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嘉懿(李嘉懿名字的含义)
他可能是在广州湾居住最久的 法国殖民者
来源:湛江日报-湛江新闻网
近日,在赤坎广州湾历史民俗馆发现《法文—黎话文词汇汇编》原版(见本报2020年4月13日04版报道),它的作者是法国人夏尔·洛尔。
关于法国占领广州湾的47年历史(1898-1945),我们向来对住在当地的法国人缺乏深刻印象,往往只能想起一群驻军和官员的模糊印象,只是少数人士留下回忆录和日记。但是,却有这么一个实打实的法国殖民者夏尔·洛尔(Charles Laure),从1910年至1930年住了足足二十年之久,很可能是住在广州湾时间最长的法国人。他起初是广州湾总公使署一名负责商务的官员,离开政府后,继续与赤坎华商发展业务关系。其后又拓展农业,在志满拥有至少300公顷的土地。洛尔还是著书立作的舆论推手,积极为法国统治广州湾辩护,拒绝归还广州湾。那么,到底是怎么样的利益关系和私人理由,使他长年留在广州湾,乃至亡故此地?
《法文—黎话文词汇汇编》
从满怀信心到失望离职的商务官员
洛尔来到广州湾的时候已届中年,而他的到来也使得时任广州湾的最高长官总公使颇感奇怪。一方面,他由总公使的上级印度支那总督府(广州湾行政隶属法属印度支那,总督府设在越南河内)直接任命;另一方面,他的年薪达到一万法郎,远远超过同等资历的政府职员。洛尔远涉重洋来到远东之前,曾在法国南部的土伦任商业法庭法官,乍看起来好像与海外殖民地毫无关系。1910年6月总督府的一纸调令,将他调到广州湾出任总公使的商业助理,从此后半生命运与广州湾密不可分。
1910年是广州湾历史上的一个关键年份。这一年,印度支那总督府终于响应广州湾行政当局的诉求,正式颁令将首府从麻斜迁到海湾西岸的西营(今霞山区),并且改组行政架构,调整区划。由此,广州湾的赤坎、西营双城格局基本确定,前者是商业中心,后者是行政中心。洛尔在这一年到来,很可能肩负河内上级的任务,协助广州湾总公使重新开拓广州湾的商业发展。在此前数年,政府驻地麻斜始终无法吸引大量中国商人聚集,而军事基地西营随着驻军撤减陷入衰败。
比起其他广州湾法当局的同事,洛尔显然并非等闲之辈,其职务排位仅次于总公使之下,负责商业与农业部门的工作。经济欠发达的广州湾被印度支那的法籍公务员视为畏途,高层官员甚不满意派驻广州湾的公务员的表现。1904年时任广州湾副公使让德罗曾经抱怨总督府让广州湾和越南北圻的法籍官员互相轮岗,并且点名批评几名广州湾的法籍公务员尸位素餐。到了洛尔任职的时候,其中一名乐古昂德竟然还在广州湾法当局任办公室职员,尽管医生诊断他患有严重精神病,清醒时候尚能勉强工作,情绪亢奋时则有危险性。与洛尔共事的警卫军和警察长官康比早年因工伤截肢,自1905年就被打发到广州湾,为人蛮横,不服从总公使管理。此外总公使的秘书维尔图亚勒等人要么劣质斑斑,要么资质平庸,为行政工作造成诸多困难,也使得法当局与当地民众的关系持续恶化。从同一时期的档案可以见到,广州湾民众数次越级上书河内总督府,控诉广州湾法当局侵犯利益,上述公务员难辞其咎。
相形对比,洛尔并非虚度时日或得过且过,他在1911年撰写的广州湾商业报告甚有建设性。洛尔在报告中指出广州湾与香港的贸易十分密切,相关进出口占了大多数,印度支那政府应该设法利用这一贸易线路而非单单想着怎么加强广州湾与海防的贸易。此外,随着贸易数值连年增长,中国商人乐意与德国和日本商人合作,洛尔提出“我们必须寻求个别中国人斡旋中介,使得我们了解他们的语言,以及他们对重量单位的运用和标准化,并且避免本地民众对我们产生误解。”面对掌控赤坎商业的华商,洛尔呼吁消除不顾不闻的偏见,帮助他们进一步打通麻章和遂溪的市场,一同促进商业发展。到任半年的洛尔已经发现广州湾的经济命脉系于进出口贸易,华商是其中主力,因此亟需调和法当局与当地民众的疏离乃至敌对关系,着力开发糖业、盐业和渔业等本地资源,以便为法国谋取经济利益。对于广州湾的农业开发,洛尔对不同区域提出具有针对性的建议。例如主张帮助志满和铺仔(今湖光镇)的村民在湖光岩高地养牛,提高牛群数量;改良种植技术,阻止农民焚毁树林而开辟一小块耕地的做法。由此可见,洛尔到任之初为了掌握广州湾的经济情况,做过一系列实地调查。
但是,广州湾法当局十几年积累下来的弊病是洛尔难以解决的。除了广州湾行政受制于河内总督府的根本矛盾,当地屈指可数的几家法商目光短浅追求政府颁发的专营权,他们自上而下的垄断经营也不利于真正的商业发展。1915年前后,失望的洛尔辞职,但他没有返回法国,反向赤坎25家华商自荐成为中介代理(充当自己1911年提出的角色)。他提出帮助华商向法当局沟通,索取不菲报酬。但是总公使并不乐见其事,斥责洛尔“欺骗不懂法律的商人”,要求华商停止聘请洛尔。洛尔不甘示弱,指控总公使妨碍生意和经济发展,双方闹得不可开交。洛尔与法当局关系在三年后进一步恶化,1918年7月,赤坎市面出现一张告示,称民众如要赎回被土匪掳走的妇女,可以联系一家法商洋行的买办,落款署名是一名警长。总公使感到莫名其妙,思来想去,只好推测这是洛尔的阴招,此举既可以打击商业对手,又能损害法当局威信。洛尔就像是一个处处与法国同胞作对的“眼中钉”,却一直留在广州湾,号称为了法国利益而奔走和斗争。
责任编辑:王闻闻 审核:罗磊
《法文-黎话文词汇汇编》内文
编撰第一部外文雷州话字典
1918年的告示事件中,洛尔展示自己操作舆论的能力。通过他的匿名通讯,越南两份法文报纸报道了颇为夸张的“广州湾待售妇女”丑闻,造成印度支那舆论轰动,引起法国侨民对广州湾法当局管理能力的质疑,招来许多流言蜚语。不过洛尔并非为了作对而作对,可能只是等待志趣相投的总公使到来。1922和1925年两度担任广州湾总公使、富有改革精神和实干能力的赖宝时(Paul Blanchard de la Brosse)正是洛尔所期待的行政长官。在赖宝时任内,洛尔更加走上舆论前台,为法国统治广州湾作合法性辩护。
赖宝时意识到,想要真正改善广州湾的状况,必须基于“服务于这块租借地”的态度去施行政策,也就是需要与当地民众——往往是掌握经济和政治势力的上层人物进行合作。事实上,赖宝时也的确在1922年与赤坎公局长陈学谈等华人绅商建立较为融洽的关系。赖宝时这些构想和取态,同洛尔的见解不谋而合。当时他扎根广州湾已有十余年,甚为了解当地情况,也愿意为赖宝时的改革出力。
同一时期,世界各国正在重建一战后的世界秩序,中国外交代表团在1921-1922年的华盛顿会议提出收回外国在华租借地,其中就包括广州湾。假如法国放弃广州湾的权益,殖民者洛尔就很难再留下去,从而被迫放弃产业。因此,关乎自己切身利益的洛尔撰写一本小书《我们是否应该把广州湾还给中国?》,呼吁法国国内重视这块不起眼的租借地,拒绝中方外交交涉。这本由越南河内官方出版印刷的书无异于一份旗帜鲜明的宣传材料,开宗明义请求法国国会议员“深信法国在此(广州湾)已经完成伟大之建设,但为了印度支那和法兰西的最大利益,建设还有待进一步完善……你们只需支持法国继续占有广州湾,就会为法国立下不朽之功。”
洛尔提出的理据无非围绕两点:其一,中国政府无法在动荡时局中有效管理广州湾;其二,法国有责任继续发展广州湾,维护国家利益。按说洛尔在广州湾生活多年,很有可能已经掌握粤语和雷州话等方言,能与当地人沟通,不会不知道中国各地风起云涌的民族主义革命运动反对帝国主义侵略,也应知道中国人民要求收回广州湾的合法性。可是洛尔站在殖民者的立场,自然为自己和法国利益辩护。从他的论述中,我们可以了解广州湾发展的若干秘辛,以及症结所在。比如法当局与当地民众之间的对立关系,洛尔批评多任总公使不了解民情,只根据自己的喜好、意愿和个人设想来施政,偏重考量印度支那的利益而非真正为地方着想。总公使手下的税吏、警察和法官“对于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和风俗习惯一概不晓,”也没有尊重本地人的权利,使得“中国人游离于欧洲人的生活之外。”至于中国人的品性,洛尔称赞为“精明、果断、自豪、善于经商”,因此他赞同赖宝时体恤民情和灵活行事,使得法当局能够依靠民间力量开发广州湾。
洛尔在此书中没有表明自己的身份和利益,试图显得客观公允。该书出版后,他还通过关系赠予巴黎商会图书馆,希望引起法国政商界对广州湾问题的关注,借此鼓动舆论。那么洛尔怎样评价自己?书中引用总公使卡亚尔(Gaston Caillard)的一份报告,就足以委婉反映自身境况:“我们今天在广州湾所见到的成绩,全赖一些勇气可嘉的人所付出的努力。但他们势单力薄,孤立无援。”洛尔是广州湾屈指可数的殖民者,并不随着任期结束或商业变更而离开,既然赖宝时是自己好不容易盼来的长官,他也竭力配合赖宝时笼络民心、照顾本地利益的“合作政策”。洛尔长年植根广州湾,向来关注地方风俗民情,当1925年赖宝时再度返回远东,负责印度支那教育事务之时,洛尔呈上一本广州湾方言字典,便是很好的应景之作。同年12月,赖宝时第二度出任广州湾总公使,职衔提升为“高级驻扎官”。
正如洛尔多次批评,广州湾法当局缺乏本地知识。雷州话和粤语白话是广州湾的两大主要方言,雷州话俗称“黎话”,故洛尔在该字典封面写上“中国文黎字音”字样,对照法文书法,意思是“汉语黎话字典”。中文书名略显拗口,说明洛尔未够精通中文。洛尔在扉页向赖宝时致敬,表示自己早就(1922年)想编撰这本字典供时任广州湾总公使的赖宝时参考,增加他对地方的认识。可惜赖宝时任期短暂,如今掌管印度支那教育工作,因此自己希望这本字典可以“填补一个可憾的空缺,”使得法国人更加了解广州湾。洛尔对雷州人的族群和方言来源也做了一番考察,反映20世纪初法国人对于华南方言的理解:“雷州话有着福建和台湾语言(闽南语)的深厚根基,9-10世纪从两地沿海来的人纷纷移居雷州半岛和海南岛,融合当地语言形成黎话。”
洛尔并非学者,他也坦承这本约120页的字典有待博学专家完善,而自己得到天主教神父、法国学者和一位操雷州话的华人教师协助,才能够编撰该书。这本简易字典之目的是帮助法国人学习简单的雷州话会话,注重实用性,因此字典根据会话场景分为十几个部分,有各词汇的中法文对照和雷州话读音,包括:住宅、家庭、办公室、市场、学校和法庭等。值得注意,该字典列举总公使、法官和警卫军与民众对话的范例,旨在帮助法国官员和驻军与民众进行有效沟通。这些对话也有助我们了解历史,了解殖民时期中法之间不平等的权力关系。另一方面,在现存广州湾文献较少的情况下,这本字典也有一定的资料价值。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美籍华裔语言学家余霭芹曾在香港和粤西调查雷州话,指出之前“未有关于雷州方言的著作”。而本地学者蔡叶青和蔡山桂所编撰的《雷州音字典》《雷州话字典》等均未提及外国著作,可见这本由广州湾殖民者洛尔编撰、1925年出版的雷州话字典很长时间湮没在历史之中,虽然今天保存在法国和美国等图书馆,但一直未引起注意。近日,在赤坎广州湾历史民俗馆发现《法文—黎话文词汇汇编》原版(见湛江晚报2020年4月13日04版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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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右(一)可能是夏尔·洛尔。
开辟郊区志满农业的大地主
关于洛尔的样貌,我们暂未找到相片为证,但可通过一位法国作家马托(Bertrand Matot)的描述来想象:这位生于1863年的大地主体格粗壮,满面红光,举手投足宛如一个殖民地老爷。
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也正值洛尔与当时的广州湾法当局和其他法商闹翻之后,洛尔似乎决心放弃商业,转为开发农业。他陆续收购了租借地西部边境地区,即志满圩至铺仔圩一带的大片土地。正如他在1911年的商业报告所言,这里土壤干燥,风力作用下荒芜裸露,植被稀少,经济潜力值得重视。就当时的地理环境而言,该地多为火山形成的丘陵台地地貌,自然村落疏远,也便于大规模开发。
洛尔先后雇工种植水稻、花生和甘蔗等农作物,对其前景野心勃勃。他相信,面对现代化企业如太古公司的机械化制糖竞争,雷州半岛出产的蔗糖品质良好,仍能销往香港等外埠市场。洛尔也意识到花生油受到市场欢迎,因此利用若干田地种植花生。时移世易,今天已难以确定洛尔农场的准确范围,但应与湖光农场有重合之处。1952年,湖光农场的前身垦殖场种植橡胶取得成功,其后多年主要种植橡胶,产生较好经济效益。而在洛尔经营时期,他曾经尝试种植橡胶,也可谓是本地农业的一次试验。开发种植之外,洛尔也注意植树造林。早在1911年,他留意到一些地方的松树长势良好,因此提倡遍植松树,从而保护环境,巩固种植业产量。由此可以看出,洛尔对广州湾的地理环境有较全面和深入的了解,对于自然资源的开发有经济设想,并且身体力行,真正投资开发土地。而且并非一味种植经济作物牟取利润,还提倡以林护农,在湖光岩某处山坡种植松树形成树林。
洛尔农场的经营状况究竟如何,我们仍需进一步考察。马托指出洛尔脾性暴躁,“村民并不愿为其效劳。”但换一个角度考虑,如果洛尔不具备丰富的农业知识和本地经验,能操雷州话与雇工对话,单靠强制手段,恐怕难以招募和管理农民为其经营面积广阔的农场。
1927年1月,广州湾法当局将志满合共300公顷的土地“暂时转让”给洛尔。恰逢赖宝时的第二度广州湾总公使任期结束离去,不免令人思考这是否赖宝时赠给洛尔的“好处”,答谢他对自己施政的支持。次年,洛尔开垦40公顷,其中25公顷用于种植稻米、番薯和花生,同时发展山羊畜牧业,似乎颇有成效。1930年,当局将当中的104公顷的两块土地“免费且永久转让给殖民者夏尔·洛尔先生。”可是,洛尔当年9月暴毙,传言遭人毒杀,享年67岁,殖民事业就此告终。
对于洛尔的死因,马托认为是他揭发经营商的阴谋——抗拒国联代表团的禁烟调查工作,因此得罪某些商人,招致杀身之祸,遗下混血儿女。当真如此,则洛尔的命运颇有悲剧色彩。在其死后,土地和其他财产悉数拍卖,据说财力雄厚、家住北月村与洛尔农场相距不远的赤坎公局长陈学谈是最大得益者。
西营近郊曾有一处俗称“番鬼园”的法国人墓园,入口拱门有文化名流冯凌云所书的对联:江山信美谁家土,天海苍茫故国魂。洛尔在广州湾的后半生二十年,正好与之对应。他曾经鼓吹广州湾繁荣的商业前景,倡议法当局与华商改善关系共谋合作,后来投身农业,在志满开发大片农场,这些工作可说明他比其他法国殖民者更有见识和魄力。洛尔一度与法当局交恶,却在改革者赖宝时到来之时勤力写作,引导法国舆论,为殖义辩护,期许这位总公使破旧立新。但到最后,洛尔死于非命,等同宣告无论基于不平等条约的殖民统治如何改良,终归穷途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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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参考文献:
安托万·瓦尼亚尔著,郭丽娜、王钦峰译:《广州湾租借地:法国在东亚的殖民困境》,上卷第263、265、271、273页,下卷第81页。
伯兰特·马托著,李嘉懿、惠娟译:《白雅特城:法兰西帝国销售时代的记忆》,第94、115页。
夏尔·洛尔著:《我们是否应该把广州湾还给中国?》,载王钦峰选编,秦秋福、杨宁等译:《法国在广州湾:广州湾综合文献选(二)》,第130-155页。
夏尔·洛尔著:《汉语黎话字典》,1925年越南河内出版,法国里昂市立图书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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