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字中凤(八字中凤凰男是什么命)
天生凤命
「本朝皇后必为谢家女。」
这话是京城最负盛名的慧能大师说的。
传言是他闭关三日勘探国运,出关后盯着宝兴寺北边方向,捻着佛珠,平淡又笃定地来了这么一句。
宝兴寺北边方向是谢家府。
谢家女有两个,我和长姐。
1
我从没想到,传言中那个沾着凤命的谢家女,会是我。
我的长姐是世家贵女中的贵女,而我是世家贵女里的混子。
摸鱼、爬树、捉鸟,我样样拿手。
每每我浑身是泥,鬼混回来到处跑时,阿姐总要轻轻惊呼一声,接着叫家仆拉着我去沐浴。
我现在还记得她那时的样子,她爱穿着一件水蓝色的衫子,就倚在庭院的回廊上,爬藤花高高伸展着,她就躲在花下,一边轻轻摇着一柄团扇,一边摁着灰扑扑的我,捏着一方丝帕给我擦汗。
京城里谁都知道,礼部尚书的小女儿谢北北,整日里不着调,最爱与周小将军厮混在一起。
而只有我知道,礼部尚书的长女谢南南,房中最内里,有一方百宝嵌柜,密密地上了三把锁,里头藏着幅当朝陛下的画像。
曾经我比任何人都笃信,阿姐是命中要做皇后的。
毕竟她那样好,家世、样貌、品行样样都挑不出毛病,又那样稳重自持,那样隐秘又热切地喜欢着皇上。
慧能大师的预言一字不差。
李公公来宣旨时,我拉着阿姐欢天喜地地跪在下面。
「咨尔礼部尚书谢堪之女谢北北,慧质名门,勤勉姝睿,率礼不越,应母仪于天下,着册封为皇后。」
话音未落,我就噌一下站了起来,劈手夺过李公公手里的圣旨,仔细勘对。
慧质名门,勤勉姝睿,率礼不越。
这怎么可能是我!
可是上面谢北北三个字写得分明,再出不了半点差错。
我捏着圣旨的手都有些抖,气得扬手扔进李公公怀里,李公公忙不迭地小心护住。
我转头看向阿姐,她的眼睛都没了光彩,木木然跪着,空空地看向前方。
我拉着阿姐站起来,扬声道:「皇后必为谢家女,竟不知皇上也会听信这样的胡话。」
爹爹急急瞪了我一眼,忙恭敬地接下李公公怀里的圣旨,好声好气地抓了一把金元宝打点。
听说李公公是苦着脸,摇着头,摸着拂尘回的宫,之后民间传闻,说是册封皇后的旨意一下,谢家二小姐就把府邸闹了个底朝天,连圣旨都扔了,宫里来传话的李大公公,回宫后忧心忡忡地对皇上说了句:「陛下何苦。」
民间传闻真假难辨,任我如何折腾,最终还是做了皇后。
锣鼓喧天,凤冠霞帔,十里红妆,京城难得有这样的喜事。
我坐在凤辇上,轿子被宫人稳稳当当地抬向宫门。
四周的景物都在随着轿帘微微晃动,我闭上眼睛。
脑子里一会是我爹摸着胡子深深叹息,继而忠诚又坚定地说的那句:「皇命不可违。」
一会是和周子明一起听曲打闹、为非作歹的画面。
一会又是阿姐憔悴的脸,我跪在地上向她请罪,向她担保,我绝不会对皇上动半分真心。
那时我还尚且执拗,在无力改变的命运前,螳臂当车地觉得,只要我不喜欢皇上,就不算抢了阿姐的东西。
阿姐不许我跪,她紧紧抱住我,一如从前每个稀松平常的时刻。
她明明在哭,却偏偏笑着看我,有些哽咽地对我说:「北北,你从来没有对不起阿姐,不要为阿姐想,阿姐只希望你能平安幸福。」
凤辇越来越逼近中心的皇城,巍巍而立的宫门打开,到处都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的样子,而我却没由得感到害怕。
桃柏稳稳扶住我,轻轻在我耳边私语。
「二小姐,不能回头了。」
不能回头。不能回头。
我深吸一口气,踏在高高的石阶上,石阶最高处,有一个也穿着红色婚服的人巍巍而立,他高高俯瞰着帝后仪仗,就这样站在最高处,等我向他走来。
宫里的礼仪实在繁琐,饶是我爹这个礼部尚书,特意拿出一个星期给我开小灶,手把手教我,我也差点出错。
还记得我爹在家中,手脚并用地教我这块榆木宫中礼仪,片刻后自己倒累得瘫在茶椅上,却还是笑眯眯地夸我:「我的北北,虽然顽劣了些,但还是懂事的。」
我明白他为何说我懂事。
彼时我爹面对圣旨左右为难,一边与脑子里那些「君为臣纲」的思想作斗争,一边在心疼女儿间徘徊不定。
但比我更懂事的是阿姐,阿姐轻轻拍着我的手:「北北,领旨吧。」
我的身后是谢家,是我的阿姐和爹爹。
我终于应允了这道圣旨。
抗旨不遵的后果,我承受得起,谢家承受不起。
2
我阿姐的画工实在是好,段景和那张画像上长得一模一样。
新婚之夜,在喜婆的引导下,我和他饮下合卺酒。
他的眼睛很好看,一直一直盯着我在看。
纵然我没皮没脸,也顶不住这样灼热的眼神。
喜烛燃着,有灯花噼啪爆开。
他握住我的手,一字一句恳切地对我说:「我真喜欢你。」
我觉得他这人实在是不可理喻,都做到皇上了,怎么这样的情话张口就来。
我不自在地掰开他的手:「我早不是几句话就能哄骗的小姑娘了。」话刚落下,就觉得不太合身份,急急补上一句:「臣妾愿与陛下一起,守护段家天下,做天下表率。」
他闷闷笑开:「我娶你来不是为了这个。」
不是为了这个,是为了哪个?
娶个皇后除了给天下人摆出一副帝后和谐的样子,还能有别的作用吗?
自古世人都知,皇后是天下之母,但是谁要和天下之母一起花前月下啊?
莫不是要牵制我家?
可是我们谢家,代代忠良之辈,是再忠诚不过的,就拿我爹来说,饱读圣贤书,一辈子兢兢业业地守护段国。
任我苦想也没个头绪,正巧这时我肚子叫了。
咕。
咕噜咕噜。
咕噜咕噜咕噜。
噗。
殿里宫人脸上的神情十分精彩。
我尴尬无比,觉得脸都僵住了,只好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捂着屁股,窘迫地看着段景,默默腹诽:桃柏真是太不行了!说好了这药就是闹个肚子躲洞房,怎么还会让我这样丢人。
我连礼都不顾了,慌不迭地奔去解决个人问题。
桃柏一边拿着厕纸追我,一边把殿内的窗户都打开,好散去我刚排出的臭气。
后来的事我就记得不太分明,只模模糊糊记得段景点评我的一句话。
「朕的皇后真是……身带奇香。」
彷佛人天生就会对自己做过的丢人事选择性忘记,也是,如果不忘记,恐怕我一辈子在段景面前都要羞愧地抬不起头来。
新婚夜就这样在鸡飞狗跳里度过,第二天我累到直不起腰来。
不为其他,只因昨晚蹲坑太久了。
但是段景对我一日好过一日。
绫罗绸缎、奇香异宝,全都一股脑塞到凤仪宫。
我在背后偷偷交代桃柏:「拣几件顶好的给我阿姐送去。」
段景经常来看我,他摸着我的脸,眼睛里漾出潋滟的样子。
段国盛传,帝后情深,实乃大幸。
我不知道阿姐听到这话会如何想,就急急操书一封送去,说我不会抢阿姐的东西,请阿姐信我。
阿姐回了好长好长一封信,问我过得好不好,想不想家,在宫里要一切小心,她说她时常念着我。
最后在信的末尾,她说:北北吾妹,无须烦忧,只盼你万事都好,平安顺遂。
我看着那封信,觉得喉头都是紧紧的涩涩的,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当晚我发了酒疯。
我随便抓起东西来就砸,一会拎着长长的裙裾,要手脚并用地爬到院落里那棵梧桐树上看月亮,一会又要从梧桐树上纵身而跃,上演一出落鸟归巢。
桃柏急急将我搂在怀里,不许我再折腾,她在我耳边低低叮嘱:「娘娘不能胡闹了。」
正巧这时段景得了消息,也赶来了凤仪宫。
李公公在一旁抖着胡子长吁短叹,急得跺脚:「娘娘这是怎么了?皇上正为西蛮的事儿烦心呢,得了消息就来看娘娘了。」
段景示意他不必多言,低下头专注地检查我有没有受伤。
我被肚子里的那几坛酒冲得昏了头,突然开口问他。
「为什么一定要我当皇后?」
慧能大师一句话,不过哄骗无知世人,段景怎么会信。
夜色朦胧,大地沉睡,有月光透过那棵梧桐树,照在他的脸上。
他还是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目光隽永而温柔。
「因为我真的很喜欢你。」
这话段景说过多次,我没有一次相信。
我知道他到底喜欢谁。
我的长姐,谢南南。
新婚夜我扶着腰从殿里的净房出来时,看到他借着未燃尽的喜烛,自斟自饮。
李公公在一旁,说了句:「新婚大喜之日,不宜贪酒,陛下可还好?」
我现在还记得,那时候的段景微微低了低头,继而看向喜烛,有些怔神,半晌才回了句。
「莫如隔雾看花。」
隔雾看花。
桃柏扶着我,我感到自己的身子一寸寸僵直,像在心口豁开了一道口子,冷意游走在四肢百骸。
他隔的什么雾,又看的什么花。
我想起来,他的眼睛一点点在我脸上流转,眼睛里是潋滟的神色。
他看着我与长姐极为相似的脸说:「我真喜欢你。」
那一刻我为我长姐感到不值。
她那样小心喜欢的人,原来竟也钟情于她。
可他最后娶的人却不是她。
于是我借着酒劲,不知死活地问他:「为什么一定要我当皇后?」
其实那时我已知道答案。
不是所谓轻飘飘一句「因为我真的喜欢你」。
段景登基已有四年,他需要一个皇后,天下也需要一对帝后做表率。
皇后的家世是很有讲究的,母家位极人臣不行,太过绵软薄力也不行。
像我爹这样,官职说得过去,又不至于是权臣,且还忠心耿耿,是再好不过的。
彼时整个京城都知道我与周子明整日厮混,甚至市井隐隐有传言,说是将军府要与礼部尚书府结为亲家。
自古帝王多猜忌,段景估计就是为了这个,即便我谢家再如何忠勇,但若一文一武两位大官结亲,他就得想想结党营私的可能了。
所以这才,着急把我接进宫,垄断这门亲事吧。
可是他就这样,将我和阿姐的一生,都平白错付了。
想嫁的人留在谢家府,不想嫁的人却困在凤仪宫。
那晚夜色沉寂,只闻到梧桐花的香气,偶尔有几声虫鸣。
我唇角轻扯,听着他说完那句好听的情话,有些想笑,却发现自己笑不出来,眼睛里鼓了满满的泪,只好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皇上不要南辕北辙才好。」
段景走后,我抱着桃柏嚎啕大哭,平生第一次觉得这样委屈。
因为他,我的长姐郁郁寡欢。
因为他,搅了我原本快乐无虑的生活。
桃柏抱着我,摸着我的头发,心疼地说:「二小姐受苦了。」
当晚我哭到脸肿得像个猪头。
躺在床榻上的时候还在抽抽噎噎,上气不接下气,捂着锦被翻来覆去睡不着。
为何一定要夫为妇纲,为何女子就没有选择自己命运的权力?
即便贵为皇后,也只能成为皇帝的附属品吗?
只能是一个粉饰太平的工具吗?
忽而房顶似有异响,悉悉簌簌,有一块瓦片被人移开。
我登时警铃大作,浑身紧绷,连呼吸都屏住,一瞬不瞬地注意房顶的动静。
有石子精准地砸到我的枕边,我霍然起身,操起烛台,刚要大声厉喝。
就又见一块石子不轻不重地丢在我脚边。
一道被压低了的声音懒洋洋从房顶传来:「就知道你装睡。」
我心下一动,高举烛台,烛影明灭,房顶那片被动了的瓦片后,露出了一张熟悉的脸。
周子明!
多年来的默契让我立刻心领神会。
我立马将烛台物归原处,提着长长的裙裾,小心翼翼地摸黑出去。
才刚一出去,就见一黑影席卷着我,带动夏季深夜的风,稳稳将我放到房顶。
我高兴地手舞足蹈,都要不知道说什么。
自他随父出征,我们已有一年未见。
西蛮的冷风将他吹得更加粗冽清减,整个人带着些青铜鼎器的冷硬。
他笑着戏谑我:「一年没见,怎么不睡得像猪一样了?」
我扬着拳头就要往他身上砸,被他含着笑稳稳接下。
我与周子明是再实在不过的青梅竹马。
每次闯祸的事,我俩都是一拍即合。
于是,要不三天两头就有人来我家告状,要不就是我俩玩得一身泥回来。
导致我爹爹经常不顾文人风度,气急败坏地抓起东西来就追着我和周子明打。
彼时我和周子明一边夺命狂奔,一边英勇地大喊:「你可是礼部尚书!最应父慈子孝做表率,打我们俩算什么礼义人也!」
于是我爹的胡子抖得更加厉害,追在我俩后面长吁短叹。
一眨眼,那两个最顽劣的小童,一个做了皇后,一个做了镇西小将军。
夜凉如水,我与周子明就这样坐在房顶。
他的眼睛黑黝明亮,闪着点点光芒,在夏夜里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他问我:「想不想逃了?」
我哐哐哐拍着他的背,笑得直不起腰来。
「我能逃到哪里去?我可是皇后啊!」
他黑亮的眼睛看着我,认真且笃定地说道。
「我带你回西境。」
我的笑容收了收,有些正色道。
「西境就会万事平安吗?西蛮如今那么猖狂……且他是皇上,一定不会放过你。」
周子明盯着我,笑里带着些邪气。
他这个样子,突然让我想到幼时,在将军府看到的那只小狼。
据说那是从北方草原带回来的小狼,那样桀骜不驯,那样聪蛮专横,像极了现在的周子明。
「西蛮狂妄,他若想定天下,就不敢动将军府一家。」
我想都没想,就一口回绝。
一国皇后消失,绝非小事。
危及不止礼部尚书府,恐怕会被有心之人大作文章,段国会谣言四起,民心不稳,这不是幼时我爹追着打我几下就能解决的。
周子明似乎有些失落,眼睛也黯淡下来,却转瞬恢复如常,似乎无事发生。
往后的很多时日里,我都在后悔。
若当时知道,往后与他见面的次数实在所剩无多,我一定要珍惜每一次,多和他说话,多说些好听的、漂亮的话,好叫他的眼睛永远神采奕奕。
3
我阿姐被人求亲了。
来人是江州司马之子。
官位不大,倒不会引起段景猜忌。
只是这是我阿姐一辈子的事,万万马虎不得。
我亲自派人,让那江州司马之子来宫中一叙。
我坐在中间凤座上,桃柏替我轻轻扇着风,他规规矩矩地坐在下面。
那人容貌还算端正,礼仪也算得体。
只是我隐隐听闻,此人名声不佳。
我端出国母的风度,和颜悦色地说:「不必拘束,想吃什么便吃什么。」
那人立刻捻起一块芙蓉糕,三下五除二就吃完,连嘴边的屑都不擦,就朝我回话。
「谢娘娘大恩,以后就和娘娘是一家人了,请娘娘多担待。」
我笑了笑,未顺着他的话说。
「你想求娶我阿姐,可是心悦于我阿姐吗?」
他似乎怔了一下,好半天才回话。
「谢南南她……肯定很贤惠,很适合做妻子。」
当下我的脸就有些绷不住,叫人把糕点茶水全给撤了,盯着他的脸厉声喝斥道。
「我阿姐才貌双全,品性门第样样好,你居然只看到贤惠?只看一个女子是否贤惠,适不适合做妻子,这是对那个女子最大的侮辱。」
我喝了一口桃柏端上的茶,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缓住心口那口恶气。
我将茶盏递给桃柏,却还觉得不解气,继而扬眉轻瞟了他一眼,说道。
「谢家世代忠良,我阿姐的爹是礼部尚书,胞妹是当朝皇后,以你的家世,我阿姐嫁你都是下嫁,没让你入赘,你哪来的脸挑三拣四?」
他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刚想嗫嚅着说什么,又被我顶了回去。
「何况本宫隐隐有所耳闻,江州司马的公子,倒是烟花柳巷的常客,如此伤风败俗、罔顾人伦、仅顾私欲的人,竟也好意思选个贤惠的妻子吗!」
他几乎匍匐在了地上,不住地向我磕头。
我有些心烦,摆摆手让他赶紧滚,他得了令,如临大赦,忙不停就逃出凤仪宫。
阿姐从我的凤座后面出来。
我抱住她,不知道说什么,只好一声一声低低叫着:「阿姐,阿姐。」
我不明白,我全世界最好的阿姐,世家贵女,才貌双全,哪里都挑不出毛病。
最后居然被人以贤惠作为选妻子的标杆。
若他说喜欢我阿姐读书多,或者说喜欢我阿姐弹琴好听,再或是喜欢我阿姐性子好,我都不会如此大怒。
但他居然以贤惠衡量一个如此多才多艺的女子。
阿姐像幼时那样,将我抱在怀里,轻轻抚摸我的头发。
有泪水砸在我的发间。
我不敢抬头看。
阿姐的声音悲伤又有力量,空空地在我耳边响起。
「北北,这世道本该如此吗?可我只希冀女子和男子一样,都免于被挑拣的命运,都能畅快地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我的心一紧,抱我阿姐再紧了一些。
「阿姐,皇上说隔雾看花,皇上喜欢我的脸。」
我抬起头来,看着和我八成像的阿姐,她没有预想中的欢欣,反倒脸色一点点凝重。
她的眼睛里有氲氲的水汽,心疼地看着我,颤抖地开口。
「北北,若他如此待你,阿姐断然瞧不上。」
我亲自送阿姐出宫,宫门寂寥,有风扬起阿姐的头发,她握住我的手,发丝飞扬,眼神坚定。
「北北,天下女子,不该如我一般。」
那时我还不懂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直到桃柏告诉我,京城中涌起一间叫南北斋的书院,授课的是位女夫子。
不论穷富、不论男女,只要想识字、读书,一律接收。
那时的段国,世家贵族子弟读书,都有专门的贵族机构。
想要科举考状元,靠读书谋出路的寻常子弟,也可以去民间的私塾读书。
可是民间的私塾,没有一间是为女子开的。
就连世家大族的女子,读个《女则》、《女训》便是极好了,哪里有我阿姐这样,闲了便泡在书堆里。
南北斋的学生越来越多,男子女子都有,一时人声鼎沸。
她教给学生识字、读书,又教他们爱国仁义之道。
有喜欢弹琴的,她就教弹琴;有喜欢作画的,她就教画画。
她教给她的男学生、女学生,平等待人、互相尊重之道。
我心里敬佩我阿姐。
世人皆知,礼部尚书的长女谢南南,柔弱谦和,只有我知道,她从来不是被圈养于家中的小儿女,她读过的书、画过的画、弹过的琴,都带着着她遨游在更广阔的天地里,她更像是平日里话本传说里,那些俯瞰人间、悲悯又宽怀的神女。
我让桃柏偷偷给她递信,问她辛不辛苦。
她的回信里尽显雀跃,笔调间都是飞扬的快乐。
信末,她说。
北北吾妹,无需挂忧,阿姐愿为天下先。
宫里从来没有秘密。
江州司马之子被我怒骂,从凤仪宫里滚出去的消息传得很快。
段景当晚来了凤仪宫。
没有预想中的兴师问罪,他的眼神温柔似水。
「你替你阿姐拒了亲?」
我心下一松,原来是为他人做嫁衣,段景只怕高兴坏了。
「是臣妾擅作主张。」
段景握住我的手,笑意都快要从眼睛里漾出来。
「你在我面前,不必如此拘礼。」
我照旧规规矩矩行礼,标标准准地笑。
「这是臣妾该做的。」
他似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却始终没有再说什么。
4
每日早上的例行晨会,是各宫妃嫔来向我请安。
因着前几日我躲懒不见,各宫嫔妃愈发对我好奇。
昨儿李婕妤带着盏自己亲手做的金丝燕窝玫瑰酿,巴巴地伸着头等在凤仪宫门外。
今儿梁美人就抱着罐太平猴魁,说一定要带给我尝尝。
实在顶不住后宫三千妃嫔的狂热好奇心,我硬着头皮,头一次开了晨会。
段景可真是会选妃子,环肥燕瘦,个个都好看。
莺莺燕燕往下面一坐,我只觉得赏心悦目。
李婕妤今日换了糯米凉糕,每位姐妹人人有份。
我咬了一口,清香四溢,在唇齿间漾开。
李婕妤一眨不眨看着我们品尝她的糯米凉糕,一直看到我们脸上露出「好吃好吃」的表情后,这才得意洋洋地晃着扇子,自信开口。
「怎么样怎么样?我做的东西,敢称第二,就没人敢叫第一。」
其他人纷纷捧场,张昭仪当场宣布要将剩下的凉糕全部带走。
张昭仪捏着一块糕狼吞虎咽,生怕有人跟她抢了一样,含糊不清地说道。
「李姐姐这手艺,只怕媲美御膳房呢。」
李婕妤当场不乐意,连扇子也不晃了。
「哎哎哎,说什么呢?御膳房的手艺比得上我吗?」
我正拿着一块李婕妤的凉糕,配着梁美人送上的新茶,美滋滋地不亦乐乎,听了这话,心下一动,开口道。
「要不,李婕妤和御膳房比试比试?」
此话一出,下面一屋子的妃嫔像是饮了烈酒一样亢奋,整个凤仪宫快要被娘娘们的热情被点燃。
张昭仪掩着扇子,笑得神色飞扬。
「皇后娘娘说的不错,李婕妤与御膳房比试,至于打分嘛,就由姐妹们试吃评分,如何?」
李婕妤亦是摩拳擦掌,双眼冒光,跃跃欲试。
于是这件事就这样敲定了。
六月十日,合宫上下都在兴奋地等待这个日子。
当天一大早,桃柏刚给我梳妆完毕,就听见大殿里热闹起来,急急走到大殿,就发现各宫妃嫔居然都到齐了。
每个人都神采奕奕,有说有笑。
真倒看出,宫中的日子年复一年,实在无趣,把这些娘娘们都闷坏了。
此次比赛,讲究公开、透明、卫生。
桃柏早早命人在凤仪宫大殿里备好了两处灶台、锅具,俨然两处正经的小厨房。
我坐在凤座上,看着李婕妤自己站在一处,御膳房的王师傅站在一处。
李婕妤穿了窄袖宫装,不许宫人帮她,洗菜、切菜,她样样亲力亲为。
她的眼睛清澈又坚定,彷佛在对待一项极其庄重的事情。
王师傅是御膳房的翘楚,他一边低眉顺眼跟李婕妤客气:「婕妤娘娘,多有得罪。」
一边手上切菜动作不停,所有食材被他整整齐齐、分门别类地码好。
双方分明卯足了劲在一决高下。
坐着吃茶围观的娘娘们来了兴致,纷纷伸长了脖子,眼巴巴地看着,生怕错过一个漂亮的刀花。
刘答应一边伸着脖子看,一边攥着帕子,紧张地念叨着:「婕妤娘娘和王师傅千万小心,莫要伤了手。」
有心急又活泼的娘娘,譬如张昭仪,早就七嘴八舌地自发助力起来。
「李姐姐,看好你呀!」
「哎呀王师傅,莫急莫急,不要丢御膳房的脸就好。」
李婕妤和王师傅两人,丝毫不受周围影响,专注而认真地看着手里食材,手中动作不停。
第一道是糕点。
李婕妤的是云片糕,王师傅的是道苦荞核桃糕。
糕点刚被端上来,各宫娘娘便来了精神,转眼就一抢而空。
云片糕入口即化,留在唇齿间淡淡的桂花香味。
苦荞核桃糕嚼起来极有层次,核桃的香醇混着苦荞,有一种独到的口感。
最终这道菜以云片糕取胜。
张昭仪心直口快:「哪有女子喜欢这样苦的东西呢?王师傅下道菜可要吸取教训啊。」
其中梁美人最是高兴,因为吃了苦荞核桃糕的娘娘们,都要多喝好几口她贡献的好茶水。
第二道是饮品。
李婕妤的是红枣血燕,王师傅的是竹露饮。
那红枣血燕熬煮了好几个时辰,都是李婕妤千挑万选的顶好佳品。
竹露饮清甜可口,喝后浑身清冽,消暑效果一流。
据说是王师傅提早准备,早早地在御花园小竹林里,每日采集最新鲜的竹露,里头配了莲心和薄荷,自有一番风韵。
竹露饮一抢而空,本轮赢家不言而喻。
李婕妤毫不泄气,她亲自去端了一盏竹露饮,神色赞许地对王师傅说:「御膳房有你这样的中流砥柱,是他们的福气。」
第三道是菜品,乃决胜局。
王师傅先端上来一道雪霞羹。
他介绍道:「芙蓉花去其花蒂,与豆腐烹之,红白交错,乃雪霞羹,请诸位娘娘品鉴。」
刘答应看了又看,最终还是没忍住,抬起脸小声地说道:「所以没有荤腥吗?」
王师傅似乎没料到会问这样一句话,一时面色讷讷,不知所言。
「有有有!我这有!」
李婕妤从灶台里探出半个灰扑扑的脑袋,扬声说道。
话音刚落,就麻利地呈上来。
李婕妤介绍道:「这叫山海兜,取笋、蕨最嫩处,取鱼虾最鲜者,剁成块泥,用绿豆粉皮兜作,味儿一绝,快尝尝!」
山海兜转眼就抢没了,就连我也只分到一只。
毫无疑问,最后是李婕妤胜出。
王师傅同她行礼,心服口服:「婕妤娘娘真是好水平。」
李婕妤笑得眉眼弯弯:「你厨艺了得,今后定会有一番大作为。」
她眼睛炯炯,有着明亮的神色,小步跑到我身边,悄声说道。
「多谢娘娘,肯圆我荒唐想法,让我与御膳房比赛。」
我刚想说什么,就见梁美人噌噌噌也跑到我身旁,拉着我的衣袖摇来摇去,小声央求。
「娘娘,娘娘,让我同司茶监比赛烹茶吧,我懂得的茶艺可多了。」
张昭仪见状,赶快三步并两步跑过来,摇得发髻上的步摇都晃晃悠悠。
「娘娘,好娘娘,让我去武场找几个武士比剑术吧!」
刘答应从这堆娘娘身后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又努力地探出头。
「娘娘,臣妾想去司礼监,不去比赛,臣妾想去看看花儿,学学种养花卉的法儿。」
我有些愣神,看着她们一双双充满希冀的眼睛,开口问道。
「幼时在家中,你们都学过这些吗?」
梁美人瘪了瘪嘴,说道:「这是我偷学的。臣妾家中做茶马生意,但是父亲从不让我沾染这些,他说这是男子的基业,女子碰了便是脏了茶,我一靠近,他就打我板子。可是那些茶香真的好好闻啊,我每次都偷偷钻进储茶的库房。娘娘!那时候我闻着满屋的茶香,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李婕妤垂头看着殿内还没撤下去的小灶台,喃喃道。
「我也不是自小就喜欢做饭的。我的嫡母为人嚣张跋扈,总是暗中克扣我和母亲的吃穿用度,母亲重病卧床之时,她故意叫人不许送饭,这能有什么法子呢?在艰难的处境里,女子也要为难女子的话,真是不知道如何活了。我就搜罗着院内的吃食,变着花样给母亲做东西吃,竟也练了好厨艺。」
张昭仪笑着看着我,说道:「我兄长自幼练武,一门心思保家卫国,我就跟着他学了几招花拳绣腿,在家中时,我还经常施展一下拳脚,进了深宫,一举一动都要合规矩,哪里还能舞刀弄剑呢?只怕如今的功夫,我兄长见了都要笑话我呢。」
我听着张昭仪的话,突然想到了一个人,一个像小狼一样的人。
「你兄长如今如何了?可参军了?」
张昭仪垂下眼睛,默默拨动手指上的碧玉戒指,好半天才回一句。
「死了。西蛮太过猖獗,我兄长死在了前线。兄长临行前给我写信,说他誓死守护段国寸疆寸土,若能死在战场,他甘之如饴。」
我的心好像被撞了一下,又好像空落落的,好久都说不出一句话。
半晌,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在大殿。
「去吧,想去哪儿便去哪儿,找人比试也好,学学东西打发时间也好,做自己感兴趣的事就好,有人问起,本宫一概承担。」
凤仪宫内沉默了片刻,转而被欢呼声淹没。
好几个娘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上来,牢牢地抱住我,带着哭腔在我耳边说道。
「娘娘大恩。」
在被几位娘娘密不透风地抱住时,我突然明白了阿姐的苦心。
女子自生养落地开始,就是一场冒险。
纲常伦理、旧风陋俗,没有一刻不在蚕食着女子的成长过程。
嫁作人妇后便在家里洗手做羹汤,挽袖育儿女,似乎这些都成了约定俗成的事情。
可是约定俗成,便该理应如此吗?
于是阿姐在宫外开书院,教读书识字,又教给男女学生互相尊重的道理。
我在宫里发恩典,让这些困于深宫的女子,去追逐她们最深处的热爱。
以微薄之力,救沉浮于贫富两极差距、男女地位悬殊的无辜子民。
5
各宫娘娘们整日都忙了起来。
天天得空了就满宫里跑。
去御膳房品鉴一下李婕妤新做的点心,再转悠着去司茶监喝壶梁美人泡的热茶,没准在路上还能碰到刘答应,正亦步亦趋地跟着司礼监的人,缠着他们问这是什么品种的花?喜不喜阴?耐不耐旱?
于是每日的晨会,变成了娘娘们兴致勃勃分享自己一天见闻的时候。
而我,也心痒痒地跟着张昭仪跑去了武场。
张昭仪没有穿繁复宫装,而是换上了一件窄袖骑装,只用了一根发簪,发丝在脑后迎风飞着,她整个人神采奕奕。
她和一名武士各持一把木剑,分别站在两侧。
她的剑花挽得漂亮,木剑在她手上像是有了神一样。
不出几下,那名武士就被打得节节后退,连连求饶。
张昭仪收剑,脸上没有半分高兴的样子,她半敛双眸,神情冷淡地看着那名武士,开口道。
「无需避让本宫,拿出你真正的实力来,如此才算是尊重对手。」
那名武士起身,再朝张昭仪拜了一拜,说了句:「昭仪娘娘,多有得罪。」
很快第二场重新开始,张昭仪不出两招就被木剑抵住喉咙。
她没有半点不悦,反而大笑拍手:「如此才好!有尔等精兵强将在,段国才不会叫西蛮侵扰!」
她高兴得拉住我的手,央我也去试试。
而我早就蠢蠢欲动,心里那个调皮捣蛋的小姑娘似乎活了一样,怂恿着我拿上木剑,站在场上。
我的对手换了一个人,一个带着面具的人。
一身黑色劲装,一顶银色的闪闪发亮的面具。
他同我过了几招,木剑在我手里翻转,直直刺向他的胸口。
奇怪的是,他没有躲。
木剑抵在他的胸口,他低头看了一眼,只说了一句话。
「我输给了你。」
武场里都在振臂欢呼,高呼皇后好风范。
而我好像浑身都没了力气,扶着桃柏,怔怔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我知道他是谁。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是谁。
十几年的朝夕相处,别说戴着面具,他就算把自己变成个大姑娘我都认识。
我的拳脚都是跟他学的,不过只是些花拳绣腿,万万比不上他。
他并非对待武艺马虎散漫、避让强权的人。
可他居然让我赢了。
惊风飘白日,光景西驰流。
日子一天天过去。
我阿姐的南北斋越来越声势浩大,招收的学生越来越多。
我叫桃柏多拿些珠宝给阿姐,好用来做书院的资金。
就连临街茶楼的说书先生,都一边捻着胡子,一边摇着扇子,讲得摇头晃脑。
「京城有间书院,名儿叫南北斋,授学的是位女夫子,奇也,怪也。女夫子招学生,穷娃招,富娃也招,男娃娃招,女娃娃也招。」
有吃茶客拍桌,高声发表见解:「女娃读书有什么用!还不是要嫁人跟别家姓的。」
赶巧有下了学的小童蹦蹦跳跳经过,听了这话,驻足停住。
还没茶客一半高的小男孩,双手紧张又害怕地绞着衣袖,却目光炯炯地看着那位茶客,声音稚嫩又坚定。
「夫子说了,男学生、女学生都能认字读书、都能画画弹琴,做自己愿做的事儿!我们男学生,就应该尊重女学生,友好相处,不能有这种想法!」
登时茶楼掌声如雷,有七嘴八舌的声音响起。
「就是奥就是奥,我的小孩就在那里读书呢。」
「我的小孩也是!夫子讲课仔细,我家小孩下了学就抱着书读。」
桃柏把这则消息传给我时,我正在研究段国地图。
西蛮的逼势愈发紧迫,接连有好几座城池被吞并。
我摸着地图上西蛮逼近的位置,忧心忡忡。
数月前,周老将军中了埋伏,他率领一队精兵,悍勇不降,最后死在了万千羽箭下,据说被人找到时,浑身已经没有一寸完好的皮肉,却依旧双目圆睁,手里那杆随他出生入死的红缨枪,被握得死死不放。
周老将军虽然是武将,长得却慈眉善目,记得幼时,总是将我和周子明一左一右抗在双肩,乐呵呵地颠着玩。
彼时周子明还吓得大哭,手脚都不敢乱动:「爹爹,子明害怕,放我下来。」
于是周老将军笑得更加开心,还要故意再跳一跳、颠一颠,抓着我们俩在空中转个圈。
我不知道周子明听到这件事会如何,只怕照他的性子,想屠了西蛮来下酒的心都有。
果然,有消息传来,他自请带兵,前往西境。
他临行那天,我做了当皇后以来,最大胆的一件事情。
我不顾这样做会带来的风言风语,跑去武场送别。
我跑得太急,发髻上的步摇扬起又甩在我的脸上,打得生疼。
武场空荡荡的,猎猎秋风如入无人之境。
我有些愣神,赶紧抓住一个巡逻的守卫问道。
「周子明呢?」
守卫恭敬回答:「周小将军昨日已启程。」
我突然有片刻的失语,望着空旷寂寥的武场,不知所言。
秋风寒凉,吹得我的眼睛都涩涩的,我忍不住冷得打了个哆嗦。
我这才发现自己的衣裳如此单薄,已经不适合秋日。
6
段景近日忙得不可开交,没日没夜地泡在养心殿。
我乐得清闲,就整日里看看刘答应新养的花,尝尝梁美人新泡的茶。
张昭仪近日转了性子,她不再拿着个木剑这里戳戳那里戳戳,转而整日抄着佛经,凝神祈福。
李婕妤逗她:「怎么如此清心寡欲,到底在求什么呀?」
张昭仪放下笔,淡淡开口:「还能求什么?求我段国子民平安,求西蛮不战而退,求不再有我兄长那样的遗憾。」
张昭仪求神佛的时候,李公公来求了我。
他求我去看看段景,让他多吃点饭,多睡会觉。
李公公抖着拂尘,急得脸上的褶子都一颤一颤:「皇后娘娘,您的话,皇上一定听得进去。」
养心殿内,段景看起来精神有些不好,整个人带着些疲态。
我端了一盏参汤递给他,对他说:「皇上当心身子。」
段景招招手将我揽在怀里,摸着我的手有些凉,皱着眉说:「怎么不多穿件衣裳,着凉了如何是好?」
他随手将身侧的龙袍拿来,披在我身上,不许我乱动。
于是我裹着龙袍坐在一旁,从里面探出个脑袋,盯着他喝完那盏参汤。
我开口问道:「皇上近日可好?」
段景端着一盏烛台,看着养心殿里一幅巨大的羊皮绘制的段国地图:「不太好。」
顿了顿,又说:「若势头不止,我决意御驾亲征。」
我蓦地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真要到这一步吗?」
他的手指屈起,摩挲在地图上那些沦陷的城池,声音沉沉。
「周子明代父出兵,虽然他谋略胆识样样都好,也一度击退西蛮,但是西蛮一向狡诈,他恐怕也在西蛮手下吃了不少苦头。」
「段国尽管是小国,但是一国的压力,不能只交给周子明一人来抗。」
我突然有些想哭,却又不知为何而哭,为周子明吗?还是段景?抑或是段国子民的苦难?
话说出来的时候,才发现带了哭腔:「你说的都是真的?」
段景手里的烛台明灭不定,映出昏黄的光,他有些好笑地揉揉我的头。
「北北,自你我相识,我未有半句假话。」
7
周子明战死的那一天,段景正准备亲征支援。
桃柏告诉我周子明已死的消息时,我刚昏睡了个午觉。
近日总是不能安睡,思绪紊乱,好不容易逮住时候贪了个午觉。
梦里昏昏沉沉,又回到了我一生怀念的幼时。
一会窝在阿姐怀里,任她抚摸我的头发,给我弹好听的曲儿,一会又和周子明蹬蹬蹬偷跑出去,逮了人家的斗鸡炖了吃。
梦醒来,我坐在床榻上。
桃柏跪在下面,面色凝重,神情肃穆:「周小将军已战死沙场,西蛮夜袭,一把火点了我军的营帐,我军与之殊死搏斗,拼死不降,无一人生还。」
顿了顿,桃柏抬头看了看我的脸色,似乎斟酌用词:「周小将军以一敌百,杀了西蛮两个主将,周小将军……被砍了数刀,听说血都染红了西境的疆土。」
我看着桃柏,午睡刚醒的脑袋有些昏沉,我怔怔地看着她的嘴一张一合,却又好像听不到她的声音,一会像有蜂群在我耳边嗡鸣,一会又连自己呼吸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的鼻子发酸,眼眶含着泪,整个人像是掉进了没底的沼泽,万念俱灰,开口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都哑了。
我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失态崩溃,我不管不顾地锤着床,竭力嘶喊道。
「那是周子明,那可是周子明啊!他怎么可能死……」
桃柏扑上来抱住我,我的下巴放在她的肩头,她一只手紧紧抱住我,一只手轻柔地抚摸我的脊背,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喃喃道。
「二小姐,想哭便哭出来,其他人都被我支开了,桃柏陪着二小姐。」
我哭到上气不接下气,好半天了,还伏在桃柏肩头,一抽一抽地吸气,良久都缓不过来。
今天真是一个晴好的天儿,阳光从殿内那扇八角窗里透进来,照得内殿都暖洋洋的,而我却如入彻骨冰窖,浑身发冷发抖。
接着门被推开。
四周静悄悄的,来人独自逆光而入,太阳在他身后打着光晕,他整个人像是镀上了一层金边。
段景一身甲胄,见我还倚靠在床榻上,就半跪在我面前,与我平视。
他皱起眉,伸出指尖来碰我的脸,抹掉还挂我在脸上的泪水。
「怎么哭了?可是担心我。」
我泪眼婆娑,怔怔地没有开口。
他似乎叹了口气,说道。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我要带兵亲征了。北北,害你担心了。」
我颤抖地触摸他身上冷硬的甲胄,整个人都在抖。
「何时启程?」
「即刻。」
生平第一次,我主动抱住了段景。
我闭上眼,有泪水挡也挡不住,我一声一声地叮嘱他。
「活着回来。段景,活着回来。」
天子亲征的消息,意味着国家悬于一线。
这无疑是背水一战。
我害怕京城有西蛮兵趁机作乱,就急急派人接阿姐进宫。
我亲自到宫墙迎我阿姐。
秋风一天比一天萧瑟,吹在身上直叫人瑟缩。
我和桃柏等在宫墙边上,伸长了脖子焦急地往外看。
终于,守卫把宫门缓缓打开,阿姐穿着一件鹅黄色的云纹素锦罗裙,一看到我,就跑上来抱住我。
桃柏在旁边,又哭又笑:「二小姐终于同大小姐在一起了。」
我拉着阿姐就要往凤仪宫走,嘴里还不住地说:「阿姐,今后你就住凤仪宫,外头流寇太多,我实在害怕,宫里暂且安全,阿姐同我在这住吧。」
阿姐没有动,她就站在原地,任我如何拉她,她都不肯走。
她看着我笑,伸手轻柔地替我拢起额间的碎发,声音坚定又温柔。
「北北,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阿姐不能走,我有南北斋,有很多很多的学生,一日做了他们的夫子,便该无论何时都护着他们才是,哪里有不管不顾的道理呢?」
她最后抱了抱我,又抱了抱桃柏,明明都含着泪,眼睛红红的,却倔强地硬是不掉下来。
「北北,桃柏,万事当心,平安为上,愿段国能熬过此劫。」
说罢,就向宫门走去,风扬起她的裙裾,她背影坚定,没有回头。
8
也不知道是不是上天显灵,抑或是真的有国运这种东西。
前线的情报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
周老将军和周子明之前悍勇降敌,西蛮已经隐隐有所忌惮,逐渐有些畏手畏脚。
打仗时,人有了畏惧,就如同探到猛兽最柔软的肚皮。
段国的军队全都抱着背水一战的心态,拿出了破釜沉舟的气势,一时竟锐气不堪抵挡。
我让桃柏在凤仪宫里收拾了几个干净的寝殿。
后宫的嫔妃其实不算太多,我让她们全都搬了过来,彼此之间有个照应。
其中最胆小的就属刘答应。
每次大家聚在一起吃完晚膳、聊会闲话后,都各自回寝殿里休息。
刘答应每次都走得最晚,她要将我殿里的花儿全都检查一遍,细细地松土、洒水。
桃柏拦住她,不许她做这些,她就一面答应,一面偷偷继续做。
于是凤仪宫的角角落落,都被她布置上了鲜花,还没走近,就觉得好闻。
我喝着一盏桃花羹,看着她小心侍弄着花草,忍不住夸她:「看来你在司礼监学了不少东西。」
刘答应闻言,笑着将一株海棠摆弄好,蹲在我身边。
「娘娘上次问过臣妾,在家中是否学过这些。」
我仔细想了想,是最初答应她们满宫比试学习时问的,那时只有她没有回答。
她抿了一口桃柏给她端上来的桃花羹,半垂双眼,开口道。
「臣妾幼时没有学过。我是宫女出身,娘亲是我爹花了十五个铜子买来传宗接代的,可是我娘生了我,一个女娃,哪有男娃娃那样金贵呢?我爹生性好赌,一辈子不是在赌桌,就是在女人的床第间,我娘去赌桌求他,他就抓起我娘的头发,生生地把她拖出去,抡起赌场的椅子就往她身上砸,一直砸到土郎中都劝说,我娘再不能生娃了。」
她拿着绢帕捂着脸,肩膀一颤一颤,帕子上隐隐有水渍濡湿。
「后来他把家底都败光了,就想将我卖了,我拼死逃了出去,赶上宫里选宫女,幸得老天垂怜,竟稀里糊涂一路走了进来,后来太后提拔我,封我做了答应。可是我实在害怕,我以为天底下的男人都如我爹那般,会在赌桌上将女儿作赌注,会对妻子拳脚相向,会趁着夜色,对好端端经过的女孩出轻薄之语。」
我有些心疼地抱住她,轻轻拍打她的背,她哭得浑身发抖,止不住地颤,像掉进幼时痛苦记忆里的黑暗泥沼。
「我喜欢花儿,是因为它们即使在石头缝里,也能开得那样好看,可是娘娘,我已经错过了盛放最美的时节。」
我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安抚她,彷佛任何话都这样绵软无力。
当晚,刘答应和我和衣而寝,昏昏睡了一夜。
事情的变化是那样突如其来,以至于打得整个皇城都措手不及。
段景胜仗连连,西蛮已经撤退求饶,前线传来消息,段景已在班师回朝的路上。
我也逐渐放下心来,照常与嫔妃们开晨会。
凤仪宫内,大家气氛融洽,有说有笑。
突然有十余个黑衣人,从房顶破空而入,黑压压地挤满了凤仪宫。
妃嫔们都被吓了一跳,我霍然起身,梁美人吓得失手打翻了茶碗。
打首的那个黑衣人冲着我目眦欲裂,狰狞地怒吼:「段国皇帝狡诈,退我西蛮之兵,实乃我辈之耻。可是他千算万算也没想到,我们西蛮人,居然潜进京城,打进你们宫城了!哈哈哈哈哈!」
「他杀我西蛮之兵,我杀他段国皇后,如此才算公平!」
满宫的嫔妃闻言,立刻纷纷跑到我身前,用自己的身子挡住我。
张昭仪早就怒不可遏,早先带来亲手抄写的佛经,在方才慌乱中,被一个黑衣人踩在脚下,碾得脏兮兮的。
她站在高高的阶上,对着他们破口大骂。
「西蛮如此粗蛮、毫无人性,杀我兄长,屠我段国百姓,欺我段国女子,竟也配谈公平二字!」
西蛮兵怒不可遏,大嚷着:「不过几个女子,也配和我等说话。」说罢,手举弯刀,就要冲上来。
兴许武场学艺果真有效,张昭仪的功夫不可同日而语,她几个反转挪移,就轻松避开其刀锋,还能顺便踢了西蛮兵的脑袋一脚。
刘答应躲在一旁,平时最是胆小的人,此时抄起殿内花架子上的花坛,就向他们砸去。
泥巴、鲜花、砖片在西蛮兵头上爆开来,刘答应像是疯了一样,一边砸一边大声呵斥。
「女子怎么了!就许男子欺负女子,女子照样应该被人瞧得起!」
段国的守卫在凤仪宫外围了一圈,只是此刻,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因为有一个西蛮兵,扣住了刘答应,将弯刀抵在了她的脖子上。
他像拿到了什么重要筹码,兴奋地大叫:「你们皇帝的女人在我手上,你们敢动一下试试!」
刘答应低头看了一眼脖子上铮亮雪白的弯刀,突然对着我们极短地笑了一下,接着紧紧闭上了眼睛,将脖子往弯刀狠狠一送。
有血喷涌而出,她缓缓地倒在了地上。
事情发展得那样突然,像是一气呵成一样,以至于她倒在了地上,几个娘娘还尚未完全反应过来。
段国守卫再无后顾之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来,很快制服了这几个强弩之末的西蛮兵。
各宫娘娘们都冲上去,小心翼翼地抱住刘答应,一面不可置信,一面呜呜咽咽地哭。
她的脖子上好大好长一道口子,里头的血就像淌不完一样。
她那样胆小的人,最后比谁都勇敢。
她看着我,又看看张昭仪,再看看梁美人和李婕妤,终于笑了笑,阖眼之前,她说道:「能遇到你们,我命真好,真有福气。」
我握着她的手,哭个不停。
昨夜她还与我一同吃桃花羹,一同说闺房秘事,如今就这样躺在这里,一点点没了生息。
以后还会有人记得,从前有个刘答应,喜欢花儿、爱吃荤腥、胆子极小,却又最后做了最英勇的事儿吗?
这世上的事,真比话本子上还要精彩。
刘答应尸骨未凉,凤仪宫里就涌进来了一些官员。
打首的人我认的,段国的丞相。
他带着一批官员,气势如虹:「逆贼涌入京城,皇上出征在外,天下不可一日无主,今日老臣就代行天道,为帝暂掌天下。」
我看着黑压压的官员,第一次觉得如此好笑。
有人冲锋在前,有人麻木不仁。
有人身居宫墙而不惧刀锋,有人官袍在身而不谋其事。
还没等我说话,就见一道熟悉的声音,顶了十足十的怒气,从殿外急匆匆传来。
「你等贼子,要趁国之危难,反了不成!」
我蓦然抬头,又惊又喜。
我爹!
他穿戴整齐,戴着官帽,怒气冲冲走进来,护在我身前。
我头一次见他如此震怒,都一把年纪的人了,怒得脖子上青筋暴起,说起话来毫不含糊,振聋发聩。
「皇上挂帅亲征,周家满门忠烈,吾辈皆是忠骨,怎会出了你们这群狼心狗肺的东西!」
江州司马一副自鸣得意的样子,向我爹装模做样地拱手道。
「礼部尚书大人,我们不过是各谋私利,你少管闲事!」
我冷笑一声,睥睨着他们,漠然开口。
「国不将国之时,也有尔等鼠辈敢谈私利!」
桃柏将国玺和凤印取出,递给我。
我将它们拿在手中,示与众人,朗声怒斥。
「国玺和凤印皆在本宫手中,见此二者如见皇上和本宫,帝后俱在,你要行的是什么天道,又是何居心!」
张昭仪见势好转,赶紧大声道:「还不赶紧将这几个吃里扒外的老东西押下去!」
丞相气急了,抖着胡子大喊:「谁敢动我!来人,去把这几个女人都关起来!」
没有人行动。
他大惊,回头张望:「我的亲兵呢?」
有一把剑抵在他的脖子上,他立刻僵直了身子。
段景一身甲胄,衣服都未换,就这样如有神降。
我站在这里,手里紧紧地握着国玺和凤印,身后站着娘娘们和桃柏,中间隔着我爹和丞相一派。
我就这样看着他,突然觉得像是好几十年没有见过,眼泪一下子就想出来。
段景的剑很利索,手起剑落,削掉了叛臣的脑袋。
他一身冷硬的甲胄,剑上还淌着血,朝我一步步走来时,像是戏台子总算落幕一样,我终于觉得松了一口气。
9
很多很多年后,直到我都垂垂老矣,眼睛昏花,茶楼里早就换了一批又一批的说书先生,只是那个关于南北斋女夫子的故事,一直传给世人。
新一代的说书先生捻着胡子,摇着扇子,摇头晃脑讲得头头是道。
「京城有间书院,名儿叫南北斋,很多年前,授学的只有一位女夫子,奇也,怪也。女夫子招学生,穷娃招,富娃也招,男娃娃招,女娃娃也招。」
「当时西蛮作乱,有叛兵突然潜进京城,在京城为非作歹,屠戮居民,西蛮兵哪里有仁义好讲,巴不得欺负妇孺老弱,看见南北斋就像进了窝一样,那女夫子死死护住学生娃娃,让娃娃们先跑,自己引西蛮兵进了一间封死的教室,最后一把火把自己和西蛮兵烧死在里头。」
每每说到此处,在座茶客无不动容,四周沉寂,静得听得见茶碗被放下的声音。
说书先生叹着气长吁短叹,继续说道。
「皇上班师回朝,西蛮兵被打跑了,女夫子却被烧死了,听说是皇后娘娘派人重新修缮了南北斋,这次授学的人,换成了礼部尚书!奥哟这可是大人物,尚书大人一直教到自己教不动了为止。诸位,时光流转啊,当时那些在南北斋的娃娃们都长大成人了,南北斋里授学的人又换了,换成了当时的那些小娃娃!」
「如今可不得了了,皇后求了恩典,女子也能参与科举考取功名做官了,那些从南北斋里走出来的小娃娃们,有的考取功名走上仕途,有的留在了南北斋做了夫子,有的找到了自己喜欢做的事。」
我突然想起来,在养心殿遇到第一位女官员的时候。
彼时我年纪大了,愈发懒散,窝在小榻上陪段景处理公事。
一声清越的嗓音传来,我一下子就坐直了身子。
「启禀陛下,湖州产粮……」
说话的是个年轻女子,身穿整齐的官袍,干净的脸上肃穆又端正,恭恭敬敬地汇报公事。
我忍不住出声叫她:「你是今年的新科状元?」
她朝我回话,微微抬起头看我的脸,语气却难掩激动。
「臣正是。」
我看着她,有些颤抖地问道:「你就读的书院是哪?夫子是谁?」
她深吸一口气,不卑不亢地答道。
「臣就读于京城南北斋,授课的有两位夫子,名为谢南南和谢堪。」
我终于落下泪来,连声说道:「你被教得很好,他们若见到如今的你,一定会高兴。」
当然会高兴。
如今的段国,四海升平。
深夜的酒楼里,有妙龄女子穿着时新的衣裳高声吃酒,不必担心有醉汉会将其拖进深巷,用酒坛砸向她们的头骨。
越来越多的世家贵女,不再只读《女则》,她们读《诗经》,读《黄帝内经》,做自己想做的事,没有人会再对她们说:女子读书有什么用,最后还不要嫁人生娃。
母亲不再只做母亲,妻子也不再只做妻子。
她们都行走在阳光下,与男子朗声谈笑,追逐着自己未出阁时爱做的事儿。
如此大道昭昭,我爹爹和阿姐怎会不高兴。
段国如此,男女都活在阳光下,才不枉吾辈毕生竭力守护。
这是我身为段国皇后所期盼的。
也是谢家周家满门忠烈的热忱所在。
更是每一个像我这样的段国子民,日日夜夜、朝思暮想的渴望。
番外——段景篇
我遇到谢北北的时候,她只有十二岁。
彼时我刚做皇帝不久,还不懂得大是大非,有次支开宫人,带着李公公出宫去京城玩。
京城真比宫里好玩多了,我当下就钻进最热闹的一处地方,仔细一看,原是设在街边的斗鸡小赌场。
我兴致勃勃地选了一只斗鸡。
那只白鸡看起来雄赳赳气昂昂,小贩拍着肚皮跟我说:「我这只斗鸡可是常胜将军,脾气大得很,就没有它赢不了的赛!」
我被小贩说得热血沸腾,当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周围聚了越来越多的人,大家纷纷将宝押在看好的斗鸡上。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白鸡,它漫不经心地在赛场踱步,悠闲自得地看着眼前的黑鸡。
忽然人群熙熙攘攘,似乎有人被什么绊了一下,带动着成群的人前仰后合,一时竟险些将李公公急坏,生怕我被误伤到。
等众人反应过来时,没有人掉一个子儿,也没有人掉一根汗毛。
赛场里的两只斗鸡却不见了。
大家议论纷纷,折腾了好久,一会大喊怪事,一会又相互怀疑,质问对方赌品不好,居然玩赖。
我大感无趣,悻悻而走。
路过一条小巷时,却闻到一股香味,仔细一看,一男一女两个小童,正一个人抱着一只鸡,啃得正香。
他们旁边,散落着一堆白色、黑色鸡毛。
我怒火顶上心头,大步上前就要质问他们。
没成想那个男孩是个眼尖的,放下啃了一半的鸡,抓起旁边啃得满手流油的女孩就跑。
他们似乎有极大的默契,女孩立刻什么也顾不上,跟着男孩拔腿狂奔。
我在后面索性不追了,高喊道。
「你们是哪家的孩子?如此野蛮!」
那女孩是个机灵的,一边头也不回地狂奔,一边高声朗朗道。
「找他!找他!他叫周子明,周老将军的独子!有事去找他!」
男孩立刻歪头看她一眼,女孩跑得更快,还不忘高声再跟我说一句。
「我们吃了你的斗鸡,是帮你远离赌场!有事千万去找将军府啊!」
终于声音越来越远,直到听不到。
要查出她的身份并不难,随便拉个人问问:谁最爱与周老将军的儿子在一起玩?
来人必定信誓旦旦:「礼部尚书的二小姐,谢北北。」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李公公拿这件事找了将军府和礼部尚书府,也不知道他们是否挨了打。
再过了些年,太后被我秘密杀死在慈宁宫。
她一直想当一代权后,合宫上下都是眼线,今儿塞个女人进来,我就随手封作李婕妤,明儿弄个宫女进来,我再封为刘答应。
太后死后,宫里的女人似乎都松了口气,越来越安分守己。
我就想着,那便在宫里养着吧,大家都是可怜人。
随着立后的呼声越来越高,慧能大师的一句语言破空而出。
「本朝皇后必为谢家女。」
这话是我叫慧能大师说的。
什么闭关三日勘探国运,闭关三日里,我全都叫人整日好吃好喝好玩的伺候着,他出关后满面红光,轻飘飘来这么一句,就算完成任务。
不过人们还真吃他这一套,一时人人都认定,皇后必为谢家女。
立后的诏书就这样顺其自然地颁给了礼部尚书府。
只是李公公回来给我回话时,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一脸苦相,哀哀怨怨地跟我说了句。
「陛下何苦。」
何苦?我在新婚夜才知道,我的苦全在这。
她捂着屁股掩着帕子,满屋子一股令人难以启齿的味道。
我看着她这样窘迫又狼狈,恨不得麻溜赶紧跑出十里地的样子,突然想到了那个在小巷里狂奔的小姑娘。
隔雾看花,不过如此。
再后来,周子明战死。
我看见她趴在侍女怀里哭到几近昏厥,整个人摇摇欲坠。
那一刻我一身甲胄,想推门进去,却又发觉不敢。
我抹去她脸上的泪痕,明知不是为我而流,却还是要自欺欺人。
「北北,害你担心了。」
她的情绪已经接近崩溃,颤抖着抱住我时,我将国玺放在她的手心,用只有我俩能听到的声音说。
「若我战死,你要用国玺自请独身,不要与我再有关系。」
幸得老天垂怜,这句话终于没有作真。
我终于回来了。
往后的很多时日里,她经常带着侍女,一身素服悄悄出宫,我问她去哪儿了。
她回我:「去拜祭阿姐、周子明、老将军,去看我爹爹,去看南北斋,去看如今的天下,是否如阿姐和周子明所愿。」
她还是同之前一样,整日里和妃嫔们闲话玩闹,对我也逐渐热络,偶尔会在养心殿,陪我处理公事,再送上一盏参汤。
能及如此,我已不贪心。
只是终于有一次,我握住她端上参汤的手,紧张又固执地问了一个俗气的问题。
「北北,你喜欢过我吗?」
明明是数九的寒天,冷风吹得雪在窗外洋洋洒洒,我却不安到焦躁。
她微微垂下眼,将参汤挪开,只说了一句话。
「皇上不该问这种话。」
我一时哑声,不知道说什么,居然像个愣头小子一样,固执地纠结道。
「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她冲我笑,我却觉得像隔了千山万水,我与她挨得这样近,却感到有一扇透明的琉璃挡在我俩之间。
无论如何,我都打不破。
「我只是你的皇后。」
我想都没想,要着急地反驳她。
「可是我喜欢……」
她那样聪慧机灵的一个人,立刻抬起眼平平地注视我,打断了我的话。
「不重要,皇上以后也莫要再说这样的话。」
「我阿姐死了,她那间八宝嵌柜里的秘密,如今我也可以告诉你。」
顿了顿,她继续说道。
「即使她真的说自己放下了,可是段景,你该明白,无论如何,我从来不会碰我阿姐喜欢的东西。」
我看着她,这样近在咫尺的她,却悲哀地发觉,她的目光,从来没有为我停留。
我们成了最受人称道的一对帝后。
往后的岁月里,我和她实现了鬓发成霜、白首相伴的结局。
我就这样陪着她一天天老去。
于是年轻时劝自己知足、不要贪心的自我安慰,终于逐渐内化成了我的心态。
案牍劳形之间,一抬头就能看到她裹着毯子,窝在小榻上懒洋洋地打盹。
她的双鬓染白,已经不再年轻。
我看着她,却觉得没由来的知足。
这样静好的悠长岁月,真想一辈子珍藏。
番外——周子明篇
我是周子明。
就连我爹都说我最不服管教,但其实,我这一生,只做过一件最离经叛道的事。
仅此一件,却还是晚了。
西境消息传得慢,北北要做皇后的消息一到,我就坐不住了。
跨上马我就要去京城,我爹气得胡子都在抖,拽着马绳不让我走,咬牙切齿地说道。
「周子明,北北要做皇后,关你什么事!你快给我下来!」
我盯着京城的方向,一口气闷闷地憋在胸口,只说了一个字。
「抢。」
一掌拍在马屁股上,马嘶鸣一声,接着摆脱我爹的桎梏,抬腿就跑出十几米远。
留下我爹在后面怒骂:「逆子!」
我想象过很多场景。
是在她在礼部尚书府梳妆时,我就突然赶到带她走了呢。
还是在她坐在凤辇里,我破空而降,打昏周围的轿夫,带着凤冠霞帔的她腾空而走呢。
但是路远马疲,我还是没有赶到。
最后我们俩坐在凤仪宫的房顶,我突然害怕她不愿意跟我走。
似乎想什么来什么,她的眼睛晶晶亮,一口回绝。
我不知道再说什么,我感到自己此刻出现在这里,有着说不出的荒谬与突兀。
她说不走,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从小到大,我没有一次赢过她。
就连那次武场比试也是。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我爹为我荒唐回来找了由头,说我是来武场训兵。
于是我看着她,舞着我教她的剑法,试探性地同我过招。
木剑抵在我的胸口。
我知道她认得我。
于是我说:「我输给了你。」
但愿她懂。
过了半月。
我爹战死的消息传来,我当即自请领兵返回西境。
临行前,我故意提早走了一日。
我太了解她,也太了解我自己。
她一定回来看我,而我一旦看到她来送我,指不定会拐她去西境。
可是这世间的事,总是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总找苦命人。
我一路奔袭,整顿军心,胜仗连连,发了誓要为我爹报仇。
但是营帐里出了内应。
大家庆功的酒还没喝完,就昏睡倒地。
我醒来时,入眼的是滔天的火光,营帐全被点燃了。
我浑身没有力气,使劲扛起水桶往将士们身上泼去,大家大梦初醒,拿着武器站在我身后,听候差遣。
我知道他们和我一样,都没有力气。
我恨得牙痒痒,恨不能拧下西蛮人的脑袋下酒。
眼看着西蛮人从远处大叫着进攻跑来。
我强撑着扯着嗓子,对将士们大喊。
「今日,吾等没有归期,西境就是我们的防线。我们站在西境,就要护住西境,护住段国子民,护住自己的妻儿!」
将士们高举刀剑,高声大喊。
「拼死一战!拼死一战!」
刀光剑影混着滔天火光,越来越多的兄弟们倒下,我也逐渐脱力,却还是挣扎着挥起刀剑,刺向一个个面色狰狞的西蛮人。
渐渐的,我方只剩下我一个。
西蛮人有些忌惮我这种不要命的打法。围在我身边,却无一人敢靠近。
我已经有些站不稳,却还是固执地挥刀,争分夺秒一般搏斗。
犯我河山,杀我父辈,屠我百姓,实乃大恨。
最后倒下去时,触眼可及的全是一片猩红。
这是我的血,将士们的血,段国人的血。
临了临了时,我突然想到了,一年前初入西境时,听到的一个关于西境的传说。
传说西境的泥巴金贵有灵性,若好生照料,会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若取一抔土,取一小碗血滋养,虔诚恳求,会在来世和喜欢的人重逢。
彼时我还嗤之以鼻,西境死了太多将士,不过是人们编出来哄骗自己的罢了。
可是在最后一刻,我想到了这个传说。
我看着我的血汩汩流出,染红了西境好大一方土地。
于是我放心了。
我这样诚恳,西境的神仙肯定会嘉奖我,来世定会与爱人重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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