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字远方(八字远方之夫)

远房县长（小说）

1

八九十年代，也就是十五年前，国营医药公司，是一个吃皇粮的香喷喷的单位，捧着人人羡慕的铁饭碗，又工作轻松舒适，除了毕业生工作分配之外，到处有拼关系托人往里挤。章印是拼爹的，一高中毕业就靠父亲提前离退，顶了父亲的职位。每天上班下班，三五年来日子安安稳稳。

在改革的浪潮中的承包制来到县城的时候，县医药公司自然也搞起承包，摸着石头过河，把公司的零售部分分割成六个门店，一一让职工承包。章印自然不愿第一个吃螃蟹冒险承包，依然安安稳稳地做他的销售员，一天上午兼晚上上班，一天下午上班，如此轮替，工资没有减少，空暇却更多，家里唯一的人——父亲——又不大管自己，于是不免去闲钓碧溪，或打牌喝酒，日子反而更惬意。

一年年 ，一些承包职工小富起来。结果人人垂涎，三年一期的承包就改成两年一包，两年一包后来就干脆变成一年一包。章印在店里无事的时候，几年来练就幻想，偶尔也想承包一个门店。可是算一算自己的积蓄，他头一年的薪水里攒出一百块钱存到储蓄所，第二年攒了三百，第三年攒了三百，第四年攒了三百……也就作罢了。

承包也年年承包，承包额度也年年提高，可奇怪的是医药公司的亏损也越积越多。当公司的银行贷款数量达到两百万而还不了的时候，全国各地正兴股份制改革浪潮，县医药公司也与时俱进启动股份制改革。不过，章印认为这也没什么大不了，说不定日子还会更舒服呢！除了幻想的功夫，上上班，钓钓鱼，打打牌，喝喝酒，日子安安稳稳。故事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开始的。

2

一个天大的消息！这个让人惊喜交加的消息是从邻县的邻县的邻县传来的，这一家人惟一在世的亲戚就住在那里。那人是章印父亲的亲戚——不是远房的族叔，就是隔了两三房的堂兄弟。这位亲戚，是个四十多岁的读书人，据说发达了正当了县长。以前父亲曾经写信和他联系过一次，以后就再也没有干过那种傻事。这一次是他写信给父亲，说父亲曾经帮助过他，父亲现在退休了，有空就去玩玩，住住。

一个亲戚县长！还没等从这封信掀起的感情风暴中完全苏醒过来，父亲就写了一封信到这位亲戚的居住地去。章印就连上班的时候，也心不在焉，一会儿端起个空箱子，一会儿拿起药方，一会儿又拣起笔，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一个人都浮想联翩。

“亲戚！县长！”

整整一下午，这四个令人心旌摇荡的字如仙乐一般在他们脑海中回荡。

从出生那天起，章印能靠就只有父亲。

“亲戚！县长！”仙乐在继续回荡。一个新的巨大的靠山，简直不可思议！

整整一下午，章印绞尽脑汁，思量怎么去认靠山；想着靠山是怎么帮助自己。

章印晚上不再去玩牌了，耐心地陪着父亲，陪父亲做些家务事，陪着父亲看电视。终于两人一起说到了远房亲戚。父亲一扫单调的气氛，兴高采烈地憧憬说：

“太好了，儿子！夏天放假咱们先拿一些积蓄出来，去那边玩玩；冬天再拿出一些钱来，去那边住住。”

“好是好，却不是最好。”

“章印！”父亲叹了一口气说，“哎，咱们简吃省用这么多年，一个钱掰成两瓣花；如今就这么花，真不是最好——”

“去是要去，去的要值得，比如让亲戚县长帮帮忙。”

“对啊对啊，咱们怎么没想到这层呢，我可曾是救助他的。好儿子，你想他让你干什么？”

“当医药公司的总经理。”

“那也行，那也行，章印！你可真好！这呀，咱们最熟悉——”

“当了总经理，咱先安排爹的工作。”章印一边喝茶一边提议。

“好哇，儿子，一百个赞成。子袭父业，爹退时还不到50岁，现在还可以发挥余热，唉，当初呀可就是少了一个靠山。”

“当总经理好哇，工资全存起来，一分不用。要用钱就全花公司的。”

“嘘，小声点，别让人家听见。”父亲小心翼翼的提醒，“自然，那自然，什么请客呀喝酒呀，只要大字一签。”

“爹你怕呀？糊涂啊，现在做官，谁不这样，这是大公开的秘密。”

爷俩一边喝茶，一边美梦着，像是沉眠了两千年的痛快之爆发。

然后他们上床去睡觉，由于高兴得丢三落四，连小客厅里的灯都忘了关。等脱了衣服，章印才想起这件事来。章印想，电费一度五角六，一夜能点多少呢，何况我会当了总经理的嘛。可父亲还是下床去把灯熄了。

就在父亲把灯关的一刹那，章印突然来了一道灵感：若趁自己当总经理，为何不向承包门店的人捞一把，否则权力过期浪费，多可惜。

3

父亲的信是周四出发，整整一个星期也没有回音。信里告诉了自己家的电话号码，可是家里整整一个星期也没有任何来电。两人只好唉声叹气，差不多又整整煎熬了一个星期，还是没有消息。这时间实是好长好长，那根弦绷得好紧好紧，老是怀疑自己是不是错过电话，最后不得不花了两百多块钱，换了一个有通话记录显示功能的电话机。要做总经理，这天赐良机，爷俩俩简直要顶不住了。

终究来了一个电话，那是同事找章印换个班的电话。一听那熟悉的声音，失望之余，对方话头还没展开，就戛然而止——责任全在章印一方。同事很快就发现，章印对她的话充耳不闻。她摸不着头脑，不好意思就挂了。好事真是折磨人，这边的期望刚下了眉头，那边父亲就兴冲冲的跑回来，喊着：

“谢天谢地，来信了。”

“是县长吗？真他妈的不及时，现在也是电话年代了呢——”

“章印！话真是没良心的！”

“是谁不在乎良心呢！”章印又气又兴奋地回答，“不打电话，才迟迟来信，这简直让人没法活，爹你实话实说，是不是？”

父亲的良心受到了伤害，他说：

“我真不知道你怎么能说出这种没情没理的话来，你想想，人家县长什么不忙呀？”

章印不在乎什么言辞，心早就飞到总经理上，迫不及待的等父亲拆封读信。信里，远房县长对父亲以前的帮助念念不忘，还叫父亲在空闲的时候去玩玩。至于章印，对方并没有提到一个字。

“你看，人家多讲良心，一点情意总是不忘。”父亲说。

“爹，我可没那么坏，我原来的意思不是说没良心，我是说——是说——总经理那一套，我急了嘛，反正你明白我的意思，爹，这里头绝没有什么害人之心。”

“是是是！”父亲说，“少诡辩。”

“好好好，”章印热情洋溢地答道，他擦着脑门上的细汗，好像不知道怎么表达他的谢意才是。他兴奋地想象着描述着：“我当了总经理，年年搞承包，让他们年年求我，求得我年年有很多好处。”

“不过，不能损害公家。”父亲坚持说。

“爹，放心。我一丁点都不损害国家。那都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谁多多，我就来定个谁承包。这叫大家一起致富嘛。”

“哎呀，这不是受贿吗?”

“这怎叫受贿么？是人家主动的，而且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怎叫受贿呢？爹呀，如今脑袋不转弯不开发，怎么开发致富呢？”

“还是你脑袋灵，就这么当总经理。”

“不是你不灵，只是你未学。爹，你听！”章印拿了一杂志得意地念起来：

“一伙劫匪在抢劫银行时说了一句至理名言：‘统统不许动，钱是国家的，命是自己的！’大家都一声不吭躺倒。”

章印补充说，“爹，这叫转变别人的脑袋，自己成功！”

“有道理！”父亲说。

“抢劫成功回去后，其中一个新来硕士学历的劫匪说：‘老大，我们赶快数一下抢了多少！’那小学学历的老劫匪说：‘你傻啊？这么多钱，你要数到什么时候啊？今天晚上看新闻不就知道了吗？’”

章印说，“爹，这人多聪明，这叫脑袋会拐弯，事半功倍。”

“太好了！”父亲在赞叹。

“劫匪走后，行长说：‘赶紧报案！’主任刚要走，行长急忙说：‘等等！把我们上次私自挪用的那五百万也加上’” 章印接着说，“爹，脑袋一变，有罪变没罪，还获利多多！”

“真他妈不是人，神了！” 父亲在赞叹。

“……第二天新闻报道银行被抢了一亿，可劫匪数来数去只有两千万。老大骂道：‘老子拼了一条命才抢了两千万，银行行长动动手指头就赚了八千万，看来这年头还是要读书啊！’” 章印说，“可惜我书读不多，可我想通了，变脑袋最重要，脑袋就是金钱。是不是，爹？”

“是啊，当初爹就知道让你早工作！看来，错错错！” 父亲在叹气。

“爹啊，咱们一定要开发脑袋，开发越早越好。”父子俩深表赞同，齐心击掌，说着笑着，掀开了寸室的头脑风暴潮，显得无比的幸福。

4

在现实的半梦半醒中，三个个冗长乏味的星期过去了。章印依然在做着销售员，过着稳日子。对于公司的股份制改革大家不时在议论议论。章印偶尔也会插几句，说出“承包制不是挺好的吗？要是我当经理，就不搞股份制了”的话，让大家刮目相看。

说者无意，听者无心。可是这话还是传到书记兼经理的耳朵。章印被约到办公室，书记兼经理开门见山说：

“听说，你在领头，反对我反对股份制，是不是真的？”

“没……没有。”章印怯懦道。

“那大家都在传，可无风不起浪啊。”

“没没没那回事。大家聊天时说几句，心理哪有反对的意思。经理要相信我！”

“我见你也没那个本事！”书记兼经理说，“当初要不是我支持你父亲让你顶职，哪有现在啊。年轻人啊，公司再不改啊，职工的工资都发不出啦！”

“是是是。书记说的是。”……

章印从书记兼经理的办公室出来，一面嘀咕着那缺德的乱告状，一面幻想着自己当总经理——那搞承包多好。一回到家，就见父亲板着脸，劈头责问。

“喝水怎么能忘了掘井人？你说！”

“不能。”章印一头雾水，莫名其妙。

“你有没有反对你领导，现在的书记经理？”父亲直问。

“真的，没有，爹。搞了股份制，如果我当了总经理，我说爹呀，还能变回承包制吗？那咱们的还谈什么脑袋开发？”

“我就知道我的孩子怎会那种人呢！我儿子若是总经理，当然是承包好。”

于是爷俩马上找到共同语言，在饭桌上坐下来，一边喝着小酒满脸通红，一边兴致勃勃幻想着神侃开来。

“爹，如果每个送来一万，咱们一下子就有六万，都超过十年的积蓄。你说这钱怎花呢？”

“不能花，不能花。那就拿它去存银行拿利息。”

“那也行，那也行。咱们就花利息。”

“不能全花了，孩子，不能全花了，不过你可以花一部分。不大不小的一部分。可是那个整数不能花——一分一厘都要拿去存起来。你说在不在理？”

“啊，在理——在理。当然在理。不过咱们还得等个固定时间，一年两年才能拿到利息哪。”

“对——也许还要晚一点儿。”

“一年两年太长了，利息毕竟不多。可是我不愿用那种办法。”

“那你用什么办法？”

“赚大钱的办法。”

“大钱。那好啊。接着说，孩子。是什么办法？”

“投资煤炭。投到开新矿、挖煤上头。我说，先投五万打底。等咱们做起来了，可发了。”

“老天，听起来真不错，孩子！到时候能有多少钱？要等到什么时候？”

“约摸一年吧。到一年头上就有十万块。我全都清楚，胡同上的广告都写着呢。”

“老天，五万块钱一年变成十万！咱们把那笔钱都投进去，拿回十万来！咱们马上就做，现在就投——明天就怕来不及了。”

父亲朝门口飞奔而去，可是章印拦住他，把他拉回椅子上来。他说：

“别晕头转向了。那笔钱不到手，咱们就投不了，这你还不知道吗？”

父亲的减了几分，可他还没有完全平静下来。章印说：

“可是，爹，我还没当上总经理呢！我想——咱们赶快去找远房县长！”

父亲打了个激灵说：

“孩子！可别说这种没脸的话。还是把把积蓄拿一万去投吧！”

“爹，你有啥难为情！远房县长可念着咱的情呢！”

“不用着急，好好想想再决定。”父亲说。

章印叹了口气，郁闷极了，喝了一口酒，深一脚浅一脚就去睡觉了，希望一觉醒来奇迹发生，父亲就能马上开窍了。

5

奇迹，父亲转变脑筋，通了。第二天一早就收拾行李，决定去邻县的邻县的邻县见见远房县长。章印像是马上做了公司总经理似的欣喜，拥抱着父亲，亲自送父亲到车站。然后美美的到小店吃了个早餐，等今天的太阳普照，等着上班的时间来临，等着远房县长捎来好消息。

路上，遇上书记兼经理开着崭新的黑色小轿车，一声喇叭把章印暖洋洋的梦惊落。小轿车停在医药公司的门前的空地，太阳一普照，油光可鉴，煞是羡慕人。

上班。大家就在议论书记兼经理的新车。

章印才明白，原来书记兼经理自己几年前就在东门开有食品工厂，自己对新闻舆论真是孤陋寡闻。而且前几天刚跟什么资产管理公司的朋友去赌钱，好运气一来竟赢了十几万，就顺便买了辆小轿车。现在，开着小车上班，多气派，多威风啊。于是章印又想象开来，自己要是当了总经理，就把那六万元钱去赌一把，赢了就马上是十二万；如果输了，也不要紧，就心疼一下吧。再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啊。……嗯，如果把公司的钱也……比如二十万赌一把，赢了自己马上不就得二十万吗？那多美妙……如果输了，那该怎么办？那是公家的钱呀……这太可怕了……不行，还是老实当总经理，人生可不是一场。……

……老老实实当总经理……一年六万，两年十二万，三年十八万；如果去投资煤矿，一年五万变十万，两年十五万变三十万，三年三十五万变七十万……哎呀，就单单三年差不多就是百万富翁。……

……百万富翁……妙妙妙……

章印一个上午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心不在焉的，但没出什么大差错，只是找错了五毛钱，对于百万富翁来说，五毛钱咋能算什么。不过在晚班的时候，就有一瓶药在百万富翁的想入非非中忘了收钱。幸好承包人——老板——也没有觉察。但私下里章印把这件事深刻反思了好长时间，决心洗心革面不在乱想。发誓洗心革面并不难，其实他已经这样做了。可是，这样做真有什么好处，有什么长远的好处吗？没有，一点也没有，而且只会让时间难熬。

时隔不久，到了家，章印又故态复萌了。

6

父亲还在路上。父亲一切平安。

不过就这几天，章印的想像力就培养起来了。

每日的训练开拓了头脑这部机器的活动范围，提高了效率。结果，章印在想像中赚钱的速度比开始时设想的快得多。现在自己是百万富翁，不再投资收益期定为十二个月的煤矿，而是投资期限极短的股票。开始缺乏经验，有盈有亏，不久自己就开了窍，那笔想像中的一百万块钱很快在股市的翻滚中翻两番，再翻两番，然后阔步归来，自己就是千万富翁！

这是章印大喜的日子。他都高兴得说不出话来了。说不出话来的另一个原因是：自己的股票还不是现金，股票市场涨涨跌跌，自己则战战兢兢。在想像中，他眼看着手里的股票一个点又一个点地往上涨——伴随着股市每时每刻都可能暴跌的风险——最后，他的精神压力太大，再这样下去实在承受不住了——他做这种冒险生意毕竟还是新手，——于是，他用想像中的手机给想像中的中介发出一个想像中的指令，让他在能抛出的时刻马上抛出。终于等到那个时刻，抛出这笔股票，恰逢又是继续上扬飘红的那一时刻。那天早上章印大喜过望、如醉如痴，极力想意识到一件了不起的大事，那就是这笔财富——想像中的现款——实际上净值千万，实打实的千万。

从此，章印再也不在做股票；起码不再害怕从梦中惊醒，面颊惨白——那都是初出茅庐时的事情了。

的确，习惯这东西能创造出多少奇迹啊！耽于幻想的习惯、白日做梦的习惯——这种习惯发展得多快啊！它已经成了一种享乐。一有闲暇，章印就被它勾走了魂，深陷其中，它侵蚀了他的心灵，让他沉醉于蛊惑人心的妄想之中——是啊，他的梦幻生活和他的真实生活混淆不清，真假难辨，这是多么迅速，多么轻而易举的事情啊！

在章印“富”成千万的第一天晚上，他叫了他的朋友们一起去喝酒。他点了好鱼好肉好酒，足足花了他半个月的工资。虽然章印会为此躁一会儿心，然后想到路上的父亲，想到远房县长，想到马上到手的“总经理”，想到自己就是“千万富翁”，便在想象的不在乎的回答中得到莫大的安慰：“那算什么？咱付得起！”

7

章印沉醉于蛊惑人心的妄想之千万富翁之中，县医药公司的股份制的改革也在紧锣密鼓之中。

因为银行的两百万的呆账，法院来查封了公司的所有资产。章印也跟大家一样因此失业了几天。幸好书记兼经理能力强，出面求情，谈判，对方才答应给予三个月的缓冲期。这三个月要完成改组，否则只好查封、破产、拍卖。

自然这几天一片愁云惨雾，职工们大多焦头烂额，不知所措，只知道随着开会开会，成立了改制领导小组；只知道随着开会开会，讨论成文的改制文字。

比如资金方面：公司国有固有资产150万，银行还贷款200万，新公司运营初步资金50万，共需资金400万。

比如股份方面：共100股，每股合4万元。国有固有资产150万元，占股份37.5%，其余由全体职工参股。普通职工参股不超出3%，领导层参股不超出6%。

比如职工方面：参股1股（占1%）及以上者继续是新公司的职工和股东，不参股者，由政府和公司买断工龄，每年1500元，超过30年者，一律计30年。

比如公司领导：由股东大会按支持股东所占份额大小产生，报批政府主管部门。……

最后，成文其实没什么大修改。章印和大多数职工一样心理一下子无法接受公司从国营企业变成了公私合股的民营企业， 心理一下子无法接受要自己出钱才能成为新公司的职工，心理一下子无法接受原来的铁饭碗要玩完了，而且章印心理刚刚对承包制情有独钟就玩完了，自己的什么“总经理”什么“千万富翁”岂不是全烟消云散了。可是办法办法办法呢？

章印就这样胡思乱想，心焦急着，似一浪高过一浪，不知道大家在讨论什么，争吵什么。只盼着父亲快点回来，只盼着远方县长捎来好消息。

晚上，父亲来了电话，说到了邻县的邻县的邻县，就快找到了远房亲戚。父亲说着，章印这个男人就呜呜地哭起来。父亲耐心而又纳闷的询问，好不容易才搞明白。在父亲的理清下，章印才豁然明白，“千万富翁”是没有了，可是只要公司在，“总经理”就还在。有“总经理”在，就一切还在。

于是挂了电话，想着父亲，想着远房县长，又开始了梦想之旅：

嘿，我是股份制的公司总经理，……我是大领导……就挪公司的钱暂时一用，少点吧……就十八万去赌一把……赢了，赢了，十八万马上归自己。自己的十八万去投资煤矿，一年变三十六万，两年三十六万变七十二万，……哎呀，就单单两年差不多就是百万富翁。比原来什么承包足足快一年哦……真是太好……不过，不对万一是输呢？那也是公司的钱。这有点不好……要稳当……人生毕竟不是一场。

哎，我是股份制的公司总经理……意味我控股的领导执行的领导，……绝对权力，太好了太好了……我一年不分红，两年不分红，三年不分红……我拖一拖，那钱全去投资煤矿，空手套白狼，不一两年肯定就是百万富翁。……总之只要公司在，“总经理”就还在，就一切还在。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妙妙妙哦！……

章印想到这里就哈哈大笑，笑皱刚才的泪痕啊，激活了自己的天赋……随便什么股票，章印只要购买，都能点石成金，金光闪闪的财富越堆越高，直逼天穹。千百万的金钱流了进来，强大的财源仍然汹涌澎湃，巨大的流量还在不断增涨。“千万富翁”马上回来啦。

第二天，章印第一个去认股，虽然没有多少积蓄，但壮着自己是“千万富翁”的头脑热度，认了最高的限度3股。而且逢人便说“改制好，赞成！股份制好，百分百赞成！”于是大家又对章印刮目相看。

这回，说者有意，听者无心。 这话很快传到书记兼经理的耳朵，传到改制领导小组。在后来的职工大会上，章印就成了典型人物，处处表扬。章印不管这些，他关心的是父亲什么时候回来，远房县长捎来什么好消息，关心的是自己这个“千万富翁”下一步的前途钱景。

8

父亲来电话了，父亲见到了远房县长。

章印按捺不住狂喜，如梦如幻，这个“千万富翁”决定退出战战兢兢的股票，开始投资12亿人口的住房市场。以致兴奋中忘记门店通知今天开始营业，导致生平第一次上班迟到。不过对于明日的大富翁而言，这算得了什么。

不知是改制打击了信心，还是章印睡眼朦胧，门店冷冷清清。章印坐着，心思早飞到房地产去了。这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不过凭自己的头脑，在千万富翁眼里这算得了什么困难呢！

突然，章印冒出另一个问题：自己是千万富翁，小小的医药公司小小总经理的小小的头衔怎么能配得上自己？对，马上一个新的身份……对，董事长才配！源远流长于西方的董事长名分才配！

既然不当总经理了，那医药公司怎么办？

这真是个焦头烂额的问题，天哪，事关接班人和公司前途命运的顶层设计！自己怎么这么短视，要知道这可不是我章印一个人的事，是子子孙孙千秋万代的事。……

布局……布局，好好布局得好好布局。那就让老婆接班做总经理……可是一个女人抛头露面，合适吗？不行不行，再说了女人有钱就变坏。那就让老婆的亲戚来吧，可是我老婆是谁？八字还未一撇呢！那就让亲戚接手……可是唯一一个远房亲戚都已经县长了。那就让自己的同学朋友来吧，可不知谁靠谱，忠心，死党！……哎，实是个烂额焦头的问题。算了算了，一个的弃位，对千万富翁算什么。谁最会溜须拍马，多少次让人心颜大悦，就让他干。没商量，就让他没商量，绝对的没商量。……

心不在焉，恍恍惚惚的，门店老板心里猜猜什么就放了章印的假，让他回家休息。章印居然也不解释一句，也不感谢一句地离开了，结果弄得大家奇奇怪怪。

……处理好医药公司的事务，章印这个千万富翁，章印这个董事长，要到那个完全陌生的房地产舞台一搏，要淋漓尽致地释放自己埋没已久的才能。

开始嘛，总是注册成立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名字就叫富兴房地产开发公司吧。富兴？富兴！复兴！对，这名好啊妙啊！……开始么，又没有经验，总不那么顺利。磕磕碰碰的，很自然。第一次嘛，就少赚一点吧，干了四年，五百万吧！……不对，五百万怎么匹配千万富翁呢，多一点，再多一点……还是少赚一点，就一千万吧，搞定利润。章印手势往后猛力一挥，仿佛自己在银行存折的小数点的点一下就往后推了八位。整个人也随之摇晃了一下，精疲力尽地抬起头来，双眼炯炯发光，盯着有霉点的旧天花板——不，那是千万富翁的金碧辉煌的大本营。

这时已是灯火阑珊。肚子咕咕叫不停的声音，章印才清醒一些，记得父亲不在，记得要去吃饭。不过，记得父亲已见到了远房县长，心中又狂喜无比。

9

县医药公司的改制，开始出现一点风云。住在章印隔壁的诸葛二愣，这个五十来岁的小老头，跑去与书记兼经理理论，谁知吵了起来：吵起来倒也罢了，谁知竟会动手；动手倒也罢了，谁知竟伤了人；伤了二愣也就罢了，谁知偏偏是伤了书记兼经理的眼睛。真是瞎了眼？其他办公室的人马上报了警，结果警车一来，沸沸扬扬，整个公司都知道。诸葛二愣这个小老头自然被公安局关起来。

章印本无暇管事，但是邻居出事，多少得表示关心点，就只好暂时不亲自打理富兴房地产开发公司。章印就跟随着几个老职工一起去公安局。老职工向公安局解释原委，说是单位自己内部的矛盾，请允许诸葛二愣回去在单位内自己解决。公安局犹豫一下，但听说他们并不是单位的领导，就没有同意。于是，章印就只好跟随着几个老职工一起去找领导，结果他们都推说“自己做不了主，你们应该去找书记兼经理”。于是，章印就只好跟随着几个老职工一起去医院找书记兼经理，结果没碰着人。

白忙了半天，章印觉得可惜，现代社会时间就是金钱。到了晚上，章印就为富兴房地产开发公司加倍努力。这次要开发一个有档次的楼盘……上次是先建好现楼再卖现房，是一手交钱一手交房，绝对的市场公平。可是一分一厘都是公司先出钱做好产品，这运转资金多大，压得自己这个千万富翁差一点喘不过气……

对，忘了法宝——转变脑筋，脑筋转变……那就是让房子未建好的时候，就让买房人预先交钱，但哪个傻瓜会完全一次付清呢！……对，就先交一部分钱，这钱叫定金，那天经地义的市场法则……定金要交多少呢？当然是越多越好，可是谁会交那么多呢？不管了交多少，谢天谢地总能缓解一部分资金，而且也肯定能卖得快一些……

不过我要用越少的钱赚到越多的钱……继续法宝，转变脑筋，脑筋转变……要是房子正在建的时候就可以当作现房一样卖那多好啊！……这，关键是买家要相信卖家，是什么能使买家绝对地相信卖家呢？……天哪，我实在太聪明了！章印一拍大腿，有啦——就是政府，人民政府。就是让人民政府替富兴房地产开发公司担保……怎样让人民政府担保呢？自然要公关，公关公关公关……事情顺利，成功了。政府给的说法不叫担保，叫预售房政策。其实名啊说法啊，有什么重要的？顺着政府就好。比如我叫转变脑筋，政府就叫改革！关键是实质一回事啊！……啊，我真真天才，我用两千万撬动两个亿，三年啊了不起啊自己稳稳赚到五千万。

章印越幻想越激动越兴奋，觉得自己天生就是亿万富翁，马上制定富兴房地产开发公司的“三步走”宏伟计划。

高举伟大目标！两年，五千万……赚到两个亿。

高举伟大目标，继往开来。先做经验总结报告，最后归结问题，就是一个地方，它呀想买房子的人鸟多，可是有钱的人数实是有限，一次性完全付清的人数就更可怜了。问题啊问题……转变脑筋，脑筋转变……章印不愧章印，钱最多的地方莫过于银行。对，就是找银行解决。让银行贷款给买房人不就一切ok。……章印为自己的金点子手舞足蹈，像一只猴子在自己的十六平米的房间——即将是亿万的大本营蹦蹦跳跳。

……自然，接下来是公关……公关公关公关……公关公关公关……结果成功了，我说的贷款，银行就叫商品房按揭制度。其实名啊说法啊，有什么重要的？顺着银行就好。……本来买房人要自己全付，现在买房人只要首付50%的钱就行，其余50%的钱让银行来付。这样能买房的人数呀翻了一倍，妙妙妙！而我呀，房子的钱一分未少；银行呀，钱生钱；买房人呀，马上圆有房子梦，享受着新房子新生活，只要逐月逐月还一丁点银行的钱就行，五六年或十来年负担一点不重。……妙妙妙，一箭三雕，皆大欢喜，妙妙妙，房子未完全建好，房款就ok啦。结果，我富兴房地产开发公司，五千万撬动五个亿的房产项目。两年五千万赚到两个亿，功德圆满，名留青史！

两个亿！亿万富翁！

继续高举伟大目标！下一个目标——十个亿！

我，章印，轻车熟路。……转变脑筋，脑筋转变……公关公关公关……首付马上降到20%，能买房的人数马上翻翻……转变脑筋，脑筋转变……公关公关公关……让房价涨涨涨，让以前的买房人觉得赚赚赚……赚赚赚！涨涨涨！赚赚赚！涨涨涨！结果三亿撬动三十亿的房产项目，两年三亿稳赚十个亿！啊，伟大空前的奇迹！

十个亿！

继续高举伟大目标！下一个目标——一百个亿！

我，章印，轻车熟路。……转变脑筋，脑筋转变……公关公关公关……马上零首付，12亿人人能马上买！……转变脑筋，脑筋转变……公关公关公关……房价涨涨涨，买房赚赚赚……赚赚赚！涨涨涨！赚赚赚！涨涨涨！……结果五十亿撬动三百亿的房产项目，稳赚一百个亿！工地的速度就是我赚钱的速度……宇宙中奇迹的奇迹！

正当章印疯狂的时候，几个老职工来敲门说事。原来大家折腾了一番，书记兼经理就是不肯放诸葛二愣，坚持由上级主管来处置。没办法，大家只得凑钱去保释诸葛二愣。章印在亿万富翁的梦境之中大大方方的拿出钱包的所有钱——一千元，使得大家惊讶地盯着章印胀滞而微红的脸庞，呆住了，等缓过神，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说不出话。

“大家，先走吧，我正忙于我前无古人的‘三步走’呢！”一听章印的话，大家判断得出章印绝对是正常的，只是平时对他的了解不全面，而现在正是缺钱的时候，何况诸葛二愣毕竟是邻居。至于章印前无古人的“三步走”，大家便不及问了。

等老职工们离去，钱包瘪瘪了。章印并没觉得什么，只是突然感到一股空虚从自己的心堂渗出，填满到胸怀，直至蔓延到整个身体，无边扩散，面对亿万财富，就是无比的空洞，于是感觉整个人要瘫下去。

此时家里电话叮铃铃的响起来。

10

电话是邻县的电话，可不是什么喜事。父亲在邻县出车祸了。

章印一听，仿佛五雷轰顶，浑身麻痹，简直不敢相信。

“真的吗？是真事吗？”

章印没听进去，他的心里堵得满满的，什么也装不下。

“嘿，那还用说！电话可是你爹说的，赶快，赶快来啊！”电话的那一头催促着。

章印像霜打似地呆坐了两分钟；泥塑木雕一般，浑身直冒凉气。刹那间仿佛地球末日似的，眼神黯淡，面色苍白。过了一个钟头。章印还坐在那儿，低着头，一动不动，一声不响。电话筒依然挂着，章印也没发觉。

感天谢地，等章印和几个人赶到邻县的医院，父亲还好剩下最后几口气。

“远房的县长，你……应该叫叔叔……他答应了……有事……去找他。”满脸血迹的父亲说出最重要的话。章印擦擦泪水，顿时减少了悲痛，心中不由得孳生出一丝狂喜。

章印找了一副棺木把父亲运回来。公司的熟人也报告这件事，不多久，公司里外都知道这个消息了。大家帮忙叫了个老道士，挑了个黄道吉日，又帮忙找了一块墓地，入土为安。

章印伤心了几天，到守七这晚已倦极，把头靠在父亲的灵牌前眯着了，朦胧中仿佛飘到了什么环球金融中心的总部，慈祥的父亲站立，对他说，你已是亿万富翁，要继续开发脑袋转变脑筋啊……把钱变成物，又把物变成钱，周而复始太吃力啦……亿万富翁岂能如此？你爹从阎王那里告诉你，生意最高的境界就是钱衍生钱；你爹从阎王那里告诉你，脑袋里定有的无穷无尽的金权秘密；你爹从告诉你，好好开发啊……

而邻居诸葛二愣这个小老头陪在一旁，看护着章印这个年轻人。但只一会儿，章印就醒了，仿佛梦到什么，惊醒后明白父亲已死，于是又幽幽的伤神起来。但想到父亲临终的最后那句话——“远房的县长，你……应该叫叔叔……他答应了……有事……去找他”，章印心中又无比憧憬着无比振奋，富兴房地产开发公司正等着自己，亿万的财富正等着自己，无穷无尽的未来等着自己呢！……

父亲的案子在邻县完结的时候，章印得到了人生的第一大桶的摸得着看得见的真金白银——二十五万元的赔偿金。章印，一下子成了大家见得清清楚楚的与书记兼经理一样的令人羡慕的另一种的阔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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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风云，并没有阻滞了医药公司的改制。

章印原来就是支持的，父亲不幸之后自然更没有二话，因为赔偿金，因为即将就成的亿万富翁，阔绰的认了三股。

诸葛二愣被上级主管部门叫去一次之后，又因书记兼经理暗中允诺一回，也就没什么争吵。

其他人也在各自盘算着。有的是为了保住工作和退休金，也就是所谓的饭碗掏尽大部分的积蓄认了一股；有的是憧憬自己是了不起的股东，憧憬美好愿景，七挪八借的认了几股；也有两三个职工买断工龄高兴拿了一两万钱……

县医药公司的改制平稳的过来了。

在书记兼经理一分不少地还清了剥离给不良资产管理公司的两百万银行呆账之后，在原医药公司的房子的外部作装修翻新之后，在书记兼经理改称为“总经理”之际，医药股份有限公司在掏了钱的原职工中在总经理和上级主管部门的共同剪彩中摘牌中挂牌中宣告成立。

至于章印，梦幻和现实交织，现实和梦幻纠缠，梦幻仿佛就是现实，现实仿佛就是梦幻，混同一处，煎熬着心灵。在新制的第一天，章印就迫不及待，迫不及待请假走了，怀着狂喜并且带着实力即生平极大的一笔资金上路，去见远房的邻县的邻县的邻县县长。

而那现在阔了的章印，几天里没影子，公司的几个人便关心一番。

至于以后，也许章印这个人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马上回来！而今天，肯定在路上！

初成于2012年5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