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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福厂篆刻专辑

王福厂(1880—1960),西泠印社创始人之一。初名寿祺,字维季,后更名禔,字福庵,一作福厂。王福厂幼承家学,于文字训诂、诗文,皆富修养。十余岁即以工书法篆刻闻于时,好蓄青田旧石,所藏极富,自称“印佣”。得未刻之石,暇则奏刀以自存。其印初宗“浙派”,后又益以“皖派”之长,复上究周、秦、两汉古印,自成体貌;整饬之中,兼具苍老浑厚之致;偶拟明人印格,亦时有会心。本期特遴选王福厂部分篆刻图版,并配以周建国《王福厂生平及印事》,张遴骏《王福厂:领略古法生新奇》,沈必晟 熊仁强《王福厂早年汉上交游略论》三篇文章,以飨读者。

Part1

王福厂生平及印事

文丨周建国

右军后人 十二即解

福厂祖上“系出琅琊,宋南迁随扈至杭,遂为杭之仁和人”。他曾刻有“琅琊王禔”“右军后人”等印。他生于杭州一个世代书香之家,祖父(琅琊王氏武林支系十五世)王言是清嘉庆戊寅(1818)恩科举人,父亲王同(1839—1903),字同伯,是清光绪丁丑科(1877)进士,为第二甲第三十七名。曾授刑部福建、江西司主事。辞官归养后以教书、考证校勘金石碑版、著书立说为乐,历主梅青、黾山、塘栖、慈湖各书院讲席,期间以长书院最久。同伯有四子,第四子便是福厂。在如此环境熏陶下,福厂自幼耳濡目染,一心向学。同伯对幼子如此彬彬好学,亦有意引导,常把自己橅碑临帖之作交予其保存。福厂曾说:“余年十二即解,爱好印章,见汪(启淑)丁(敬)两氏印谱,辄心仪焉。”他边勤奋学习,边用心搜集浙皖前贤之作,于28岁时辑得《福庵藏印》16册,内中收印人40家、印章254方。同时,他还究心于文字训诂、金石篆籀之学。27岁时便完成了他第一部著述——《说文部属检异》,越十年又完成了《麋研斋作篆通假》。期间,他着实下了一番苦功,从中穷究了六书原理,对古文、籀文及省文的来龙去脉如数家珍,故他在作书、篆刻时,用字精到,从不臆造,真所谓“必遵修旧文而不穿凿”。如此的《说文》功底,为他以后确立书法篆刻一代宗师之地位夯实了基础。

隶书 客至诗轴

创社西泠 保存金石

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杭州,金石书画之风盛行,加之杭州本来就是人杰地灵,文人雅士因风相聚,恣意探讨,并谋求结社以广交同道。福厂此时正任教于钱塘学堂,即崇文书院,与杭州古籍版本、金石书画大收藏家——八千卷楼主丁氏后人丁仁为发小,因两家于金石书画乃是世交。后又与叶铭和吴隐于1904年一同创设建立西泠印社,以保存金石,研究印学为宗旨。经创始者们十年的苦心经营,社会贤达的慷慨相助,于1913年成立西泠印社。当时,创社四君子一致公推海派金石书画大家吴昌硕出任社长,可见福厂及其他三位年轻创始人为人为艺之开阔胸襟。

《丁丑劫余印存》编成合影

西泠印社四十周年社员合影

幕天席地 名享湘鄂

福厂除精通二篆、嗜好金石书刻外,亦擅算术,遂于1913年辞去教书工作后,以测绘技术供职于铁路局。在至1919年的数年中,他奔波于沪杭、湘鄂路局之间,除工作外,时常为友人写字刻印,曾刻过一方印曰“幕天席地”以自况。1915年,福厂辑成了他第一部印谱——《罗刹江民印稿》,那时他三十五六岁,个人治印风格尚未完全形成,处在转益多师阶段。印面章法、文字结构和用刀上大都仿效秦汉及明清前辈名家,如白文仿陈曼生、赵次闲、吴让之;朱文效元人、“浙派”、赵撝叔。此谱只钤印面,未拓边款,全8册,共收入254方印蜕。仅拓两份,一份自留,一份赠予了唐醉石这一金石知己。

福厂的金石书刻早年已闻名于浙江东南一带,中年旅居长江中游,其书刻艺术又有新突破,求书乞刻者络绎不绝,遂名声大噪于湘楚川汉间。

临殳季良父壶铭文

游艺京师 誉满公卿

1920年春,福厂受聘于印铸局为技正,同事者有唐醉石、冯康侯等。1924年又应“清室善后委员会”(故宫博物院前身)之聘,出任该会古物陈列所鉴定委员,参与《金薤留珍》印谱钤拓之事。进京不久,便有声于京城艺坛,文人名流为之倾倒,索书求印,络绎不绝。如为溥儒刻“旧王孙”“西山逸士”“心畲书画”“腰下宝玦青珊瑚”等。期间,福厂还应邀出任由画家金拱北之子金潜庵创办的“湖社”画会顾问;还被聘为由庄慕陵、台静农、常维钧、魏建功、金满叔共建的“圆台印社”导师。

……

福厂南艺北传,致使京城艺坛吹起了一股典雅隽永之风,并影响着后世。

篆书 风巧月高七言联

鬻艺沪上 鼎足天下

1928年,福厂又受聘于印铸局任技正,翌年遂客南京。由于秉性使然,不愿为官,对闲居、自食其力之生活的想望日益强烈,并常常反映在书刻作品中,如“自怜无旧业,不敢耻微官”“苦被微官缚,低头愧野人”“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等。1930年11月,他决意引退,虽获再三挽留,而去志已坚,遂将眷属悉数迁沪,静候开缺。在“不使孽泉”一印边款中记:“庚午冬月辞官来沪,卖字渡日,刻此识之。”

从此以后,福厂心无旁鹜,专攻艺事,个人面目,日臻完善。这从以后几年出版的《福厂印谱》中可完全得到证实。1934年出版的《现代篆刻选》1至9辑中,第3辑便是《王福厂印存》,内中收印120方,这些印大都为福厂寓沪鬻艺时所刻之精品。

……

福厂为了弘扬中华书艺印学,让后学有更多的资料可借鉴,他亲自将《福厂印稿》共78册(另一复本为101册,现藏上海博物馆),送到合众图书馆(上海图书馆前身)。据当时馆长顾廷龙生前回忆说,福厂这种嘉惠后学的精神真是可敬可佩,令人久久不能忘怀。光大传统、奖掖后人,也正是福厂毕生实践的崇高境界。

Part2

王福厂:领略古法生新奇

文丨张遴骏

“印宗秦汉”,王福厂对此身体力行。

自用印“王禔信玺”用秦印格式,“田”字框格,“禔”字“止”的斜置和“信玺”的篆法都脱胎于秦系玺印。

“上章敦牂”也用秦印形式,对角呼应,气息高古。

“琅琊王禔”款语云:“仿汉琅琊相官印。”

“刘承植”款语云:“汉印中有此式。”

自用印“王禔”一印款语云:“读《十钟山房印举》见此图象,古雅可爱,因仿摹之。”可见王福厂对汉印中的官印、私印、四灵印、图案印等都作了摹仿和借鉴。

王福厂还借鉴汉印中的殳篆印用于创作,如“李博仁印”“沈肇功印”“蔡绳祖印”“王禔私印”等。

“王禔私印”款语云:“偶读《十钟山房印举》,作殳篆印,憀备一格。”殳篆是古代书于兵器上的文字,笔画绸缪盘曲,王福厂对笔画较疏的文字经过盘曲、增饰等手段填满空间,呈现一种繁复茂密的美感。

汉玉印的瘦劲圆润也被王福厂所用,如“殿研”款语云:“福庵仿玉印。”

“躬入篆室”“追摹古人得高趣,别出新意成一家”,线条瘦挺,转折圆润,取法汉玉印而更见整饬精致。

王福厂还从汉朱文印和封泥中取法,独创一路朱文印,如“昭阳作詻”更多取法汉朱文,线条略显短切刀痕。

而“以学愈愚”“合以古籀”等更多借鉴封泥意趣,线条更显波折,蜿蜒涩行,转折处方中带圆,略显扭曲,框线与印文或作粘连,或作残破,成为王福厂独特的朱文印风格。

与当时的一些印人一样,王福厂也善仿古玺,或是宽边细文的朱文小玺,或是带框白文印,尤其是干支纪年印和家人的生辰八字印,王福厂多喜仿古玺为之。

这路印多集金文,如“书博”,款语云:“用颂壶‘书’字,师㝨敦‘博’字,为书博先生治印。”

王福厂的金文书法精整古雅,他仿古玺也是追求秀静安详之美。曾绍杰在他所编的《麋研斋印存》序言中说:“至其以金文入印及所摹宽边古玺,则不免稍失之于拘谨而竭蹶,盖小篆与彝铭文字本属殊途,工整与奔放亦异其趣也。”古玺有奔放奇趣一路,也有秀美精致一路,王福厂仿古玺与他整体的书法篆刻创作审美理念是一致的。

作为“浙派”新军的代表人物,王福厂的篆刻数量最多的当然是“浙派”印风。他对“西泠八家”的印都下了功夫临仿。

如“我生无田食破砚”款语云:“曾见小松司马有此印,兹背临之。”

“瑟君书画”款语云:“福厂仿陈秋堂。”

“麋研斋”款语云:“仿种榆仙馆篆法。”

“锐侯鉴藏”款语云:“仿曼生法。”

“惯迟作答爱书来”款语云:“师赵次闲略变其篆。”

“金石刻画臣能为”款语云:“仿补罗迦室刻印。”

“吴金寿印”款语云:“福厂作此,似钱叔盖。”这些作品虽然都有模板,但王福厂还是加入了自己的理解,他的切刀与早期“浙派”碎刀短切不同,削减了陈鸿寿、赵之琛的恣肆锐利,趋向收敛含蓄,醇和典雅,线条摆动的幅度并不大,但仍能体现切刀的韵味。

“澄怀观道卧以游之”是王福厂典型的粗白文切刀印,章法基本与仿汉满白印一致,走刀略见起伏。

方笔朱文“周鼓秦山”也是采用汉朱文印的章法,起收笔、转折处更为方折,显现切刀的意趣。

切刀细白文“好古每开卷,居贫常闭门”在赵之琛的切玉法挺劲的基础上稍加圆润。

细朱文印是王福厂最为擅长的一种风格,大致有两种类型。

一为圆朱文式,如“晴窗一日几回看”“以墨林为桃源”“书贵瘦硬方通神”“欲求缥缈反幽深”等,这类印吸收了明人朱文印的结篆特点,但摒弃了明人篆刻的习气,字体修长,章法空灵,丰丽遒逸,肉骨停匀,尽管在王福厂的细朱文印中的比例不高,但显示了他精湛的结篆能力。

二为铁线篆,文字多取横势排迭,章法茂密,用于鉴藏印、词句印、多字印尤多。

如“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在昔曾远游,直至东海隅,恐此非名计,息驾归闲居”排列穷尽精密,无懈可击,走刀流畅中又有微妙起伏。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款语云:“东坡此句,余欲用以作印有年矣,因‘婵娟’二字《说文》不录,今见《新附》有之,亟成此印。”可见王福厂对印文用字的讲究,未有出处宁可不刻。

“麋研斋藏书记”款语云:“寒松老人云,藏书籍书画印宜作朱文,藏金石碑帖印宜作白文印。余谓藏书印不但宜作朱文,其印式更宜窄而长,庶不致将印文压入书行。”当时王福厂的细朱文收藏印尤受藏家喜爱,著名藏书家傅增湘藏书甚丰,一直未遇能刻其称心藏书印的印家,及见王福厂的印章即奉为知音,他在致陈汉第的信中云:“弟藏宋本千余卷,专待福公之章已十余年矣。”“北方刻印绝少名手,且福庵年龄渐高,趁其精力尚强,故多求数方,如此人才此后亦正未易得也。”

除了“浙派”以外,王福厂对清代其他流派印也作了深入的研究,并融入到自己的创作中。

“领略古法”“存道居士”“古牛山房”等是王福厂师法邓石如的作品,这些印结篆呈夸张的弧度,使印面充满张力,用刀从“浙派”前期的圆朱文中化出,在精准之中又略见切刀趣味,体现了高度的用笔、用刀技巧。

Part3

王福厂早年汉上交游略论

在王福厂和唐醉石交往最为密切的1915年10月,唐醉石接连刻制了“江夏徐氏所收旧刻抄本”“曾在徐行可处”两方印,署款为“制于汉皋”。这里的江夏徐氏,就是近代汉上著名的大藏书家徐行可。

……

回到起首的1927年冬天,王福厂刻了“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印,边款就是“杜工部句。丁卯冬日,有怀行可刻此,预期未知得能如愿否?福庵并记”。在1927年最为风云变幻、人物动荡的徘徊中,王福厂从故都风尘仆仆地来到武汉,想到的是汉上大藏书家徐行可。可以想见,王福厂、唐醉石应该都与这位汉上的大藏书家熟识。

有资料显示,王福厂早年还和另外一位汉上的藏书家过从甚密。在孔夫子旧书网上,至今还存有徐之谦题王福厂《糜研斋印稿》印蜕稿本巾箱本一册的信息,赫然有“汉阳怀清斋主张仁芬季郁夫鉴藏金石书画之章”,为朱文印章,三列连珠,效元人印法。这方印章,在武汉博物馆收藏的金农《墨梅图》上也有钤盖。在王福厂的这枚印章中,受印人是汉阳张仁芬。

王福厂为张仁芬镌刻的印章,远远不止这一方。在张家后人最近提供的印蜕和印章实物资料中,就有16方署款是王福厂的印章,边款中提及的印为吴隐所刻、款由王福厂补,并记叙和故交大藏书家徐行可同在杭州西湖人倚楼外,其余印章均为王福厂为汉上藏书家张仁芬、张氏家大人张行方及其孙辈张世模所刻。“汉阳张仁芬鉴藏书画之记”朱文异形印章,在武汉博物馆所藏的赵之谦《篆书读书承志》横幅中亦见钤盖。

从印章纪年来看,有准确纪年的印章8枚(除去为徐行可署款的印章),而在1927年之前的印章就有4枚,可以看出藏书家张仁芬与王福厂交往的密切程度,这也从一个侧面表明了,为什么在1927年故都变故之际,王福厂首先想到的是来武汉碰碰运气。毕竟,武汉有徐行可、张仁芬等一大批生气相通的大藏书家朋友。

Part4

王福厂篆刻欣赏

徐行可与黄季刚

著名藏书家徐行可及其子徐孝宓。

1987年夏始春余,业师李格非先生因病住院,我去探望,先生很高兴。未及寒暄,就从枕边拿出一本书要送给我。他坐起来题签,让我从床头柜抽屉里拿出印章印泥,说:“我没有力气,你自己盖好。”我接过书,是《黄侃手批尔雅正名》。先生说:“我写的跋,你批评。”我还没来得及盖印,就先拜读跋语,先生曰:“汪芸石先生著《尔雅正名》,黄季刚先生阅竟,手为批识,评其得失,章太炎先生亲为作序。此书,曾载于《制言》杂志,现已存书无多。今有湖北省图书馆副馆长徐孝宓先生献出珍藏的黄批手稿,委托武汉大学出版社正式出版,广泛流传,以飨读者,这是一个义举。”接下来详细论述这部手批的学术价值和研究方法,但文末署“后学李格非、徐孝宓谨跋”。我笑了,就“批评”起先生:“您写的跋,开头表彰徐先生的‘义举’,末尾又和徐先生联署,这是您表扬,还是徐先生自我表扬?”先生也爽朗地笑了:“当时倒没注意到这一层。徐先生献出珍藏的手稿,当然是一个义举。我说的话跟徐先生讨论过,也应该同署。”

我问:“季刚先生的手稿,怎么由徐先生珍藏?”先生说:“孝宓先生的尊翁徐恕徐行可(1890-1959)先生跟季刚先生交好,常借书给他看。批的作者当然是季刚先生,但书的主人却是行可先生。”我还是有点疑惑:“既是行可先生的珍藏,这书怎么钤盖‘湖北省图书馆藏书’的印章?”先生说:“看来你还不了解徐行可前辈。他是藏书大家,但都化私为公了。我给你写封介绍信,你去拜见孝宓先生,就知道了。”接着又郑重其事地对我说:“季刚先生在学术界是什么地位,行可先生在藏书界就是同样的地位。”这话不啻如雷贯耳。后来,我听徐孝宓先生简单说起徐氏一门献书的数量、质量和过程,很是惊诧那些富敌石渠、价值连城的珍本秘籍,就那么义无反顾,又轻而易举地献给了公家。孝宓先生那松快的语气,还有那释然的笑容,给我留下极深刻的印象。从那时起,我每听到或读到与行可先生孝宓先生有关的事情,都会特别注意,并肃然起敬。

黄季刚先生和他的老师章太炎是清代小学的殿军,世人把他们师弟开创的学术流派称为“章黄学派”,至今影响不绝。季刚先生学识渊博,博览载籍。但他少孤,年轻时奔走革命,流亡异域,后以国事日非,遂淡出政治,一心治学。他自然也藏书,但屡屡“伤哉贫也”。他作《题所藏书目簿子上》诗云:“稚圭应记为傭日,昭裔难忘发愤时。十载仅收三万卷,何年方免借书痴?”得聚“三万卷”,那还是他后来生活相对安定时的事。此前他读书更多靠借,借给他书最多最殷勤的是徐行可先生。这从季刚先生残存的日记里可以得到充分的证明。

季刚先生现存的日记,未见他和行可先生订交的记录,但季刚先生作《徐母魏太夫人六十生日献寿文》曰:“岁在己未,侃自京师还教武昌,始得交徐行可氏。”己未是1919年,是年季刚先生34岁,行可先生29岁。季刚先生在文章里说他和行可先生“书籍有无,互相通假。浸与论学术之细微,商文章之利钝,如响斯应,罔弗余同”,赞叹“唯吾行可,家富藏书,且购且读。盖自文字训诂之垺,名物制度之琐,书画雕瑑之微,无不周悉,而又谦恭密栗,温厚近人,以是声气广通,所交皆当世知名士,过武昌者,辄思访行可而窥其所藏,显誉日升,年华未艾,诚可贵也”。以是略知行可先生家世、收藏、品行、学识。1921年11月12日,季刚先生辞山西大学教职回到武昌,当天,日记记“徐行可来,未见”。自此数年,两位先哲虽偶有来未见,访不值之事,但三二日必见,不绝于书。关于书事,他们互通有无,但更多的是行可先生借书给季刚先生。观察季刚先生日记书法,略有下列诸类(仅以1922年日记为例):

一、示。留。就是行可先生拿书给季刚先生看,或是主动留书在季刚先生处。这是行可先生欲向季刚先生有所咨询,或是请他批注校点。如3月2日,“行可来,久谈,以杨星吾先生所辑《古诗存目》六册(少三国一册)见示”。季刚先生发现“杨书即据冯惟讷《古诗纪》为底本,而疏其出处(亦不完全)”,因“劝行可据此以作《诗纪》校勘记,不必于冯著外更著一书。《诗纪》有遗,为补苴而别成一编可也”。又如3月22日,行可先生“复留《绝妙好词笺》附续抄四册余所,嘱余圈点”。季刚先生有些批点就是这样由行可先生珍藏的。此外,“留”书也可以是行可先生自己认为季刚先生可能有用,未经请求而主动相借。如3月1日,“行可留蒋彤编《李申耆年谱》三卷、《小德录》一卷(彤字丹稜)共一册(刘嘉业堂刊)借余阅”,就是这种情形。

二、借。假。就是季刚先生向行可先生借书。如1月13日,“借得岱南阁本孙星衍《周易集解》十册,郑氏佚书(袁钧辑)《易注》一册,吴汝纶《深州风土记》六册”。4月13日,“昨夕行可来,假我《孟子音义》(二卷,通志堂经解本与宋蔡模《孟子集疏》卷八以下合册),钱献之《十经文字通正书》(十四卷二册)、《车制考》(一卷)、《诗音表》(一卷)、《尔雅释地四篇注》(一卷,以上合册,此钱氏四种本),其余一种曰《论语后录》,凡书四册。《诗音表》真是奇书,当细紬绎之也。”4月23日,“从行可处借得《四库提要》经部、《骈雅》、《训纂》、《庄子集释》”。9月26日,“至行可家,借得《洪北江集》十本、《钱竹汀集》一单本(卷卅三至卅七)、戴氏《经考》五卷二册(南陵徐氏刻)、《诚斋全集》廿本(乾隆甲寅吉水杨祠刻)”。这种情况太多,不胜枚举。季刚先生都详载书名、卷数、册数、版本等,可谓郑重其事。

三、赠。贻。行可先生送书给季刚先生。1月22日,行可先生“云将上年余手点之《樊南文集补编》赠余”,次日“徐行可来”,果“以《樊南文集补编详注》赠余”。3月2日,行可先生“并言当赠余《玉台新咏》(近日刊成)一册”,次日“赠余所校畿辅丛书本《玉台新咏考异》(纪容舒撰,十卷)”。3月22日“行可以《绝妙好词笺》贻余”。

四、求。乞。季刚先生知有某书,但无力致之,他就恳请行可先生购买,自己借阅。如4月13日,“行可言陆慈《切韵》,近日敦煌石室出书有其残本,王国维曾影印之。余颇欲行可致书王君求之也”。9月22日,“又闻鸣沙石室古籍丛残卅卷中(罗振玉印,六册三十元)有唐永隆写本《文选》卷二,又唐写本,又卷第二十五,又隋写本,凡《文选》四种,拟乞行可买之,以供校雠”。

我们惊奇地发现,上述各种情形,居然能在同一天发生。如9月22日,季刚先生“拟乞行可”先生购买鸣沙石室《文选》四种之前,记“夕,行可来,以纂喜庐丛书景日本延喜本《文选》第五残卷、又常州先正遗书(盛宣怀刻)尤本《文选考异》一卷见示,又以徐乃昌刻自著《续方言又补》二卷、陈卓人先生著《说文谐声孳生述》两册见假,又贻余慎自爱轩刻(黄梅梅雨田)《字鉴》一册、《佩镌》一册”。行可先生“见示”的《文选考异》,季刚先生“略一展视,疑即尤本之所出,他日当假来校覈”。

当是时,季刚先生设帐武昌高师,与行可先生相见为便。两人交往频繁,相得益彰,彼此都获益匪浅。1922年2月18日,“行可询余以为学之要,余逊谢而告之,谓宜及此盛年,家又非窭,专治一学,上可攀汪小米辈,下亦不失为钮玉樵,因论及治经之术”。足见季刚先生对行可先生期许之高。自然,他们也饮酒赋诗,甚至“手谈”(赌戏,不过文士雅玩而已)。1922年9月25日,季刚先生“为行可撰一联”曰:

有闻必行,请师仲氏;

无物不可,试诘庄生。

联嵌“行可”二字,意思亦佳,是用心之作,可以想见风雅。由于季刚先生日记缺失,有一些重要的记录没有保存下来,但从季刚先生的文集里可以窥见消息。在《量守庐文钞》里,有一篇《跋徐行可所藏刘先生手校文子注本》,文曰:

壬戌六月十七日,行可持是本见示,展视筐当上校语,乃先师仪征刘君手迹。所据诸书,皆其幽居白云观时,见之《道藏》中者也。幸归行可,使侃今者犹得捧玩欷歔。刘君没时,其书皆散。蔡元培诸人,始欲藏其书于大学,知君未没前,曾以未成书之稿数种付侃,来书督索不可少稽缓。继而为德不卒,举君书悉付其族人。天津书店遂往往见君手批书籍,此亦命也。才高运屯,所遭逢不若其家子骏、光伯远甚,已足伤心,矧此残编,复何足道?君卒于己未岁九月廿七日,心丧之制,倏已盈期,追忆平生,宛然心目。循摩是册,不知泪之何从也。

这也是行可先生以所珍藏“见示”季刚先生,季刚先生于是写下这篇文情并茂的跋语。

后来,季刚先生移砚南京中央大学,和行可先生见少散多,仍通函往复。行可先生还是一如既往地寄书给季刚先生,他最后出现在季刚先生日记里,是1935年8月4日:“徐恕忽贻予新出版《说文谐声谱》稿本十二册。”从一“忽”字可知,这也是行可先生自己判断季刚先生可能有用,主动赠予的。此时,距季刚先生猝然去世只有两个月时间了。

由于季刚先生日记保存不全,他和行可先生分别后的有些情况,也只能从季刚先生的诗文中找到线索了。

在《量守庐诗钞》里,有一首《题行可砚乙丑》:

南来七载仅交君,又作征蓬惨欲分。

此砚好为吾辈识,相从终得似龙云。

这在季刚先生有“临别赠言”的意思。“仅交君”“惨欲分”,依依惜别,不可看轻。

季刚先生给行可先生的书信,在《量守庐文钞》里收录了四通。这里引用其一:

行可姻家老弟大人阁下:舍侄焯(案:黄焯先生字耀先)还自汉上,询知兴居稠适,至慰,至慰。承惠假刘氏印龟书一部,尤觉欣昪。昔与阁下同居武昌,首尾八载,知予贫窭,每值人间秘籍,无不借观。涂污不以为愠,久假不以为嫌,即此一层,交谊已厚如山岳矣。近日闲居,深念平生虽好鄦书,而于数百年所出之古文字,所见未宏。夫山川鼎彝,洨长所信,徒执木版传刻之篆书以为足以羽翼《说文》,抑何隘耶!然处今日而为此学,有较古为易,亦有较古为难者。石印法行,一日顿见无数真迹,此易之说也。一书之值,几可倾家,此难之说也。侃居此每月差有所馀,尽以购书,数月来非有篆文之书不购,节俭衣食尚有不能致者,其若之何,以告阁下,必为之一叹耳。向见黄丕烈藏书题跋,有以五十元易一《鱼玄机集》之事,尚自称豪。又见陈簠斋尺牍,其所收古金石,亦绝无惊人之价,彼何生之优渥哉?阁下近日研讨何书?新得何籍?有如去年所得孙氏《春秋长编》者比否?焉得趁舟西上,住宿清斋,尽见阁下所新得者耶?暇希草示数行以慰怀想。手此,即颂侍安。

读札,不难体会,季刚先生对“同居武昌,首尾八载”,“交谊”“厚如山岳”的怀念,对行可先生“人间秘籍,无不借观”的感激,还有“趁舟西上,住宿清斋,尽见阁下所新得者”的神往。这封信里,还有一个重要的学术消息。世人尽知章太炎先生不相信甲骨文,季刚先生作为他的得意弟子,见誉为“天王”,不好公开表示反对,但实际上,季刚先生很早就认识到甲骨文、金文对文字学的意义和价值,所以才有“承惠假刘氏印龟书一部,尤觉欣昪”的表达,在给行可先生另一通信札中还说:“近世洹上,发得古龟,断缺之馀,亦有瑰宝。”至于“山川鼎彝,洨长所信”,金文就更不会怀疑。季刚先生收集了不少这方面的材料,其中亦有行可先生的奉献。可惜天不假年,没有来得及做进一步的研究。

徐行可先生呵护载籍的功业,化私为公的义举,很多图书、文博学界的专家学者精研有素,知之甚深,发为文章,必富启发。我仅能从行可先生与黄季刚先生的交往方面,侧闻长者之风。孔子说过“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从这个侧面也能体会行可先生的学行。我相信先师李格非先生的话:“季刚先生在学术界是什么地位,行可先生在藏书界就是同样的地位。”

今年值徐行可先生捐献珍贵古籍、文物六十周年,图书、文博界将举办纪念活动,征稿于我,爰作斯文。

戴建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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