的写作经验、心得的深厚积累,自然会上升为理论总结,同时文学集团的形成、文学活动的开展,作家间交流互动,谈艺论文,都促进了文学批评的发生。但是这些只是事件发生的必然条件,一个事件的发生,多是在必然条件下由偶然因素促生的。标志建安文学批评成就的是产生于建安二十二年冬以后曹丕的《典论·论文》以及相关的几篇书信,这些文学批评为什么会集中在这个时间里产生呢?什么动机促成了曹丕写作《典论·论文》?这是解决建安文学批评为什么发生的重要问题。我以为起因和动机源于建安二十二年发生的那场瘟疫,它直接开启了曹丕等人关于文学价值的思考。
这场瘟疫带来的后果是建安七子中的徐干、陈琳、应玚、刘桢俱死于疾疫中,即曹丕《与朝歌令吴质书》中说的“徐、陈、应、刘,一时俱逝”。加上之前死于建安十七年的阮瑀,加深了曹丕对人生意义的认识。因为在文学写作中结成的深厚的文缘,曹丕尝试着为死去的人编集,编集正是出于欲其不朽的考虑。由编集而深入思考这么多年的写作中所遇到的问题,即文人写作的价值问题、文学作品自身的价值问题、如何开展批评的问题。曹丕在回忆了昔日与诸子作文学之游的快乐生活后,不由伤感人生短浅:“何图数年之间,零落略尽,言之伤心。”故“撰其遗文,都为一集”(14),可见为诸子编集起因于徐、陈、应、刘一时俱逝对他的刺激。以下从“观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开始议论诸子的道德文章,与《典论·论文》从“文人相轻,自古而然”的开篇一样,皆从批评立场展开讨论,我以为这一段议论应该就是曹丕为诸子编集序言的内容。
汉末因为大乱,正如曹操《蒿里行》所说“白骨露于野”,故疾疫流行,史书所记汉末以来的瘟疫时有发生,如建安十四年曹操南征东吴,途遇疾疫,烧船自还(15);建安二十二年除曹丕所述徐、陈、应、刘外,又《魏志·司马朗传》亦记司马朗遇疾卒;建安二十四年,《三国志·吴志》记:“是岁大疫,尽除荆州民租税。”(16)汉末流行的疾疫,时间如此之长,影响如此之广,甚至曹丕登基后的黄初年间,还不时有瘟疫发生,这给汉末人带来了痛彻心骨的伤感。曹植《说疫气》如实反映了当时瘟疫流行的现实:“建安二十二年,疠气流行,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原注:《续汉·五行志》五注补作“举族”)而丧。”(17)人命短浅,朝不保夕,昨为诗朋,今为厉鬼,虽王公、士人皆不可免,因此,我们在建安文人的诗文中常能见到他们对生命的珍惜和留恋,对美好事物不能长久的哀叹。即如曹丕,他的诗文多有表现这方面的情绪和内容。如《戒盈赋》:“避暑东阁,延宾高会,酒酣乐作,怅然怀盈满之戒。”(18)《感物赋》:“丧乱以来,天下城郭丘墟,惟从太仆君宅尚在。南征荆州,还过乡里,舍焉。乃种诸蔗于中庭。涉夏历秋,先盛后衰,悟兴废之无常,慨然永叹,乃作斯赋。”赋曰:“掘中堂而为圃,种诸蔗于前庭。涉炎夏而既盛,迄凛秋而将衰。岂在斯之独然,信人物其有之。”(19)曹丕敏于感物,凡人之离别、物之盛衰、生死祝福,皆有感,故其题颇多“永思”“戒盈”“离居”“感离”“感物”“哀己”。其《柳赋序》说:“昔建安五年,上与袁绍战于官渡时,余始植斯柳。自彼迄今,十有五载矣。左右仆御已多亡,感物伤怀,乃作斯赋。”(20)此植柳之感,实开东晋桓温之“人何以堪”(21)之叹。建安五年,曹丕14岁,赋中称:“在余年之二七,植斯柳乎中庭。”则其人事倏忽之感,见于文字。下文云:“始围寸而高尺,今连拱而九成。嗟日月之逝迈,忽舋舋以遄征。昔周遊而处此,今倏忽而弗形。感遗物而怀故,俛惆怅以伤情。”皆感伤于物事长久,人命斯须。这样的情绪在建安其他的写作中也都多有描写,比如曹丕《与吴质书》有“余顾而言,斯乐难常,足下之徒,咸以为然。”又曹植《王仲宣诔》:“予戏夫子,金石难弊,人命靡常,吉凶异制,此驩之人,孰先殒越。”“又论死生,存亡数度,子犹怀疑,求之明据。”(22)这是汉末大乱之后士人普遍的情绪,劫后余生,痛定思痛。这些作品大都写于建安二十二年之前,曹丕、曹植兄弟抒发这种伤感时,与他们感情深厚的几位文人都还健在,但这种感伤却已弥漫在他们的作品中了,可见这是一个时代的情绪。我们不知道曹丕对文学价值的思考开始于什么时候,但他能够在《典论·论文》中明确且成熟地提出他对文学价值和文学批评的诸种看法,应该是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思考。也许当其他文人在用诗和文描摹自己的感受时,曹丕却已经开始从中思考人生的意义和价值。只是这种思考还没有明晰起来,还缺少刺激的偶发因素。因此,当建安二十二年这场瘟疫再次袭来,徐、陈、应、刘一时俱逝时,曹丕产生了震动。昔日南皮之游诸位好友,不意间一时化为异物,昨日之欢宴还在眼前,今日已物是人非。汉末以来的瘟疫夺去了无数人的生命,曹丕尽管有感伤,但都不如这一次对他的影响这样切至。曹丕与建安诸子间所结的文缘深厚,他前后几次的书信中都提到当年在邺下南皮之游。如建安二十年《与朝歌令吴质书》中说:“每念昔日南皮之游,诚不可忘。”(23)建安二十三年《与吴质书》中又说:“追思昔游,犹在心目。”(24)而在延康元年《又与吴质书》中说:“南皮之游,存者三人。”(25)建安二十二年的瘟疫是曹丕思考文学写作意义和文学价值的直接因素,因此,《典论·论文》不是偶然的写作,而是曹丕长期思考的结果。这样再来看《典论·论文》,就能够充分认识到这篇论文所有涉及的问题都具有针对性,都有早期文学活动的影子作为背景。
三 《典论·论文》的针对性
《典论·论文》首先从文人相轻开始讨论,曹丕说:“文人相轻,自古而然。”(26)值得注意的是,曹丕这里提出的“文人”概念,当是后汉以来出现的,王充《论衡·超奇》专门讨论到文人,可见后汉以来,区别于儒生和文吏的文人身份得到了社会的认同。文人相轻,曹丕举了班固和傅毅的例子,也都是东汉文人。也可见文学活动中产生的文人相轻现象,主要发生在东汉以后。这种现象在建安时期应该更为突出,曹丕有所见,有所感,故有所针对。这一点在曹植与杨修的信中也得到了证明。比如他嘲讽陈琳而自谓可与司马相如同风,事实上曹植本人已经堕入了文人相轻的窠臼。曹丕总结原因说:“夫人善于自见,而文非一体,鲜能备善,是以各以所长,相轻所短。”人善于自见,是人性的通病,文人也有这种通病,但文人的善于自见,却与一般人不同,而是表现在写作上。写作上的孰高孰低,往往难以判断,曹丕却敏锐地发现了文体的问题。他认为文体不一,作家很少有擅长所有文体写作的。往往一个作家在某一个文体上写作带来的声誉,会让大家也包括作家自己误以为自己什么都好,故此便会在批评别人的时候以己之长攻别人之短。这个现象的发现看似简单,其实却不容易,直至今日这个现象仍然会在社会各个领域里发生,就说明了能够客观冷静地发现这个道理,是需要超出常人的视野和冷静的观察思考能力的。曹丕无疑具备这个能力,这就是他与曹植之间的重要区别。应该说,就文学写作来说,曹植获得的声誉比曹丕来得容易,也得到当时的公认,相对来说,曹丕在这方面是一个落于下风的人,但正是不得意的人才更能冷静地看到人的长处和短处,也因此具有更客观的观察能力,相反,处于顺境中的人往往只看到自己的长处和别人的短处。曹丕在建安二十二年之前,较长时期处于舆论不利的环境中,所以他能够看到除了通人以外,人都有局限的问题。表现在写作上,便是因文体的不同而写作的优劣便不同。
理论渊源上,曹丕这种观点应该受到王充《论衡》的影响。《论衡》将当时人分为俗人、儒生、通人、文人、鸿儒几个层次,儒生是能通一经者,通人是通书千篇以上万卷以下,弘畅闲雅,审定文读而以教授为人师者,文人是采掇传、书,以上书奏记者,鸿儒是能精思著文,连结篇章者,可见王充所论诸人还都是就儒学而言,所谓文人,与曹丕所说大不同。王充说的文人是指司马迁、刘向、刘歆父子一类,鸿儒则是陆贾、董仲舒一类。这是就儒学内造诣不同人的区分,事实上,东汉时有文吏和儒生两大阵营,文吏习于政事,儒生娴于典籍,当时世俗皆重文吏而轻儒生,王充谓其实各有长短,所以《论衡》列有“程材”“量知”“谢短”篇,专门讨论文吏与儒生高下问题。至于儒生中,其才能高下又可区分为儒生、通人、文人、鸿儒几类,《论衡》列“效力”“别通”“超奇”来讨论。从王充的讨论中我们可以看到,东汉时人才之间的高下优劣之争已经非常热烈。因此,建安时期文学活动中发生的文人间的相轻,正是从东汉以来人物品评与轩陟之风的表现,只不过这时的品评更多地集中在文学写作上了。
曹丕理论依据来自《论衡》,但事实材料却得自他对当日文学活动的思考。所以他拈出文人相轻命题,范围却局限在写作上,故于东汉所举例为傅毅、班固,是从他们的写作成就上定义文人概念的。于今,则举七子说:“斯七子者,于学无所遗,于辞无所假,咸以自骋骥騄于千里,仰齐足而并驰,以此相服,亦良难矣!”可见建安七子互相之间并不相服,问题出在他们不能“审己以度人”,所以是他们的病累。“盖君子审己以度人,故能免于斯累”,是曹丕建立的批评立场。
“审己”,五臣注说:“审己之才,以度前人,则无不相服之累也。”谓以度前人是不对的,曹丕的意思很明确,就是要他们不能只以自己的长处和别人的短处比,也要看到自己的短处和别人的长处。
七子的长处和短处分别是什么呢?曹丕说:“王粲长于辞赋,徐干时有齐气(27),然粲之匹也。如粲之《初征》《登楼》《槐赋》《征思》、干之《玄猿》《漏巵》《圆扇》《橘赋》,虽张、蔡不过也。然于他文,未能称是。琳、瑀之章表书记,今之儁也。应玚和而不壮,刘桢壮而不密,孔融体气高妙,有过人者,然不能持论,理不胜辞,以至乎杂以嘲戏。及其所善,杨、班俦也。”曹丕认为王粲和徐干擅长于辞赋,但在其他文体如诗、文上,曹丕说是“未能称是”。事实上,王粲的诗是写得很好的,如《七哀》等,所以钟嵘《诗品》将他列为上品,但是曹丕却说“未能称是”,是曹丕的评价不公平吗?还是建安时期人对王粲诗歌写作评价不高?这个材料给我们提供了很有意思的信息,让我们对这一时期的诗歌评价有了更多的认识。王、徐以外,曹丕认为陈琳、阮瑀所长在章表书记上,其短未说,可能是公认的事实,不必细说了。以下所论应玚、刘桢、孔融却与对王粲、徐干、阮瑀从文体讨论不同,直接就他们写作形成的风格上的得失谈。比如说应玚“和而不壮”、刘桢“壮而不密”,是就他们什么文体写作形成的风格说的呢?对孔融的评价高,但批评也较多。说他“体气高妙,有过人者”,曹丕论文倡“文以气为主”,此处专评孔融“体气高妙”,自是极高的评语。这应该是公论,《文心雕龙·风骨》篇说:“公干亦云:‘孔氏卓卓,信含异气,笔墨之性,殆不可胜。’并重气之旨也。”(28)可见孔融文章重气有风骨,是有公论的。观孔融《荐祢衡表》《论盛孝章书》,正所谓“气扬采飞”,世传为名篇。但重气之人,若不能持论,难免杂驳,孔融正是如此,故曹丕说他“不能持论,理不胜辞”,理不胜辞的表现,便是杂以嘲戏。杂以嘲戏往往是才气高的人难免的通病,但正如《文心雕龙》所说,文章“义贵圆通,辞忌枝碎”,杂以嘲戏便是枝碎,且借文章发牢骚,冷嘲热讽,是不能持论的表现。大概孔融在入曹操之幕后,于时事有所看法,又借他与曹操旧交的关系,便在文章中不时杂以嘲戏,如《与曹操论酒禁书》《啁曹操讨乌桓书》,任性骋才,故以傲诞速诛。文章之失,可不慎哉!
总上诸子相轻的毛病以及相轻的原因后,曹丕正面提出其理论思考说:
常人贵远贱近,向声背实,又患闇于自见,谓己为贤。夫文本同而末异,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备其体。
曹丕认为文人之所以相轻,源于贵远贱近,向声背实,为什么贵远贱今便会导致文人相轻呢?大概是因为一般人都会对前人盲目崇拜,对当代的人则难以服气,又由于闇于自见,看不到自己的短处,总以为自己最好,其实并不知道人皆有短有长。曹丕以上所述都还是就事论事,是就文学活动中发生的现象有针对性的批评,曹丕并没有停留在这一点,而是由此引出他对文学批评的总体思考。人各有短长是一般性认识,当然能够认识到这一点也需要非常清醒的认知,表现在建安作家写作上,便是王粲擅辞赋,陈琳、阮瑀擅章表,其所得名,事实上只是在这些写作领域中。我们注意到这个批评其实应该隐喻有曹植。曹植是当时公认的才子,其名声如日中天,光芒四射,无人不夸奖其写作的才能,但从魏晋以后的评价看,曹植主要成就表现在诗歌上,文章写作并不比孔融、陈琳、阮瑀好,甚至也不如曹丕好。魏晋以来人对赋的看重远远超过诗歌,所以曹植也很用力于辞赋的写作,他自己编有《前录》,收自己所作赋70余篇,若是有《后录》的话,数量当超过百篇,但是在萧统所编《文选》中,曹植仅有一首《洛神赋》被收录,而且被当作“情赋”编在最末一类,这与他的自我期许相差甚远。曹植的光芒掩盖了他的短处,当时代的人局限于贵远贱近,向声背实,为曹植光芒所蔽,也都同声赞誉。从个人感情说,曹丕应该是不爽的,在他写作这篇文章中,怀不怀有私怨,我们不得而知,但即使如此,曹丕长期处于舆论下风,掩蔽在曹植光芒之后,恰恰能够让他观察到事实的本质,能够让他保持清醒冷静的头脑和敏锐的思维,所以他才能就文学写作中出现的问题提出一系列批评理论。曹丕具有的这种理论思考能力和广阔的眼光,曹丕本人可能也没有意识到原因所在,倒是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分析得十分中肯。《文心雕龙·才略》说:“子桓虑详而力缓,故不競于先鸣。而乐府清越,《典论》辩要,迭用短长,亦无懵焉。”(29)以虑详力缓,不兢于先鸣评曹丕,真可谓是曹丕知音!古往今来,先鸣者才捷敏速,然失之浅薄,后鸣者虑详思远,然长在深厚,曹丕、曹植中兄弟要为典型。曹丕没有停留在表面现象的简单批评上,而是正面提出了他的观点,即文体问题。文体不同,作家写作表现不一样,曹丕看到了文体本同而末实异,就是说不同文体有不同的风格要求,他在这里举了八种文体:奏议、书论、铭诔、诗赋。奏议宜雅,因为是上给天子的文书,必须典雅。书论以说理为主,刘勰说:“论也者,弥纶群言,而研精一理者也。”(30)论说文章,以条贯理晰,破除疑滞为要,故辞忌枝碎。铭诔尚实,铭诔是根据死去的人生前所为,累其德行而旌之不朽者,故不能虚诞。即如曹植,所撰《文帝诔》,也被刘勰批评为“体实繁缓”,其在“咨远臣之渺渺兮,感凶问以怛惊”下,百有余言,皆自陈之辞,所以刘勰说他“其乖甚矣”(31)。诗赋为抒写情志文字,特征是感动人心,故文字靡丽是其特征。是以各体风格不能混杂,而人亦或擅章表书奏,或擅诗赋辞章,能通者鲜矣,这是从建安诸子相轻的现象中观察出来的原因,这种透过现象提炼出来的理论总结,将文人相轻的表象上升到了理论指导的层面,从而建立了真正意义上的文学批评理论。
在此基础上,曹丕进而提出文气问题,他说:
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32)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遗子弟。
此论写作贵气,气则人与生俱来,各人气格不同,有清有浊,故表现为文章风格亦各自有异。气之清浊有体,理论渊源亦从王充而来。王充认为人之禀命有二,一是所当触值之命,一是强寿弱夭之命所当触值谓“兵烧压溺”,由不可控制的外因造成,强寿弱夭则与人的禀气有关。王充认为人的禀气有厚有薄,禀气渥则其体强,体强则其命长,气薄则其体弱,体弱则短命(33)。这是说人禀气而生,但各人的禀气不同,有厚有薄,得自自然(天),故人的运命除去所当触值外,与先天有关。曹丕所说的文气,受到王充观点的影响,人禀先天自然之气,但气并不相同,有清有浊,故表现在文章上,就表现为不同的风格,这不是可以后天的力强可以达到的。曹丕以音乐为例,谓音乐的曲度、节奏可以通过学习、训练,达成一致,但引气不齐,巧拙有自,则虽同为父子兄弟,亦各不同。这个看法,王充也有类似的表述,比如《论衡·感虚篇》就称曾子母子不同气,不能互相感动。王充还从人的禀气不同,论到人的禀性有清有浊:“凡人禀性也,清浊贪廉,各有操行。”是人的善恶贪廉亦与人禀性有关,这些观点应该影响了曹丕对于文章写作与气的关系的思考。同时,这种思考也是曹丕的切身体会,比如他与曹植,同父同母,但二人禀气不同,故清浊各异,故文章优劣应该视其不同文体而作评判,这也许是曹丕要表达的意思。
由此曹丕论到了文章的价值:
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故西伯幽而演《易》,周旦显而制《礼》,不以隠约而弗务,不以康乐而加思(34)。夫然,则古人贱尺璧而重寸阴,惧乎时之过已。而人多不强力,贫贱则慑于饥寒,富贵则流于逸乐,遂营目前之务,而遗千载之功。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忽然与万物迁化,斯亦志士之大痛也(35)。融等已逝,唯干著论,成一家言(36)。
此论文章之价值,谓文人不必讬飞驰之势,不必立功,亦可借文章而流名声于后世。末段则勉励文人要珍惜时光,生命有限,而文名足可传世。这是《典论·论文》中最为闪光的观点,将文章写作提高到经国的地步,后人因此以之作为建安文学显示了文学自觉的标志。诚然,曹丕的这个口号的提出,与传统“三立”观点相违背,三立的“立言”并非指文章,是曹丕将文人所写的诗赋文章提高到了可以不朽的地位,这固然是因为汉末以来文章写作的刺激和促进,但其实这个话却具有政治上的安抚作用,实际上是针对失势的曹植所说的。这个问题我曾在《论曹丕曹植文学价值观的一致性及其历史背景》(37)一文中作过分析,主要的意思是说,曹植位为藩王,但心系魏阙,故他与杨修的信中说文章小道:“吾虽德薄,位为蕃侯,犹庶几勠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岂徒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君子哉!”曹丕时已立为太子,故劝慰曹植安心从事写作,文章亦足以经国,达于不朽。曹丕在《论文》中极力推崇徐干的“恬淡寡欲”,又劝文人“不讬飞驰之势”,这其实不应是身为储君的他应该说的话,文人都“恬淡寡欲”了,“不讬飞驰之势”,统治者如何驾驭文人、利用文人呢?所以说这个观点提出是针对政治上失势的曹植的。这是这个观点提出的政治用意,当然,能够提出这个口号,自然与汉末以来的文章写作本身所取得的地位以及所表现出的价值有关,事实上,班固在《两都赋序》中已经将辞赋提到了“国家之遗美”的地位了。他并且在《答宾戏》中就详细阐述文章是文人可以凭借留名青史的手段,所以自东汉以来,文章的功用和价值,是得到了文人的认可的。因此,曹丕虽然有政治上的用意,但也是符合文学发展的要求的。时代虽然已经达到了这个水平,但能够拨开迷雾,提炼为鲜明的口号,却是需要这个时代的先鸣者的。曹丕是这个先鸣者,他适时地提出这个口号,既利益其政治地位,也的确有助于文学地位的提高。
注释:
①《六臣注文选》,第966页,中华书局1987年影印《四部丛刊》本。
②《文选》载曹丕与吴质书两封,第一封题为《与朝歌令吴质书》,作于建安二十年,第二封题为《与吴质书》,作于建安二十三年。参见傅刚:《曹丕曹植文学价值观的一致性及其历史背景》,《古代文学理论研究》第十一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后收入《汉魏六朝文学与文献论稿》,第272—285页,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
③“续”,五臣本《文选》作“独”。
④⑦⑧⑨(14)(22)(23)(24)《文选》,第591—592页,第593-597页,第563-564页,第593页,第591页,第779-780页,第590页,第591页,中华书局1977年影印胡克家刻本。
⑤《三国志·魏志·文帝纪》注引《魏书》,第88页,中华书局标点本1982年版。
⑥(37)参见傅刚:《论曹丕曹植文学价值观的一致性及其历史背景》,原载《古代文学理论研究》第十一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后收入《汉魏六朝文学与文献论稿》,第272-285页,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
⑩“於”,李善注《文选》作“其”,据胡克家《文选考异》改为“於”。参见《文选考异》卷七,第950页,中华书局1977年影印胡克家本。
(11)(12)(13)(18)(19)(20)《艺文类聚》,第1177页,第508页,第1574页,第417页,第600页,第153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汪绍楹校本1982年版。
(15)曹操赤壁之败,阮瑀《为曹公与孙权书》:“昔赤壁之役,遭离疫气,烧舡自还,以避恶地,非周瑜水军所能抑挫也。”(《文選》卷第四十二)这当然是自讳之辞。《三國志·武帝纪》:“(建安)十四年春三月,军至谯,作轻舟,治水军……辛未令曰:‘自顷已来,军数征行,或遇疫气,吏士死亡不归,家室怨旷,百姓流离,而仁者岂乐之哉?不得已也。’”又记:“公至赤壁,与备战不利,于是大疫,吏士多死者,乃引军还。”虽为自辩,但瘟疫流行也是事实。《三國志·周瑜传》注引《江表传》说:“瑜之破魏军也,曹公曰:‘孤不羞走。’后书与权曰:‘赤壁之役,值有疾病,孤烧船自退,横使周瑜虚获此名。’”此所谓曹操与孙权书,即是指阮瑀代其与孙权书那篇。裴松之于《魏志·贾诩传》注亦谓曹操荆州之败,乃出天祸:“至于赤壁之败,盖有运数,实由疾疫大兴,以损凌厉之锋;凯风自南,用成焚如之势,天实为之,岂人事哉!然则魏武之东下非失算也矣。”看来,赤壁败事,虽主要因曹操失算,而疾疫流行,以致曹操心乱,也应是原因之一。故《三国志·魏志》卷一史臣记曰:“公至赤壁,与备战,不利。于是大疫,吏士多死者,乃引军还。”
(16)《三国志·吴志》,第1121页,中华书局1982年印本。
(17)严可均:《全三国文》卷十八引《御览》七四二,第1152-1153页,中华书局1958年影印本。
(21)《世说新语·言语》,第135页,中华书局2007年版。
(25)参见《三国志·魏志·王粲传附吴质传》裴注引《魏略》曰:“(丕)又与质书曰:‘南皮之游,存者三人……路不云远,今复相闻。’初曹真、曹休亦与质等俱在渤海游处,时休、真亦以宗亲并受爵封,出为列将,而质故为长史。王顾质有望,故称二人以慰之。”据《魏略》所说,此信乃曹丕即王位时所写,曹操建安二十五年正月卒于洛阳,曹丕即王位,至十月禅汉建魏,改元黄初,则此信当写于延康元年。又,此以曹休、曹真当“存者三人”,恐非是。曹丕既称“存者”,当包括他自己在内,此外还有曹植,故此三人不应有曹休、曹真,而是指曹丕、曹植和吴质三人。
(26)以下所引《典论·论文》皆出于《文选》卷五十二,中华书局1977年影印胡克家本,不再出注。
(27)“齐气”,《三国志·王粲传》注引《典论》、《初学记》卷二十一、《艺文类聚》卷五十六、日本藏观智院本《文选》古钞残卷均作“逸气”。参见傅刚:《〈典论·论文〉二题》,第267-270页,《汉魏六朝文学与文献论稿》2016年版。
(28)(29)(30)(31)詹锳:《文心雕龙义证》,第1060页,第1798页,第674页,第436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
(32)引:日本古钞本作“孔”。案,《论衡·变虚篇》有:“蝼蚁之体细,不若人形大,声音孔气不能达也。”(黄晖:《论衡校释》卷四,第94页,中华书局1992年版)是曹丕用“孔气”有所本,《典论·论文》此字当以“孔”字为是。参见傅刚:《〈典论·论文〉二题》,《古代文学理论研究》第十九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后收入《汉魏六朝文学与文献论稿》,第270-271页,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
(33)参《论衡·气寿篇》《命义篇》《无形篇》,黄晖:《论衡校释》,中华书局《新编诸子集成》本1992年版。
(34)思:日本古钞本作“忽”。高步瀛谓“思”乃“忽”字之误,引《淮南子·原道》“圣人不贵尺之璧,而重寸之陰,时难得而易失也”为注(高步瀛:《魏晋文举要》,第16页,中书书局1989年版)。然五臣注此句曰:“隐约,失志皃。康,安也。加,移也。言文章之道不以通塞移思也。”是五臣所见作“思”字不误。
(35)李善本无“亦”,五臣本无“之”。
(36)古钞本“言”上有“之”字。
来源: 《文学评论》2019年第1期
论建安文学批评的发生
作者:傅刚(陕西师范大学人文社会高等研究院)
内容提要:汉末建安时期的诗文写作将基本合于后世文艺学观念的文学独立于经、史、子以外,这也是一般所说的文学的独立,随着文学写作的普及,对作品的评陟自然而然会发生,这就是文学批评,代表这个时期文学批评产生的是曹丕的《典论·论文》。对这一时期文学批评发生原因的解释,有许多种观察视角,其中,除了总体条件构成且成熟外,有一种看似偶然的外在因素的刺激作用。建安二十二年的瘟疫是产生曹丕写作《典论·论文》的直接诱因。
一 问题的缘起
中国的文学批评为何会在建安时期发生,这当然与两汉以来文学写作的繁盛、具有文学性质的作品增多、文体的发展是紧密相关的。我在《汉魏六朝文体辨析的学术渊源》和《论汉魏六朝文体辨析观念的产生和发展》两篇文章中讨论过这个问题,事实上随着汉代文人群体的成熟和作品写作实践的增多,人们对文学与子、史不同的性质有了深刻地理解,同时也对于各文体的区分和掌握有了清楚的认识,这对于汉末建安时期文学写作的繁荣和批评的兴起奠定了基础。但是,这只是一个必然的条件,任何一种现象的产生,除了历史发展的必然因素外,还需要有一些诱因。建安文人在曹氏父子带领下展开的文学写作和批评,开创了一个时代的风气,其实还是需要一些重要的刺激的。从表面上看来,建安时期具有了文学领袖,也形成了文学集团,这是重要的文学独立自觉的标志,但批评是如何发生的?为何能够在这个时候产生出对文学性质、文体特征、文人间的关系等带有重大理论意义的命题探讨?这个问题很值得我们研究。
代表建安文学理论成果的是曹丕的《典论·论文》。在这篇文章里,主要涉及到这样几个问题:文学的价值问题、批评家态度问题、作家的个性与写作间的关系问题、作品风格的形成以及不同作家具有不同风格的问题、文体的问题等等。这样一些精深的文学理论问题,为什么能够在文学刚刚开始自觉、独立的时候就产生呢?它们发生的原因是什么呢?
这是一篇专门讨论诗赋写作的论文,从其讨论的内容看,完全合于后来的文学观念。此文据《文选》所录称为“论文”,又五臣注说:“文帝《典论》二十篇,兼论古者经典,文事有此篇,论文章之体也。”①明曹丕《典论》有二十篇,篇皆有题,故《文选》所载“论文”实为曹丕所定(文中之“而作论文”,已明示题目)。曹丕以“文”为专论,明确表示文学的自觉和独立,其后才有陆机的《文赋》、挚虞的《文章流别集》和《论》,这在文学发展史上的意义可是非同一般的。
曹丕《典论·论文》触及到了文学理论中最为核心的问题,总结起来有:文人相轻问题、批评应该具有的态度问题、作家写作的优劣问题、文体问题、文章价值问题。这些问题的产生以及曹丕的阐释,见出汉末人对文学性质和特征的认识如此深刻而高明,这很令人感到惊讶。对此,我提出几点看法。我认为:
建安文学批评也就是中国文学批评的开始,其发生首先起源于当时的文学写作实践。而文学写作的兴盛,并能在写作中引起争议,则是因为一个相对集中的文学团体的成立,而这个团体需要有一个领袖,这就是曹丕所领导的建安文学集团,时间则是在集团的主要作家如王粲、刘桢、陈琳、阮瑀、应玚、徐干、吴质(孔融除外,因为他实际上并没有参加这个集团的文学活动)等皆聚于邺下时。此其一。其二,当日的文学写作势必引起争论,如孰高孰低的问题?事实上如何评价孰高孰低?标准是什么?这当引起当时文人尤其是曹丕的思考。在讨论中,每个人的表现代表了批评的态度是否客观的问题,这就是曹丕、曹植所讲的文人相轻(人人自谓抱荆山之玉),由此而有深入的体认。同时每个人的写作风格并不一样,每个人的表现,包括写作水平和批评态度,这便是个性问题,而个性问题又由于其禀性不同,亦即气的问题,这也就是曹丕体认的文气问题。每个人气质禀性不同,并不由于是同一父母所生就可以一样,如他和曹植就不一样,这也是曹丕所要考虑的。每个人由于个人之所好、禀性等,而各有所擅之文体,又各以所擅之体相轻别人所短,此亦在写作和讨论中暴露无遗,而适为曹丕所深思。这些看法曹丕集中在《典论·论文》中进行讨论,显示他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这些问题已经很成熟了。而在此之前,在建安二十年他给吴质的信似乎还没有表述过这样的内容②。但在建安二十三年二月他再给吴质写信时,便很完整成熟地表达了这种意见,与《典论·论文》内容可相参证。如这一部分内容:
观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鲜能以名节自立。而伟长独怀文抱质,恬惔寡欲,有箕山之志,可谓彬彬君子者矣……元瑜书记翩翩,致足乐也。仲宣续③自善于辞赋,惜其体弱,不足起其文,至于所善,古人无以远过。④
与《典论·论文》中“王粲长于辞赋”一段议论相近,《典论·论文》重点在说文人所擅文体有别,故各有所长,以此阐明不可以己之长度别人之短,讨论的是批评者应有的态度,此文则因系私人通信,主要是对诸子的忆念而简评诸子的写作成绩,这种褒奖则是建立在诸子所擅文体之上的。从这些评论看,曹丕的批评观已经成熟并构成了系统。也就在这个时间,曹丕在给王朗的信中也论到了文学的价值,他说:“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唯立徳扬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疫疠数起,士人彫落,余独何人,能全其寿?”⑤这个论述与《典论·论文》似有不同,似乎《典论·论文》宣扬了文章具有经国的价值,文人可以凭之不朽了,但在《与王朗书》中,文章只是立德以下的“其次”。其实,这两个论述并不矛盾,《典论·论文》是对文人而言,立德并不是他们的事业,著篇籍才能使他们不朽,在这之前,文章并不具有这样的价值,是曹丕发现这种功效的。曹丕的功业显然不是在著文章上,他身为太子,“立德”才是符合他的功业。另外,《典论·论文》还具有明显的政治意义,是用来安慰在争夺太子失败中的曹植的,这一点可参考拙作《曹丕曹植文学价值观的一致性及其历史背景》⑥。
总之,建安时期的热烈而具有多种形式的文学活动,很自然地促进了文学批评的产生。不独曹丕有这样的论述,建安其他作家的书信中也有不少与文学批评有关的内容,如:曹植《与杨德祖书》《与吴季重书》、吴质《答东阿王书》⑦、杨修《答临淄侯笺》⑧等。这些书信透露了以下几个问题:
1.曹植《与杨德祖书》,时间与曹丕此信约略同时,曹植文中亦论及批评的态度及文学价值,与曹丕略有不同,二人当有所针对而为。
2.据曹植信,吴质赴朝歌令任,诸贤均有辞赋作品赠送,曹植亦有,此亦当时作品流行及商讨之重要材料。
3.吴质《答东阿王笺》中用《左传》七子赋诗典故,当启曹丕论七子之说。
4.曹植批评陈琳不闲于辞赋,而自谓能与司马相如同风。
5.曹植作书对陈琳有所嘲讽,而陈琳却以为是夸奖,则见当时批评者尚含蓄,而被批评者则因为自信而未能辨识。
6.刘季绪喜好批评文章,是亦当时文学批评风气一斑。
7.人不能见己之短,虽曹植亦然。其在与杨修书中称自己作有辞赋一通,颇自矜,但后人并未多称。其作有《龟赋》一首,赠与陈琳,当亦有自得之意,然亦未见有称赞者。
8.曹植谓“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论其淑媛”,提到评论者的高度问题。
9.杨修驳曹植之论,而谓文章与建功立业并不相妨害。
以上的问题与《典论·论文》所讨论的问题相当,也都与如何批评有关,虽然是汉末,但文人的个性与自负表现得十分充分,都明显显示出自重和轻视别人的倾向。这当然与建安时期给文人提供了一个安静的可以自由写作和评论的环境有关,与这个时期经过大乱的文人都具有慷慨怀抱有关,也与他们因为来自不同地方,大都在地方上获得了极高的声誉有关。所以才如曹植所说“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家家自谓抱荆山之玉”⑨,要相互相钦服是不可能的。曹植也看到了这一点,但他认为解决问题的方法是“盖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论於⑩淑媛,有龙渊之利乃可以议于断割”,意思是只有水平高的人才能批评别人。这当然是曹植的自负,他自比南威之容、龙渊之剑,但显然这不是客观的批评态度,仍然失之主观,的确见解不及曹丕远甚。不过,从这些议论可以见出当日文学活动的景况是何等地有生气,当然,也愈见出曹丕对文学的意义和性质、特征等的理解多么深刻。
建安时期的文学活动,留下不少材料,如应玚《驰猎赋》曹丕《叙诗》杨修《节游赋》《孔雀赋》刘桢《瓜赋》等,皆反映了当时写作和讨论的情景。应玚《驰猎赋》写道:“于是阳春嘉日,讲肆余暇。将逍遥于郊野,聊娱游于骋射。延宾鞠旅,星言夙驾。”(11)杨修《节游赋》:“尔乃息偃暇豫,携手同征。游乎北阙,以娱以逞……行中林以彷徨,玩奇树之抽英……于是迴旋详观,目周意倦。御于方舟,载笑载言……乃升车而来返。”(12)《孔雀赋序》:“魏王园中有孔雀,久在池沼,与众鸟同列。其初至也,甚见奇伟,而今行者莫眡。临淄侯感世人之待士,亦咸如此,故兴志而作赋。并见命及,遂作赋。”(13)其他建安文人应丕、植兄弟命所作诗、赋材料还有许多,这些材料见出建安文人如何在曹丕、曹植兄弟带领下开展的文学活动,并在文学活动中形成了文学批评的观念,加深了对文学写作和批评问题的思考。因此,建安文学批评的发生,除了与建安文人旺盛的写作有关,更与各种不同形式的文学活动密切相关。
二 建安文学批评发生的直接因素
如上所言,建安文学批评的发生,当然是建安文学写作高度发达的结果,作家的写作经验、心得的深厚积累,自然会上升为理论总结,同时文学集团的形成、文学活动的开展,作家间交流互动,谈艺论文,都促进了文学批评的发生。但是这些只是事件发生的必然条件,一个事件的发生,多是在必然条件下由偶然因素促生的。标志建安文学批评成就的是产生于建安二十二年冬以后曹丕的《典论·论文》以及相关的几篇书信,这些文学批评为什么会集中在这个时间里产生呢?什么动机促成了曹丕写作《典论·论文》?这是解决建安文学批评为什么发生的重要问题。我以为起因和动机源于建安二十二年发生的那场瘟疫,它直接开启了曹丕等人关于文学价值的思考。
这场瘟疫带来的后果是建安七子中的徐干、陈琳、应玚、刘桢俱死于疾疫中,即曹丕《与朝歌令吴质书》中说的“徐、陈、应、刘,一时俱逝”。加上之前死于建安十七年的阮瑀,加深了曹丕对人生意义的认识。因为在文学写作中结成的深厚的文缘,曹丕尝试着为死去的人编集,编集正是出于欲其不朽的考虑。由编集而深入思考这么多年的写作中所遇到的问题,即文人写作的价值问题、文学作品自身的价值问题、如何开展批评的问题。曹丕在回忆了昔日与诸子作文学之游的快乐生活后,不由伤感人生短浅:“何图数年之间,零落略尽,言之伤心。”故“撰其遗文,都为一集”(14),可见为诸子编集起因于徐、陈、应、刘一时俱逝对他的刺激。以下从“观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开始议论诸子的道德文章,与《典论·论文》从“文人相轻,自古而然”的开篇一样,皆从批评立场展开讨论,我以为这一段议论应该就是曹丕为诸子编集序言的内容。
汉末因为大乱,正如曹操《蒿里行》所说“白骨露于野”,故疾疫流行,史书所记汉末以来的瘟疫时有发生,如建安十四年曹操南征东吴,途遇疾疫,烧船自还(15);建安二十二年除曹丕所述徐、陈、应、刘外,又《魏志·司马朗传》亦记司马朗遇疾卒;建安二十四年,《三国志·吴志》记:“是岁大疫,尽除荆州民租税。”(16)汉末流行的疾疫,时间如此之长,影响如此之广,甚至曹丕登基后的黄初年间,还不时有瘟疫发生,这给汉末人带来了痛彻心骨的伤感。曹植《说疫气》如实反映了当时瘟疫流行的现实:“建安二十二年,疠气流行,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原注:《续汉·五行志》五注补作“举族”)而丧。”(17)人命短浅,朝不保夕,昨为诗朋,今为厉鬼,虽王公、士人皆不可免,因此,我们在建安文人的诗文中常能见到他们对生命的珍惜和留恋,对美好事物不能长久的哀叹。即如曹丕,他的诗文多有表现这方面的情绪和内容。如《戒盈赋》:“避暑东阁,延宾高会,酒酣乐作,怅然怀盈满之戒。”(18)《感物赋》:“丧乱以来,天下城郭丘墟,惟从太仆君宅尚在。南征荆州,还过乡里,舍焉。乃种诸蔗于中庭。涉夏历秋,先盛后衰,悟兴废之无常,慨然永叹,乃作斯赋。”赋曰:“掘中堂而为圃,种诸蔗于前庭。涉炎夏而既盛,迄凛秋而将衰。岂在斯之独然,信人物其有之。”(19)曹丕敏于感物,凡人之离别、物之盛衰、生死祝福,皆有感,故其题颇多“永思”“戒盈”“离居”“感离”“感物”“哀己”。其《柳赋序》说:“昔建安五年,上与袁绍战于官渡时,余始植斯柳。自彼迄今,十有五载矣。左右仆御已多亡,感物伤怀,乃作斯赋。”(20)此植柳之感,实开东晋桓温之“人何以堪”(21)之叹。建安五年,曹丕14岁,赋中称:“在余年之二七,植斯柳乎中庭。”则其人事倏忽之感,见于文字。下文云:“始围寸而高尺,今连拱而九成。嗟日月之逝迈,忽舋舋以遄征。昔周遊而处此,今倏忽而弗形。感遗物而怀故,俛惆怅以伤情。”皆感伤于物事长久,人命斯须。这样的情绪在建安其他的写作中也都多有描写,比如曹丕《与吴质书》有“余顾而言,斯乐难常,足下之徒,咸以为然。”又曹植《王仲宣诔》:“予戏夫子,金石难弊,人命靡常,吉凶异制,此驩之人,孰先殒越。”“又论死生,存亡数度,子犹怀疑,求之明据。”(22)这是汉末大乱之后士人普遍的情绪,劫后余生,痛定思痛。这些作品大都写于建安二十二年之前,曹丕、曹植兄弟抒发这种伤感时,与他们感情深厚的几位文人都还健在,但这种感伤却已弥漫在他们的作品中了,可见这是一个时代的情绪。我们不知道曹丕对文学价值的思考开始于什么时候,但他能够在《典论·论文》中明确且成熟地提出他对文学价值和文学批评的诸种看法,应该是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思考。也许当其他文人在用诗和文描摹自己的感受时,曹丕却已经开始从中思考人生的意义和价值。只是这种思考还没有明晰起来,还缺少刺激的偶发因素。因此,当建安二十二年这场瘟疫再次袭来,徐、陈、应、刘一时俱逝时,曹丕产生了震动。昔日南皮之游诸位好友,不意间一时化为异物,昨日之欢宴还在眼前,今日已物是人非。汉末以来的瘟疫夺去了无数人的生命,曹丕尽管有感伤,但都不如这一次对他的影响这样切至。曹丕与建安诸子间所结的文缘深厚,他前后几次的书信中都提到当年在邺下南皮之游。如建安二十年《与朝歌令吴质书》中说:“每念昔日南皮之游,诚不可忘。”(23)建安二十三年《与吴质书》中又说:“追思昔游,犹在心目。”(24)而在延康元年《又与吴质书》中说:“南皮之游,存者三人。”(25)建安二十二年的瘟疫是曹丕思考文学写作意义和文学价值的直接因素,因此,《典论·论文》不是偶然的写作,而是曹丕长期思考的结果。这样再来看《典论·论文》,就能够充分认识到这篇论文所有涉及的问题都具有针对性,都有早期文学活动的影子作为背景。
三 《典论·论文》的针对性
《典论·论文》首先从文人相轻开始讨论,曹丕说:“文人相轻,自古而然。”(26)值得注意的是,曹丕这里提出的“文人”概念,当是后汉以来出现的,王充《论衡·超奇》专门讨论到文人,可见后汉以来,区别于儒生和文吏的文人身份得到了社会的认同。文人相轻,曹丕举了班固和傅毅的例子,也都是东汉文人。也可见文学活动中产生的文人相轻现象,主要发生在东汉以后。这种现象在建安时期应该更为突出,曹丕有所见,有所感,故有所针对。这一点在曹植与杨修的信中也得到了证明。比如他嘲讽陈琳而自谓可与司马相如同风,事实上曹植本人已经堕入了文人相轻的窠臼。曹丕总结原因说:“夫人善于自见,而文非一体,鲜能备善,是以各以所长,相轻所短。”人善于自见,是人性的通病,文人也有这种通病,但文人的善于自见,却与一般人不同,而是表现在写作上。写作上的孰高孰低,往往难以判断,曹丕却敏锐地发现了文体的问题。他认为文体不一,作家很少有擅长所有文体写作的。往往一个作家在某一个文体上写作带来的声誉,会让大家也包括作家自己误以为自己什么都好,故此便会在批评别人的时候以己之长攻别人之短。这个现象的发现看似简单,其实却不容易,直至今日这个现象仍然会在社会各个领域里发生,就说明了能够客观冷静地发现这个道理,是需要超出常人的视野和冷静的观察思考能力的。曹丕无疑具备这个能力,这就是他与曹植之间的重要区别。应该说,就文学写作来说,曹植获得的声誉比曹丕来得容易,也得到当时的公认,相对来说,曹丕在这方面是一个落于下风的人,但正是不得意的人才更能冷静地看到人的长处和短处,也因此具有更客观的观察能力,相反,处于顺境中的人往往只看到自己的长处和别人的短处。曹丕在建安二十二年之前,较长时期处于舆论不利的环境中,所以他能够看到除了通人以外,人都有局限的问题。表现在写作上,便是因文体的不同而写作的优劣便不同。
理论渊源上,曹丕这种观点应该受到王充《论衡》的影响。《论衡》将当时人分为俗人、儒生、通人、文人、鸿儒几个层次,儒生是能通一经者,通人是通书千篇以上万卷以下,弘畅闲雅,审定文读而以教授为人师者,文人是采掇传、书,以上书奏记者,鸿儒是能精思著文,连结篇章者,可见王充所论诸人还都是就儒学而言,所谓文人,与曹丕所说大不同。王充说的文人是指司马迁、刘向、刘歆父子一类,鸿儒则是陆贾、董仲舒一类。这是就儒学内造诣不同人的区分,事实上,东汉时有文吏和儒生两大阵营,文吏习于政事,儒生娴于典籍,当时世俗皆重文吏而轻儒生,王充谓其实各有长短,所以《论衡》列有“程材”“量知”“谢短”篇,专门讨论文吏与儒生高下问题。至于儒生中,其才能高下又可区分为儒生、通人、文人、鸿儒几类,《论衡》列“效力”“别通”“超奇”来讨论。从王充的讨论中我们可以看到,东汉时人才之间的高下优劣之争已经非常热烈。因此,建安时期文学活动中发生的文人间的相轻,正是从东汉以来人物品评与轩陟之风的表现,只不过这时的品评更多地集中在文学写作上了。
曹丕理论依据来自《论衡》,但事实材料却得自他对当日文学活动的思考。所以他拈出文人相轻命题,范围却局限在写作上,故于东汉所举例为傅毅、班固,是从他们的写作成就上定义文人概念的。于今,则举七子说:“斯七子者,于学无所遗,于辞无所假,咸以自骋骥騄于千里,仰齐足而并驰,以此相服,亦良难矣!”可见建安七子互相之间并不相服,问题出在他们不能“审己以度人”,所以是他们的病累。“盖君子审己以度人,故能免于斯累”,是曹丕建立的批评立场。
“审己”,五臣注说:“审己之才,以度前人,则无不相服之累也。”谓以度前人是不对的,曹丕的意思很明确,就是要他们不能只以自己的长处和别人的短处比,也要看到自己的短处和别人的长处。
七子的长处和短处分别是什么呢?曹丕说:“王粲长于辞赋,徐干时有齐气(27),然粲之匹也。如粲之《初征》《登楼》《槐赋》《征思》、干之《玄猿》《漏巵》《圆扇》《橘赋》,虽张、蔡不过也。然于他文,未能称是。琳、瑀之章表书记,今之儁也。应玚和而不壮,刘桢壮而不密,孔融体气高妙,有过人者,然不能持论,理不胜辞,以至乎杂以嘲戏。及其所善,杨、班俦也。”曹丕认为王粲和徐干擅长于辞赋,但在其他文体如诗、文上,曹丕说是“未能称是”。事实上,王粲的诗是写得很好的,如《七哀》等,所以钟嵘《诗品》将他列为上品,但是曹丕却说“未能称是”,是曹丕的评价不公平吗?还是建安时期人对王粲诗歌写作评价不高?这个材料给我们提供了很有意思的信息,让我们对这一时期的诗歌评价有了更多的认识。王、徐以外,曹丕认为陈琳、阮瑀所长在章表书记上,其短未说,可能是公认的事实,不必细说了。以下所论应玚、刘桢、孔融却与对王粲、徐干、阮瑀从文体讨论不同,直接就他们写作形成的风格上的得失谈。比如说应玚“和而不壮”、刘桢“壮而不密”,是就他们什么文体写作形成的风格说的呢?对孔融的评价高,但批评也较多。说他“体气高妙,有过人者”,曹丕论文倡“文以气为主”,此处专评孔融“体气高妙”,自是极高的评语。这应该是公论,《文心雕龙·风骨》篇说:“公干亦云:‘孔氏卓卓,信含异气,笔墨之性,殆不可胜。’并重气之旨也。”(28)可见孔融文章重气有风骨,是有公论的。观孔融《荐祢衡表》《论盛孝章书》,正所谓“气扬采飞”,世传为名篇。但重气之人,若不能持论,难免杂驳,孔融正是如此,故曹丕说他“不能持论,理不胜辞”,理不胜辞的表现,便是杂以嘲戏。杂以嘲戏往往是才气高的人难免的通病,但正如《文心雕龙》所说,文章“义贵圆通,辞忌枝碎”,杂以嘲戏便是枝碎,且借文章发牢骚,冷嘲热讽,是不能持论的表现。大概孔融在入曹操之幕后,于时事有所看法,又借他与曹操旧交的关系,便在文章中不时杂以嘲戏,如《与曹操论酒禁书》《啁曹操讨乌桓书》,任性骋才,故以傲诞速诛。文章之失,可不慎哉!
总上诸子相轻的毛病以及相轻的原因后,曹丕正面提出其理论思考说:
常人贵远贱近,向声背实,又患闇于自见,谓己为贤。夫文本同而末异,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备其体。
曹丕认为文人之所以相轻,源于贵远贱近,向声背实,为什么贵远贱今便会导致文人相轻呢?大概是因为一般人都会对前人盲目崇拜,对当代的人则难以服气,又由于闇于自见,看不到自己的短处,总以为自己最好,其实并不知道人皆有短有长。曹丕以上所述都还是就事论事,是就文学活动中发生的现象有针对性的批评,曹丕并没有停留在这一点,而是由此引出他对文学批评的总体思考。人各有短长是一般性认识,当然能够认识到这一点也需要非常清醒的认知,表现在建安作家写作上,便是王粲擅辞赋,陈琳、阮瑀擅章表,其所得名,事实上只是在这些写作领域中。我们注意到这个批评其实应该隐喻有曹植。曹植是当时公认的才子,其名声如日中天,光芒四射,无人不夸奖其写作的才能,但从魏晋以后的评价看,曹植主要成就表现在诗歌上,文章写作并不比孔融、陈琳、阮瑀好,甚至也不如曹丕好。魏晋以来人对赋的看重远远超过诗歌,所以曹植也很用力于辞赋的写作,他自己编有《前录》,收自己所作赋70余篇,若是有《后录》的话,数量当超过百篇,但是在萧统所编《文选》中,曹植仅有一首《洛神赋》被收录,而且被当作“情赋”编在最末一类,这与他的自我期许相差甚远。曹植的光芒掩盖了他的短处,当时代的人局限于贵远贱近,向声背实,为曹植光芒所蔽,也都同声赞誉。从个人感情说,曹丕应该是不爽的,在他写作这篇文章中,怀不怀有私怨,我们不得而知,但即使如此,曹丕长期处于舆论下风,掩蔽在曹植光芒之后,恰恰能够让他观察到事实的本质,能够让他保持清醒冷静的头脑和敏锐的思维,所以他才能就文学写作中出现的问题提出一系列批评理论。曹丕具有的这种理论思考能力和广阔的眼光,曹丕本人可能也没有意识到原因所在,倒是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分析得十分中肯。《文心雕龙·才略》说:“子桓虑详而力缓,故不競于先鸣。而乐府清越,《典论》辩要,迭用短长,亦无懵焉。”(29)以虑详力缓,不兢于先鸣评曹丕,真可谓是曹丕知音!古往今来,先鸣者才捷敏速,然失之浅薄,后鸣者虑详思远,然长在深厚,曹丕、曹植中兄弟要为典型。曹丕没有停留在表面现象的简单批评上,而是正面提出了他的观点,即文体问题。文体不同,作家写作表现不一样,曹丕看到了文体本同而末实异,就是说不同文体有不同的风格要求,他在这里举了八种文体:奏议、书论、铭诔、诗赋。奏议宜雅,因为是上给天子的文书,必须典雅。书论以说理为主,刘勰说:“论也者,弥纶群言,而研精一理者也。”(30)论说文章,以条贯理晰,破除疑滞为要,故辞忌枝碎。铭诔尚实,铭诔是根据死去的人生前所为,累其德行而旌之不朽者,故不能虚诞。即如曹植,所撰《文帝诔》,也被刘勰批评为“体实繁缓”,其在“咨远臣之渺渺兮,感凶问以怛惊”下,百有余言,皆自陈之辞,所以刘勰说他“其乖甚矣”(31)。诗赋为抒写情志文字,特征是感动人心,故文字靡丽是其特征。是以各体风格不能混杂,而人亦或擅章表书奏,或擅诗赋辞章,能通者鲜矣,这是从建安诸子相轻的现象中观察出来的原因,这种透过现象提炼出来的理论总结,将文人相轻的表象上升到了理论指导的层面,从而建立了真正意义上的文学批评理论。
在此基础上,曹丕进而提出文气问题,他说:
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32)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遗子弟。
此论写作贵气,气则人与生俱来,各人气格不同,有清有浊,故表现为文章风格亦各自有异。气之清浊有体,理论渊源亦从王充而来。王充认为人之禀命有二,一是所当触值之命,一是强寿弱夭之命所当触值谓“兵烧压溺”,由不可控制的外因造成,强寿弱夭则与人的禀气有关。王充认为人的禀气有厚有薄,禀气渥则其体强,体强则其命长,气薄则其体弱,体弱则短命(33)。这是说人禀气而生,但各人的禀气不同,有厚有薄,得自自然(天),故人的运命除去所当触值外,与先天有关。曹丕所说的文气,受到王充观点的影响,人禀先天自然之气,但气并不相同,有清有浊,故表现在文章上,就表现为不同的风格,这不是可以后天的力强可以达到的。曹丕以音乐为例,谓音乐的曲度、节奏可以通过学习、训练,达成一致,但引气不齐,巧拙有自,则虽同为父子兄弟,亦各不同。这个看法,王充也有类似的表述,比如《论衡·感虚篇》就称曾子母子不同气,不能互相感动。王充还从人的禀气不同,论到人的禀性有清有浊:“凡人禀性也,清浊贪廉,各有操行。”是人的善恶贪廉亦与人禀性有关,这些观点应该影响了曹丕对于文章写作与气的关系的思考。同时,这种思考也是曹丕的切身体会,比如他与曹植,同父同母,但二人禀气不同,故清浊各异,故文章优劣应该视其不同文体而作评判,这也许是曹丕要表达的意思。
由此曹丕论到了文章的价值:
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故西伯幽而演《易》,周旦显而制《礼》,不以隠约而弗务,不以康乐而加思(34)。夫然,则古人贱尺璧而重寸阴,惧乎时之过已。而人多不强力,贫贱则慑于饥寒,富贵则流于逸乐,遂营目前之务,而遗千载之功。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忽然与万物迁化,斯亦志士之大痛也(35)。融等已逝,唯干著论,成一家言(36)。
此论文章之价值,谓文人不必讬飞驰之势,不必立功,亦可借文章而流名声于后世。末段则勉励文人要珍惜时光,生命有限,而文名足可传世。这是《典论·论文》中最为闪光的观点,将文章写作提高到经国的地步,后人因此以之作为建安文学显示了文学自觉的标志。诚然,曹丕的这个口号的提出,与传统“三立”观点相违背,三立的“立言”并非指文章,是曹丕将文人所写的诗赋文章提高到了可以不朽的地位,这固然是因为汉末以来文章写作的刺激和促进,但其实这个话却具有政治上的安抚作用,实际上是针对失势的曹植所说的。这个问题我曾在《论曹丕曹植文学价值观的一致性及其历史背景》(37)一文中作过分析,主要的意思是说,曹植位为藩王,但心系魏阙,故他与杨修的信中说文章小道:“吾虽德薄,位为蕃侯,犹庶几勠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岂徒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君子哉!”曹丕时已立为太子,故劝慰曹植安心从事写作,文章亦足以经国,达于不朽。曹丕在《论文》中极力推崇徐干的“恬淡寡欲”,又劝文人“不讬飞驰之势”,这其实不应是身为储君的他应该说的话,文人都“恬淡寡欲”了,“不讬飞驰之势”,统治者如何驾驭文人、利用文人呢?所以说这个观点提出是针对政治上失势的曹植的。这是这个观点提出的政治用意,当然,能够提出这个口号,自然与汉末以来的文章写作本身所取得的地位以及所表现出的价值有关,事实上,班固在《两都赋序》中已经将辞赋提到了“国家之遗美”的地位了。他并且在《答宾戏》中就详细阐述文章是文人可以凭借留名青史的手段,所以自东汉以来,文章的功用和价值,是得到了文人的认可的。因此,曹丕虽然有政治上的用意,但也是符合文学发展的要求的。时代虽然已经达到了这个水平,但能够拨开迷雾,提炼为鲜明的口号,却是需要这个时代的先鸣者的。曹丕是这个先鸣者,他适时地提出这个口号,既利益其政治地位,也的确有助于文学地位的提高。
注释:
①《六臣注文选》,第966页,中华书局1987年影印《四部丛刊》本。
②《文选》载曹丕与吴质书两封,第一封题为《与朝歌令吴质书》,作于建安二十年,第二封题为《与吴质书》,作于建安二十三年。参见傅刚:《曹丕曹植文学价值观的一致性及其历史背景》,《古代文学理论研究》第十一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后收入《汉魏六朝文学与文献论稿》,第272—285页,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
③“续”,五臣本《文选》作“独”。
④⑦⑧⑨(14)(22)(23)(24)《文选》,第591—592页,第593-597页,第563-564页,第593页,第591页,第779-780页,第590页,第591页,中华书局1977年影印胡克家刻本。
⑤《三国志·魏志·文帝纪》注引《魏书》,第88页,中华书局标点本1982年版。
⑥(37)参见傅刚:《论曹丕曹植文学价值观的一致性及其历史背景》,原载《古代文学理论研究》第十一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后收入《汉魏六朝文学与文献论稿》,第272-285页,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
⑩“於”,李善注《文选》作“其”,据胡克家《文选考异》改为“於”。参见《文选考异》卷七,第950页,中华书局1977年影印胡克家本。
(11)(12)(13)(18)(19)(20)《艺文类聚》,第1177页,第508页,第1574页,第417页,第600页,第153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汪绍楹校本1982年版。
(15)曹操赤壁之败,阮瑀《为曹公与孙权书》:“昔赤壁之役,遭离疫气,烧舡自还,以避恶地,非周瑜水军所能抑挫也。”(《文選》卷第四十二)这当然是自讳之辞。《三國志·武帝纪》:“(建安)十四年春三月,军至谯,作轻舟,治水军……辛未令曰:‘自顷已来,军数征行,或遇疫气,吏士死亡不归,家室怨旷,百姓流离,而仁者岂乐之哉?不得已也。’”又记:“公至赤壁,与备战不利,于是大疫,吏士多死者,乃引军还。”虽为自辩,但瘟疫流行也是事实。《三國志·周瑜传》注引《江表传》说:“瑜之破魏军也,曹公曰:‘孤不羞走。’后书与权曰:‘赤壁之役,值有疾病,孤烧船自退,横使周瑜虚获此名。’”此所谓曹操与孙权书,即是指阮瑀代其与孙权书那篇。裴松之于《魏志·贾诩传》注亦谓曹操荆州之败,乃出天祸:“至于赤壁之败,盖有运数,实由疾疫大兴,以损凌厉之锋;凯风自南,用成焚如之势,天实为之,岂人事哉!然则魏武之东下非失算也矣。”看来,赤壁败事,虽主要因曹操失算,而疾疫流行,以致曹操心乱,也应是原因之一。故《三国志·魏志》卷一史臣记曰:“公至赤壁,与备战,不利。于是大疫,吏士多死者,乃引军还。”
(16)《三国志·吴志》,第1121页,中华书局1982年印本。
(17)严可均:《全三国文》卷十八引《御览》七四二,第1152-1153页,中华书局1958年影印本。
(21)《世说新语·言语》,第135页,中华书局2007年版。
(25)参见《三国志·魏志·王粲传附吴质传》裴注引《魏略》曰:“(丕)又与质书曰:‘南皮之游,存者三人……路不云远,今复相闻。’初曹真、曹休亦与质等俱在渤海游处,时休、真亦以宗亲并受爵封,出为列将,而质故为长史。王顾质有望,故称二人以慰之。”据《魏略》所说,此信乃曹丕即王位时所写,曹操建安二十五年正月卒于洛阳,曹丕即王位,至十月禅汉建魏,改元黄初,则此信当写于延康元年。又,此以曹休、曹真当“存者三人”,恐非是。曹丕既称“存者”,当包括他自己在内,此外还有曹植,故此三人不应有曹休、曹真,而是指曹丕、曹植和吴质三人。
(26)以下所引《典论·论文》皆出于《文选》卷五十二,中华书局1977年影印胡克家本,不再出注。
(27)“齐气”,《三国志·王粲传》注引《典论》、《初学记》卷二十一、《艺文类聚》卷五十六、日本藏观智院本《文选》古钞残卷均作“逸气”。参见傅刚:《〈典论·论文〉二题》,第267-270页,《汉魏六朝文学与文献论稿》2016年版。
(28)(29)(30)(31)詹锳:《文心雕龙义证》,第1060页,第1798页,第674页,第436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
(32)引:日本古钞本作“孔”。案,《论衡·变虚篇》有:“蝼蚁之体细,不若人形大,声音孔气不能达也。”(黄晖:《论衡校释》卷四,第94页,中华书局1992年版)是曹丕用“孔气”有所本,《典论·论文》此字当以“孔”字为是。参见傅刚:《〈典论·论文〉二题》,《古代文学理论研究》第十九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后收入《汉魏六朝文学与文献论稿》,第270-271页,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
(33)参《论衡·气寿篇》《命义篇》《无形篇》,黄晖:《论衡校释》,中华书局《新编诸子集成》本1992年版。
(34)思:日本古钞本作“忽”。高步瀛谓“思”乃“忽”字之误,引《淮南子·原道》“圣人不贵尺之璧,而重寸之陰,时难得而易失也”为注(高步瀛:《魏晋文举要》,第16页,中书书局1989年版)。然五臣注此句曰:“隐约,失志皃。康,安也。加,移也。言文章之道不以通塞移思也。”是五臣所见作“思”字不误。
(35)李善本无“亦”,五臣本无“之”。
(36)古钞本“言”上有“之”字。
来源: 《文学评论》2019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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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笑
诗词出处:"水碧山青知好处,开颜一笑向何人。"——《全唐诗 洛中送韩七中丞之吴兴口号五首》
点评:“知笑”选自唐诗,这句诗的意思是:水绿山青风景美不胜收,此时正是惬意开心的时候。这首诗写景、写情,表达了出诗人对景色的赞美,对自然的热爱,体现出积极向上、乐观开朗的生活态度。“知笑”适合作为女孩名字,可以理解为开朗爱笑,寓意宝宝知书达礼、善解人意,能够给人带来欢声笑语。
嘉维
诗词出处:"仲山甫之德,柔嘉维则。"——《诗经 烝民》
点评:“嘉”字五行属木,“维”字五行属土。可谓“木土”蕴含一个“杜”字,倘若父亲姓“杜”,不妨可以结合这种起名的方法,寓意着孩子有木有土,有山有水。诗意快活,逍遥人间的美好愿景。取出《诗经》中的“嘉维”也是希望孩子能够心怀美好,对美好的事物能一直抱有信心,坚持下去,终有一日,待得花开,遍地花香。
佳若
诗词出处:"佳节若为酬。"——《全宋词 南乡子(重九涵辉楼呈徐君猷)》
点评:“佳若”在句中可以理解为重阳节饮酒消愁。这一句体现了词人官场上受到了打击,心境的变化,由忧惧转为达观,这也是词人教给我们的处事之法。“佳若”根据其本义可以理解为美丽翩跹,轻盈清丽。作为女孩名非常合适,寓意着孩子美丽清绝,心性善良纯洁;有着达观积极的人生态度,不因失败而丧志。
芸景
诗词出处:"要知昨夜方壶景,只在芸斋杖屦前。"——《全宋词 鹧鸪天(梦仙)》
点评:“芸景”选自于句中,体现出了梦中之景的玄妙。作为起名,赋予了孩子一种温柔如水的色彩。“芸”字用作起名,寓意才华横溢、文采斐然,是个有才情的人;“景”字本义指风光,作为起名,寓意前途似锦、吉祥如意。“芸景”适合作为女孩起名,寓意有进取心,性格温婉,备受珍视。
辰阳
诗词出处:"朝发枉渚兮,夕宿辰阳。"——《楚辞 九章》
点评:其实这句话非常直白,就是叙述一件事:清早我从枉渚起程啊,晚上才歇宿在辰阳。 “辰”在文中是“启程”之义,本义有日月星辰的内涵,另外“阳”是温暖,太阳之义,引申为光明。取名“辰阳”寓意孩子星河灿烂,前途似锦,未来可期。寄托了父母对孩子的诗意人生的祝愿和期望。希望孩子未来的人生活的有诗意和随心。
佳永
诗词出处:"惟佳人之永都兮,更统世以自贶。"——《楚辞 九章》
点评:“佳永”选自《楚辞-九章》,这句话的意思是:只有美好的佳人才能永远保持内心的善良与美好,即使经过了百年的时光,也不会改变内心的志向。“佳永”可以理解为永远秉持初心、保持善良品格,作为女孩名字,寓意宝宝才华横溢、气质出众、品德美好,能够慎身修永、不断进步。
诗倩
诗词出处:"故人零落西东,题诗待倩归鸿。"——《全宋词 清平乐》
点评:“诗倩”在句中可以理解为作诗以解相思之情。从句中可以看出作者的高雅志趣,借用此意蕴可以为孩子取名“诗倩”,具有高雅、贤能之义。“倩”字用在女孩名中,有楚楚动人、亭亭玉立之义。给孩子起名为“诗倩”,寓意着她会成为一个有才之士,胸中有丘壑。
语棠
诗词出处:"海棠零落,莺语残红。"——《全唐诗 凤楼春》
点评:这两句的意思是海棠花寥落,莺的啼鸣声哀婉凄切。“语棠”选自于句中,可以理解为声音清婉,容貌秀丽,用作女孩起名十分合适,寓意着孩子拥有不俗的谈吐的气度,在众人面前镇定自若、落落大方,饱读诗书、满腹经纶,是个气韵卓绝的才女。给孩子起这个名字,也是希望她能够活得明媚张扬,将生活演绎成诗画。
若远
诗词出处:"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楚辞 九歌》
点评:本句辞意为:在水中的绿洲采来杜若,要把它送给远方的恋人。在辞中,“若”指杜若,一种香草,寓意着美好品德,也有好像的意思,“远”指的是远方,表示距离远。“若远”适合作为女孩名字,寓意着女孩乐观开朗,能够怡然自若,才学过人,有着高才远识。
柯远
诗词出处:"2诗云,伐柯伐柯,其则不远。"——《中庸 第13章 道不远人,远人非道》
点评:这句诗引用甚广,比如在《中庸》中就有引用,表达一个事物发展的共同规律:按一定原则才能协调。故而“柯远”有凌云之志的意思,因为“柯”有凌云的高枝之义,引申为荣华富贵,显赫。取名“柯远”寓意孩子才学非凡,志向远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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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虎试象:越南古代的斗象
越南地处热带,盛产大象,历代王朝皆驯养象只,发展象军,并充作仪卫,欧洲旅行者,中国和日本的商人、僧侣均曾见到越南的驯象并详细记载。在战争与实际使用之外,越南又发展出具有观赏娱乐性质的斗象,阮朝修建了规模宏大的斗象场——虎圈,这在东亚儒家文化国家中别具一格,却与东南亚地区的斗象文化颇为一致。越南的斗象是儒家思想与东南亚区域传统交融冲突的具体呈现。
一、越南早期王朝的斗象
越南关于斗象的最早记载出自《大越史记全书》本纪卷五(后文简称《全书》),1293年陈朝的仁宗皇帝观看斗象出了意外:
上皇又尝御天安殿观斗象于龙墀,象忽脱突入将登殿,左右皆惊散,惟太后在焉。
陈仁宗就是著名的《竹林大士出山图》的主角,前坐软兜,后有驮经白象相随。他指挥陈朝军队两次打败元军,在朝为明君,出家为高僧,在广宁省安子山创立了竹林禅宗。陈朝的斗象活动从何而来?周达观《真腊风土记》记载:
八月则挨蓝,挨蓝者,舞也。点差伎乐,每日就国宫内挨蓝且斗猪、斗象。国主亦请奉使观焉,如是者一旬。
1295年周达观奉使各国,在真腊即柬埔寨逗留近一年,于1296年7月回国,这是他在吴哥城所见,八月乐舞,国王每日在宫内斗猪、斗象,并邀请周达观等人观看,前后持续约十天。周达观所见应该有象与象互斗、象斗猪两种形式,也可能有猪斗猪,但猪体型小,互斗的精彩性要逊色很多。周达观所见柬埔寨斗象晚陈仁宗观看斗象三年,两国相邻,这应该是东南亚地区共通的传统。《大越史记全书》记载后黎朝绍平二年(1435)少年君主黎太宗骑象玩乐:
帝于后殿习骑象驰逐。会有进生山羊者,帝使骑象斗之。山羊穷迫奋其角,象惊却坠井死。潘天爵与黎察、黎银谏止。帝默然。
小皇帝在后殿骑象驰逐,说明这是常规行为,应该有相应的器具保护。小皇帝玩心重,又使人骑象斗山羊,未曾想山羊奋力抵触,象受惊坠井而死,出了意外大臣方才谏止。黎朝宫廷的骑象斗山羊与周达观所见柬埔寨象斗猪的情况比较类似,即以象斗其他动物。象是黎朝军国重器,明主看重,荒淫之君则拿来玩乐,《大越史记全书》记1507年明使许天赐题诗“安南四百运尤长,天意如何降鬼王”嘲讽威穆帝,其人乘象,“性好勇”,“令各司及五府公象,将入御前引选,并类各镇公象回于京师,选入御象,充补各卫”,但威穆帝此举并非真是为了充实禁卫,而是抽调精锐象军用以玩乐:
设御象监,御马监,御象带力,内使着水银帽画金葵花,御马着水银帽红葵花。御马、御象二监斗力持杖相击,自清阳门至太庙门外,帝以为乐,以钱帛赏之。
威穆帝令人装饰象马,使御象监、御马监两方象马互斗为乐。其人暴虐,宗室简修公濴起兵,威穆帝命黎瑀等平叛,“瑀骑象麾兵进战同乐处,阵陷,不屈而死”。威穆帝被执,饮鸩自尽。简修公即位,即襄翼帝,但其人亦非善类,1513年明朝使臣潘希曾言:“安南国王貌美而身倾,性好淫,乃猪王也,乱亡不久矣”,帝“观象斗虎”。
越南君王并不亲自骑象斗兽以示勇武,而是以象互斗或以象斗其他动物,这应是朝廷的常见活动,其娱乐性颇强,也不涉及军国大事,似乎也没有专门的斗象场所。然而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越南史臣对斗象并不认可,所记斗象者如黎太宗、威穆帝、襄翼帝皆是荒淫之君,陈仁宗观斗象出意外则意在展现太后面对惊象的镇定,故而史书记载寥寥。
这里存在一个问题,即斗象活动是越南自创还是从其他东南亚国家引进。《柬埔寨王家编年史》记载在1570年:
老挝国王派遣两位官员和1000名士兵赶着一头身高4米的象来柬埔寨。他贡此象,是让它与柬王的象决斗,在斗象中失败的国家将臣属于获胜的一方。柬埔寨国王让一头身高3.5米的象出阵,战胜了老挝的象。国王扣留了士兵,只放大象归国。
老挝国王与柬埔寨国王约定斗象失败即臣服对方,可见斗象已经进入国家政治之中,能够决定国家的生死存亡,且斗象为双方所认可。安东尼·瑞德在《东南亚的贸易时代:1450-1680年》专设一节“决斗和竞赛”,介绍了东南亚诸国盛行的斗象活动,传说泰国人的英雄国王纳黎萱(1590-1605)和亚齐英雄伊斯坎达尔·穆达苏丹皆是热衷于骑象决斗的勇者。穆达1608年迎接荷兰人的斗象比赛有58头大象,1614年欢迎英国人组织了200头大象表演,又安排了精彩的斗象活动。阿瑜陀耶王朝为法国人也组织了类似的斗象活动。在柬埔寨和老挝斗象的重要性要超过仅具有娱乐性的越南,泰国和亚齐的君主也远较越南君主热衷于斗象,由此推断越南的斗象活动很大可能是从东南亚邻国引进的。
二、阮朝的象斗虎
安东尼·瑞德在描述完斗象之后,接着写道:
和凶猛暴烈的水牛比起来,大象相互之间造成的伤害微不足道,因此观看象斗很难让外国人过瘾。它们的作用只是象征性的,这可以从象虎决斗中看出来,后者是危险、混乱、荒野和国家敌人的典型代表。在这些决斗中,重要的是让大象占上风,用象牙把老虎挑起来,反复抛向空中,直到把老虎杀死为止。所以,一般是把老虎拴到桩上,使它不能乱跑,让数头大象同时袭击它。在暹罗,大象的头上和鼻子上都带有保护性的盔甲。迟至1822年,一个英国使团在越南南部观看了一场虎象斗,但老虎的嘴被缝住,爪子被拔了出来。即使这样,第一头参赛的大象还是最终败下阵来。驯象人被痛揍一顿,因为大象所受的耻辱就是君主在威风凛凛的外国人面前所受的耻辱,而老虎是代表外国人。
象斗虎与斗象一样都是东南亚国家的古老传统。瑞德的这段分析很大程度上是根据所引欧洲旅行者的角度来写,大象代表本土君主,虎被认为是外国人,即无序混乱的制造者和国家的敌人。1999年,奠边府战役55周年时,法国导演Daniel Roussel拍摄了纪录片《奠边府:象虎之战》(Điện Biên Phủ: Cuộc chiến giữa hổ và voi),即延续了欧洲人对东南亚象虎斗的认识。
1822年英国人在越南南部见到了惊悚的象斗虎,阮朝中央也热衷此事,但却是安排在象阵演练的军事活动中。《大南实录》记1829年夏五月:
演象阵于京城前,帝幸香江观之。武库侍郎胡有审督匠役系猛虎以试象,其缚松,虎逸出,逼近御舟,舟师邀截,立毙之。帝曰:“此正所谓虎兕出柙,是谁知咎?”降谕严谴,审竟坐革留。
明命帝坐在御舟上准备观看岸上象斗虎,虎绑缚松开,朝着御舟游过来,水师将之击毙,《御制诗初集》卷三记录了皇帝所作《虎逸终擒杀》:
斓斑林里捉生回,却被庸夫复放开。纵虎归山诚失算,飞舟截然亦称才。(自注:新捕得一大虎,命系长绳以试象,乃匠人弗慎,稍松其缚,虎竟脱出,涉江而逸。予即催督扈跸卫士,飞棹横截,攒刃立毙虎于江心。爰赏乘舟者而欲置匠重典。复念纵虎殃民则匠人之罪诚所应得,而究其本心,不过一时昏聩耳,令人可恼,复觉可怜。)固知偶脱象围外,终莫能逃天网恢。恶物必除何足道,愚人可恼可怜哉。
君王严惩了看守的失职行为,但其中的确颇为惊险。明命帝又做了《戏作持篙歌》:
庸人纵虎弃陆渡河,将上御舟而直上,欲寻山路乃冲波,勇者无所用力徒束手,智者莫能施谋其奈何!执锐披坚虽不少,奋身御侮却无多。(自注:虎得脱后跃入河,竟趋御舟,侍卫官兵皆错愕不知所为。予舟中跃出,索兵器禁侍皆无有,其时御舟内止内监数人,予傍顾有长篙大且坚,亦可暂用,而虎在水中无力,我乘高击下,势必可爰。持篙立舟上,将击之,虎惧,斜涉而过。须臾扈跸舟师皆集,予即督令四面邀截,立杀虎水中。)索弓矢,举空手,问鸟枪,面相睋。既无当槛拒熊之故事,不得已持篙击虎而作歌。
“当槛拒熊”是汉元帝幸虎圈,有熊逃逸,冯婕妤一身当熊前护驾的典故。现在猛虎逃逸逼近御舟,侍卫却未能及时保护,君王手持竹篙立于船头准备击虎,随后护卫水师赶来将其击杀。明命帝作此诗自嘲,但皇帝对自己持篙击虎的勇武颇为自得。
此事惊险,明命帝说“以虎试象”,即象斗虎是阮朝演练战象的内容。阮朝重视象军和象阵,早在阮主时代即操练象阵。《大南实录》记1694年显宗孝明皇帝阮福週“演象阵 ,令各奇兵分犯操演阵法,日一次,赏钱有差”, 1695年八月,广南阮主阮福週遣人至广东迎接高僧石濂大汕至越传法,大汕抵达后与阮福週相契。1696年三月,阮福週请大汕和尚观看操象,大汕在《海外纪事》中做了十分细致的记录:
旁一厂,居王象,象独高大,左右皆布列屯营,象厂茭蒭蔗把具焉。临发,十象为偶,西立,背驮丹漆木鞍,状如斛。三人红金盔、绿剪绒袄、执金钩枪立。肩坐一奴,执钩。东五百军,执刀枪火具,去一二里,与象对。先缚蒭为人,如军状,树于后台上。旗号招动,诸军轮刀枪奔象前。火器齐发,烟焰迷空,象兀不动。须臾铜鼓连响,军奋前触象,奴以钩斵象首,武士钩其股,群象腾踏直赶,军退走伏避。象各以鼻卷蒭人而还。稍后则钩枪并下,皮开血出,甚至困仆不能起者。
阮福週对大汕和尚极其崇拜,特地安排了步兵与象兵的战斗,没有象斗虎,大汕又作《操象行》吟咏战象。1700年阮福週“立演象法”:
命统领员引象入场,依次布列,乐部击鼓三通,再鼓琴吹箫,唱太平曲,曲阕,鸣金三声,统领引象至,上临阅之,复遣官看阅。
阮主一方保持了庞大的象军方在与郑主的对抗中没有落败,被西山阮氏攻灭之后,阮福映(1802-1819年在位)重建象军,最终攻灭西山阮朝,开国象军统领为阮德川。明命帝(1820-1841年在位)依然重视象军,经常视察操演象阵,但不知什么时候在演象过程中加入了象斗虎的环节。《钦定大南会典事例》象政的“演象”包括明命时代的内容,但没有关于象斗虎的记载,主要是象军演练、大象的火器训练以及象马协同,如同大汕和尚所见。
不知是否演象阵时虎逃脱感觉到了危险,或者是其他原因,《大南实录》记明命十一年(1830)皇帝下令“砌筑虎圈于隆寿岗”,建设了专门的象斗虎场地:
砌砖外面,高一丈一尺五寸(自注:上有砌砖栏杆,高一尺七寸),里面高一丈四尺七寸。城里筑穴五,城外辟门一,高八尺七寸,广四尺五寸,两扉用木石,刻额曰“虎圈”,周围广三十二丈九寸。
虎圈虽然比不了罗马气势恢宏的斗兽场,但与十七世纪法国人在阿瑜陀耶见到的木栅栏象斗虎场地相比还是很壮观的。虎圈现在已经纳入顺化古城历史遗迹(见下图):
顺化虎圈外景。虎圈,顺化古都遗迹保存中心网站供图
顺化虎圈兽门
虎圈蓄养难以控制的猛虎供演象时搏斗,一旦逃逸危险异常,明命帝派兵把守,“虎圈砌筑告竣,著派羽林禁兵精兵各卫轮流看守,每班一卫,月一更换,各宜加心放守,毋得疏忽”。《御制诗四集》记明命帝作《幸虎圈观杀虎》:
几清命驾幸圆台,(自注:虎圈砌砖筑墙如圆城,下穴五室以蓄犛牛虎豹之属)试看雄强教胜才。失势虎犹为马咬,生嗔象不待人催。水牛尚惜令呵护,恶兽何怜任击催。(自注:新捕得一虎,先令纵水牛驽马各一,与虎斗,试观之。马本怯虎,此次马见虎失势,不甚咆哮,一过马边,辄为马蹄啮,受伤而走。又为牛所触,亦走,牛持之过,虎反拒牛,复为所伤,人皆怜牛而益恶虎。爰命以铁钩钩虎以防逸,而开门牵牛马出,复选一猛象入圈。象见虎辄验进以击,不期触中砖墙牙折,而骑者亦落,急令垂梯援骑者上。象无人骑,独立不动,皆以为象必畏虎,不敢复击矣。象少顷,忽奋讯直前,牙刺足踏再四,虎已碎裂,犹不止,似恨前者不能立杀虎而牙为之折,必欲支解方甘心焉。除恶杀仇咸羡象之勇,而有人意虎则断体流肠而众莫不称快。可知恶物比之盗贼,既受上刑而咸曰足服厥辜。)此类比之如盗贼,傍观咸曰服辜哉。
《御制诗四集》收入明命十六年(1835)至十七年(1836)的诗作。诗很简洁,但明命帝自己作的注释内容极为丰富,说明虎圈蓄养犛牛虎豹,象斗虎前先放牛马斗虎以消耗虎力,再放象进场搏杀弱虎。他在注释中所记象击虎牙折、骑手落地是一场意外,象在没人驾驭的情况下击杀弱虎。他感慨虎为恶兽,为勇象所杀,堪比盗贼服诛。
象阵演练属于军事活动,其中的象打虎亦是训练内容,参与人和观看人多是军方将领、兵部官员、参演兵士,有时皇帝亲阅以示重视,或许有人受邀参观,但人数有限亦便于保护安全。虎圈建成,即便仍然打着演象的旗号,因为安全措施到位,观看人的范围扩大,文武官员、外国使节,甚至吏员商民皆可观看,已经不再是军事行为。明命帝虽曾以杀虎枪击杀猛虎以示君德,但多以文治自诩,因此并不亲自骑象斗虎表现英雄勇武。就明命帝的注释来看,虎圈象斗虎确实是极具观赏性的娱乐活动。
明命十六年(1835)澎湖人蔡廷兰因海难漂至越南,经陆路回国,在《海南杂著》中记述了象斗虎的场景:
山多虎患。尝见众樵人槛一虎献大官,官赏钱五贯。出虎置网中绊之,去其牙爪,移系演武场。驱群象至,虎见,咆哮。象皆退伏,矢溺具遗。惟一老象直前搏虎额,三驱三搏,虎仆地不动。然后群象争以足蹂践之,顷刻皮肉糜烂。问:“何为然?”曰:“以扰象,使不畏虎。”象多力,解人言。各省堂具畜十数头,年习战两次(自注:凡阅象,先以兵列成队伍,驱象入阵中,束草为人当前队,象引鼻搏击之,立碎。惟遇火烟则避。)号冲锋军,所向难御。(自注:御象之法,明史载:“永乐四年张辅破安南,遇燧象,以画狮蒙马冲之,象皆反走。”)究之兽虽猛,不如得民为可恃。
蔡廷兰未记在何地演武场观看象斗虎,显然并非京城的虎圈,场面与1822年英国人在南方所见的象斗虎的情况相近,同时以草人演练战象。绍治帝(1841-1847年在位)因虎害伤人,遣象兵剿灭,作《象斗虎行》:
五溪林薮(自注:地名)有于菟,往往每为打柴害。京尹探确即以闻,爰命宿卫虞人会。将相就处开猎场,网罗围获斑奴大。千山负嵎猛如他,一槛生擒诚不外。何弗思岩谷藏隐?何弗思麋鹿自娱?胡为乎闹扰林麓?胡为乎阻碍藮苏?咆哮这般惊百兽,难逃法网在须臾。狂凶冥顽众共弃,除恶务尽断必诛。刖爪斫牙钳烙唇,压颈缚身包裹足。耽耽搏噬恃虎才,逐逐奔冲为象触。大者勇悍奋䧺豪,小者恇怯徒局躅。牧卒铁钩乱刺催,象弁标枪随迫促。失机得策理已明,劝善惩恶人之情。万众往来皆哄笑,一场彼此任相争。那先(自注:翻译曰象一名那先)群中独出类,击杀李耳早尸横。啧啧称欢天闲象,除暴安良致太平(自注:御象名为太平象也)。
绍治帝在诗中描写了象军勇斗恶虎、除暴安民的情形,赞赏象的勇猛,劝谕善恶,“刖爪斫牙钳烙唇,压颈缚身包裹足”描写的其实是象斗虎前先行处置老虎的情形。《钦定大南会典事例续编》记载嗣德二十一年(1868)朝廷将象斗虎纳入演象中:
议准演象打虎。约束凡缚虎断爪结口,员兵各执枪镆于左右,后三面各重行排列,前面临江,水师船艘分段排列(自注:奉炤东南郭外演场,场之前临江,船艘排列,后左右三面,弁兵排列,其左面内排列战象,右面外排列金鼓、号令五行旗各一副)事清寄奏,侯奉传旨演打,即奉起鼓三通,各点打齐整,吹角号三通,兵弁各执枪镆,按行排立,鸣锣三声,第一开五行旗、象旗,第二推旗,第三竖旗,即拽虎出柜遵演,如奉传战象何匹,分次演打者,每次各炤鼓三声,伊象随即趋打,如奉传战象合打者,点鼓三声,再紧点六,紧点九,战象一齐趋打,演打讫,鸣锣三声,卷旗开钲一通,兵象各挨次回伍。
这里的象打虎是演象的一部分,且在江边开阔地进行,嗣德帝亲自观看,“传旨演打”,并不在虎圈进行,军中仍然保持了演象打虎的训练内容。
阮朝从京城的虎圈到地方的演武场,都有象斗虎的内容,遂成为民间文化题材。越南国家美术博物馆藏一件象斗虎的木雕,原件藏在河南省清廉县廉顺社流村的流亭(Đình Chảy, thôn Chảy, xã Liêm Thuận, huyện Thanh Liêm, Hà Nam)的,生动呈现了象斗虎的场景,这应该是明命帝时大规模开展象斗虎后的作品。
越南国家美术馆藏象斗虎木雕,2018年5月叶少飞摄
流亭象斗虎木雕,2022年2月阮国平摄
三、尴尬的虎圈
为平常演象训练中的象斗虎专门修建场地,就变成了君王耽于逸乐的象征,就《幸虎圈观杀虎》明命帝自注来看,也确实是玩乐行为。1833年八月因为灾异不断、盗贼蜂起以及南方嘉定城发生巨大的叛乱,明命帝避殿减膳,表示要勤于正事,常规事务大臣按例上奏,机要事务随时奏闻接见,“其余无益之事,如百鸟巢、虎圈业已拆毁纵放者,不必复设置饲养”,皇帝虽然表态,但放虎归山必然成灾伤人。《幸虎圈观杀虎》作于明命十六年或十七年,《大南实录记载》记载明命十八年(1837):“帝幸虎圈观演象合象打虎杀之”,显然虎圈并未拆毁。
阮朝国史馆编撰的《大南实录》仅记载明命帝1837年在虎圈观看象打虎,没有记载绍治帝和嗣德帝幸虎圈。《钦定大南会典事例续编》记载嗣德帝看象打虎是在江边,并不在虎圈。《钦定大南会典事例正编》和续编也没有在京师的各处场所中给虎圈留位置,结合明命帝表态虎圈是“无益之事”,可见虎圈在官僚精英和官方典籍中不受待见。
阮朝官僚大多出身科举,习读四书五经与中国历代史籍,阮朝官方典籍也多参考中国典籍的体例和内容,熟练程度如臂使指。《汉书》记载汉代建有虎圈,汉文帝登虎圈问上林尉禽兽簿,尉不能答,虎圈啬夫侃侃而谈,文帝欲拜为上林令,张释之认为如果啬夫因为喋喋利口得到越级提拔,将导致天下人“争口辩,亡其实”,文帝遂放弃。汉元帝“幸虎圈斗兽,后宫皆坐。熊佚出圈,攀槛欲上殿。左右贵人傅昭仪等皆惊走,冯倢伃直前当熊而立,左右格杀熊”,元帝敬重冯婕妤以身当熊保卫君王的举动,元帝看的可能是虎斗熊。霍光奏废昌邑王言其“弄彘斗虎”。可见汉代确实有斗兽的传统。
北魏也建有虎圈,《魏书》记“太和二年,高祖及文明太后率百僚与诸方客临虎圈,有逸虎登门阁道,几至御座。左右侍御皆惊靡,叡独执戟御之,虎乃退去,故亲任转重”,传主王叡却是以佞幸留名后世。孝文帝 “行幸虎圈,诏曰:虎狼猛暴,食肉残生,取捕之日,每多伤害,既无所益,损费良多,从今勿复捕贡。”
在汉代和北魏,虎圈与斗虎不甚为人称道,斗兽成为霍光废黜昌邑王的一个罪证。最恶劣的情况出现在南汉,后主刘鋹“或令罪人斗虎抵象”,最后亡国被擒。此后中国宫廷尽管接受四方贡献的珍禽异兽,蓄养猛兽,但不再进行斗兽。
虎圈啬夫利口能辨和冯婕妤以身护主之事为后世熟知,昌邑王和刘鋹是出名的昏君,阮朝官员熟读经史对此了然于心。面对明命帝建虎圈之举,虽然没有强行阻止,但心中应不以为然,终于在三年后让君王承认这是“无益之事”,并在典籍之中尽量避免提及。
然而不提不代表没有,官方典籍不记载斗虎之事,朝廷却对捕虎开出了巨大赏赐。嘉隆三年(1804),“定捕虎赏格。帝以沿山居民多虎患,乃谕令有能为机械设槛阱以捕虎者,虎一头赏钱三十缗”,阮朝的1缗即一贯,约等于600文,3贯钱可以兑换1两白银。到明命十一年(1830)年时仍然是捕虎一头赏三十缗。这里奖赏三十缗是捕获一头活的老虎,对于击杀的老虎,官民人等“获虎者纳尾,每一尾赏十缗,凡射获不拘多寡,其支过药弹均在年底开销”,而击杀公象获得一对超过五十斤的象牙朝廷奖赏也是三十缗。
嘉隆帝颁布奖赏获生虎应当是演象所用。明命之前象打虎只是演象时的一个环节,对猛虎的需求应该比较有限,但专门用来象斗虎的虎圈则需要更多的猛虎。1835年蔡廷兰在地方见到众樵人槛虎送官,获得赏钱五贯,仅及朝廷颁赏的六分之一,京师周围送往虎圈的奖赏当不至于克扣太甚。高额奖赏刺激官民设槛阱捕获生虎,以满足演象和虎圈象斗虎的需要。
从《幸虎圈观杀虎》可以看出明命帝本人认为象勇虎害,对斗虎杀虎之事极为热衷。京师周围虎害严重,明命十年(1829)春三月清明节,明命帝前往京郊谒天授陵,“兵弁于山前围得乳虎者以报,帝驾往观之,虎恋子据林耽视,众莫敢撄,帝以杀虎枪一发立毙,众彪皆就擒。乃命驾还宫,赏弁兵银五十两,钱六百缗”,明命帝一发击杀母虎,众兵擒获一干乳虎,得到君王厚赏,当年五月即发生演象时缚虎逃逸事件,此次擒获的小虎应该也会用于象斗虎。之后皇帝又曾杀虎,作诗记之:
于福安邑林分合围得一大虎,爰亲用杀虎枪击殆之
声起急逾累响起,火飞疾过电光飞。初穿李耳犹摇尾,再发于菟倒献尸。(自注:初发中虎颈,穿过左耳,虎伏地不能起,以力大未速死,寻复跳走。近前予再击之中额穿心,虎倒地立死。)快必须明方有准,审而能固诗无差。究之君德非夸此,为众除凶念在兹。
明命帝自用的火枪名“杀虎枪”,强调此事并非夸耀君德,全在为民除凶。又作一首《回跸》表现自己的除害之心:
既除虎患利樵耕,立敕回銮息士兵。古语不云为己甚,豫游动止协与情。
明命皇帝共撰御制诗六集,并颁赐大臣,其关于象斗虎的诗作更加激起臣民的热情。因儒家精英阶层的不认可,虎圈象斗虎在官方典籍中寂寂无声,却在帝王的热爱和高额奖赏之下嘶吼震天。
1886年法国全面占领越南之后,在中部成立安南王国,保留了阮朝小朝廷,虎圈象打虎活动也得以延续。现代摄影技术的发展留下了众多阮朝宫廷和顺化社会活动。笔者收藏一张二十世纪初的摄影明信片,是由在河内的茹费理街(rue Jule-Ferry Hanoï,今河内的鼓街Hàng Trống)一家照相馆发售的,印刷法文标题内容为“安南 顺化 大象被引至竞技场与老虎搏斗”,图中并无老虎,场中所见四头大象,第三头象牙极长,第四头则极其雄壮。明信片上手写法文内容如下:
鸿基港 1906年3月25日 我们被允许参观了庞然巨物之间的一场战斗,几乎都是大象获胜。友谊长存。(Honkay 25/3/1906 Il nous a été permis d’assister à un de ces combats de géants et d’où l’éléphant sort presque toujours vainqueur. Amitiés)
“鸿基港”即现在越南北部广宁省的下龙湾。明信片背面写了“河内美好记忆(Hanoï Bon souvenir)”,“致塞西尔·勒克莱尔小姐 从马尔泰纳维尔 寄向圣马克桑(Melle Cécile Leclercq à Saint-Maxent par Martainneville)”,这张明信片没有邮戳,马尔泰纳维尔和圣马克桑两地距离很近,所以我们推测寄信人曾经在顺化虎圈观看了象斗虎,3月25日在鸿基港见到了河内发行的这张象打虎明信片,写下了上述内容,回到马尔泰纳维尔之后,托人将明信片带给了曾经在河内有共同美好记忆的塞西尔·勒克莱尔小姐。
这张明信片由法国社会科学高等研究学院博士研究生(EHESS)吴子祺先生在Delcampe网站代为购买,并识读了“鸿基港”及相关内容,北京外国语大学邵朱帅博士和红河学院张晓宇老师帮助识读了相关文字和信息。谨致谢忱。
四、结论
斗象和象斗虎是东南亚地区象文化中的小传统。越南的早期斗象是比较纯粹的娱乐活动,儒家史臣笔下斗象并非明君当为之事。阮朝将象斗虎纳入象军操演之中尚属正途,以高额赏金吸引官兵民众槛送生虎。但明命帝为象斗虎修建了专门场地虎圈,即是将之变成观赏娱乐活动。尽管虎圈被明命帝认定为“无益之事”,但他仍幸虎圈观看象打虎并作诗,秉承儒家思想的君王热衷于具有东南亚区域特色的斗象活动。明命帝知晓儒家传统中斗兽活动君子不为,故而大力强调象勇虎害、象打虎即除害的观点,将儒家思想和东南亚斗象活动结合在一起。象斗虎在阮朝官方史籍中记载寥寥,显然史臣并不认可皇帝的解释。越南是儒家文化圈国家,又发展东南亚地区的斗象传统,其中蕴含的思想和行为特点体现了越南同时具有东亚儒家特性和东南亚区域性格的双重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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