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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单的城 2023-09-17 16:45:59 网友分享

揭秘电脑另一端的半仙

来源:检察日报

当前,在网上冒充“大师”的案件多发,形式也有了新的变化。封建迷信也搞起“互联网+”,一些团伙冒充“大师”骗取钱财,这是典型的迷信行为

2017年6月的一天,湖南妈妈张玉静正在浏览网页,电脑屏幕右下角忽然跳出一个领取“本命佛”的推广链接。好奇之下,张玉静点了进去,新弹开的网页显示,“本命佛”经在九华山寺庙修行的“大师”开光,可以驱灾避祸,详情添加“祥灵阁”的微信公众号了解。想起儿子正处于叛逆期,正需要这样的“法器”护身,张玉静毫不犹豫添加了微信公众号。在该微信公众号认识了“张老师”之后,张玉静在对方“购买法器可以护身”“做法事可以改变你儿子命格”等多种理由下,陆陆续续花费了21万元之巨。后经朋友提醒,张玉静才知道自己碰到了“网络大仙”。这个犯罪团伙,专门在互联网上以迷信手段他人,张玉静就是受害者之一。今年4月1日,该案(长沙市“12· 24”专案)在湖南省长沙市雨花区法院公开宣判,58名被告人得到了法律严惩。

进入网络时代,科学发展日新月异,却仍有部分人相信迷信,给分子可乘之机。分子也正是利用人们的这种心理,编造“你有霉运”“可以给你改命格”“你需要法器护身”等理由钱财。今年6月,原广东玄义传统文化传播有限公司(下称“玄义公司”)副总经理梅小华因涉嫌罪被移送广东省江门市新会区检察院审查起诉。2018年3月,梅小华入职玄义公司并成为股东。为了谋取不义之财,玄义公司招聘了大量工作人员,冒充能掐会算的“大师”,通过网络寻找“缘主”,然后进行。

目前,利用互联网传播迷信进行的案件开始抬头。区别于原来走街串巷、通过熟人介绍等传统型的迷信活动,利用互联网进行的迷信活动往往呈现出新特点,比如涉案团伙公司化运作、集中培训骗人“话术”、利用互联网或电信(包括不限于网站、公众号、App、电话)等传播速度快、效率高的宣扬手段,受害者覆盖面广,涉案金额多等。这类案件频频发生,值得警惕。

封建迷信也搞起“互联网+”

“当前,在网上冒充‘大师’的案件在各地有所抬头,形式也有了新的变化。封建迷信也搞起‘互联网+’,这是一种值得警惕的现象。这些团伙冒充‘大师’的目的就是骗取不明真相群众的钱财,这是典型的迷信行为。”湖北省襄阳市公安局刑侦支队支队长李广涛向记者介绍,“网络迷信是游走在法律边缘的网络交易活动,这种犯罪的事实认定以及法律监管有一定困难。尽管现在市场监管部门在严厉打击宣扬迷信的行为,但是网络助推了迷信犯罪,该类案件在2017年之后呈现快速增长趋势,犯罪分子有的直播‘法事’,拍摄视频传给受骗群众;有的贩卖‘开光’法器再一步步引诱对方付出更多血汗钱;更可恶的是,有的冒充‘大师’,可以包治百病。有的不仅在微信上骗钱,现实生活中还用尽手段逼迫妇女和他们发生关系”。

李广涛进一步分析道,现在的网络上,类似直播做法事,替人破财消灾的骗局开始堂而皇之地宣扬。实际上,所谓的“法师”“天师”,只是一个个坐在电脑前的微信客服,甚至连书都没念过的农民,而所谓的法师开光灵物,也只是批发来的廉价品。

“更令人担心的是,这类网络迷信案件还有愈演愈烈之势。这些分子依托网络,通过在各大网络平台植入广告,广泛撒网。他们以全国各地网民为目标,主要针对迷信人群,受骗的多是防范心理弱、容易被的人群,他们还实行公司化运作模式,涉案金额之大,嫌疑人和被害人之多,涉案范围之广,与以往的迷信行为相比,都是前所未有的。”湖南长沙“12·24”专案承办检察官彭鹏忧心道。

互联网迷信的三种形式

目前看来,利用互联网进行迷信的活动主要有三种形式:一是冒充“道长”“得道高僧”等,利用互联网平台直播做法事;二是通过网络高价售卖“开光”法器,称能消灾避祸;三是冒充“大师”进行算命推理,以此钱财。

在2018年湖北襄阳首起网络迷信案中,农民兰鹏程就自称“兰大师”,组织了一个利用封建迷信实施的犯罪团伙,成员配合作案,各司其职。其中有成员建立风水微信群冒充“大师”名义在网上进行虚假宣传,利用从网上下载的软件测八字,然后将结果发给其中一人,再由该人将结果发给测算的网友,引诱网友购买护身符,最后兰鹏程出场,冒充寺庙高僧及道场的道士,收取费用后,到租用的平房里远程做“法事”后拍摄视频,传给受骗网友。

同样的骗局还存在于广东省江门市玄义公司网络迷信案中。2018年4月15日,刘新强在家人的陪同下报案。据刘新强介绍,自己在网上偶遇“如德大师”后,请对方为自己祈福消灾。之后对方发来注明了吉神凶煞、阴阳差错等恐吓的话。刘新强吓坏了,在“如德大师”的建议下,他购买了一个价格为1688元的龙头龟,摆放在客厅镇邪,后知龙头龟是假的。事后得知,“如德大师”竟是玄义公司聘用的员工,只花了几天时间培训“话术”就“上岗”了。

“开光”法器引发连环骗局让人防不胜防。2017年12月底,湖南省长沙市民田某报警称,疑似遭遇网络。据田某介绍,自2017年5月以来,他在浏览某网站宣传的封建迷信内容后,被自称某“明慧居士”的人通过网络和电话频频鼓动诱导,以高价购买貔貅手链、龙龟等所谓“法器”,以及请人做“法事”,损失人民币7000余元。

冒充“大师”进行算命推理则更是有隐蔽性。2017年6月,江苏省苏州市吴江区公安局汾湖分局民警在调解一起民事纠纷时,发现报警人陆某反映的问题并非简单的经济纠纷或民事欺诈行为,更像是一起以封建迷信思想操控他人的案件。原来在2015年5月,陆某的丈夫被确诊为肺癌,家人四处寻医但效果甚微。直到2016年1月底,陆某打开微信“附近的人”时,一个陌生人费某加了她,签名介绍是“某某大师,八字算命风水预测欢迎联系我体验”,得知陆某丈夫得了肺癌,费某告诉对方,自己是太白金星的儿子,能够帮陆某治好丈夫的病。陆某对科学缺乏起码的认知,丈夫重病自己无依无靠,所以她对费某深信不疑。费某假借神仙附体,与陆某进行了“合体治疗”,多次与陆某发生性关系,直至2016年3月陆某丈夫去世,其间还以治疗需要给神仙烧“银子钱”为由,共陆某十余次,涉案金额14万元。吴江区法院最终判决费某构成罪、罪。

公司化运作,“话术”培训“大师”

“观察近几年各地接连破获的互联网迷信案件,这种犯罪行为逐渐演变成团伙作案。兰鹏程承认自己就是一个农民,平日里游手好闲,看到别人在网上空手套白狼赚钱很快,于是在网上召集了另外三人一起合作,开始了一场骗局。”据统计,该团伙共400余人,涉案金额近100余万元。

“这些团伙作案,有组织有预谋,分工明确,大多数以地缘性为纽带,实施公司化的运作模式,具有很强的欺骗性。为了加强团队化协作,玄义公司还会找专人培训员工并建立管理受害人信息的A9系统。”

广东江门侦办玄义网络迷信案件的民警介绍说,玄义公司成立销售部、广告部、综合事务部等多个部门,通过网络散布命理风水广告等手段,引诱他人与网站的“客服人员”进行联系。当事主进入骗局后,团伙成员扮演“风水大师”与事主交谈,采用事前设计好的套路,迷信群众。林汇学在玄义公司专职培训员工,据他交代,他以高级国学培训师的身份在玄义公司培训员工,在网上收集对客户的销售技巧、术语编辑成电子文档分发给销售人员,再讲授自学来的家居风水、易经、起名字等玄学知识。

“这些材料都是从网上下载的,有些我自己也理解不了。”林汇学跟办案民警说了句大实话。然而,就是凭借着“半吊子”水平,该团伙9000多人,最高被骗金额达5万元。

“涉案金额大,犯罪者众多,影响范围广。”彭鹏向记者介绍,自2017年5月截至案发,共抓获犯罪嫌疑人58人,大部分涉案人员都是以网络招聘或者朋友推荐的方式进入公司的,有些成员是刚毕业的大学生,有些是母子、夫妻和同学,该案涉案受害人4000余人,涉案金额高达1350余万元。

在裁判文书网上,记者检索“网络迷信”的案件数量,案发地较多的省份分别是湖南省、安徽省、江苏省、广东省、山东省。资料显示:近8年内,五省“网络迷信”案件数量平均每年都在18至26件。较早出现的网络迷信案,是2010年1月14日由湖南省张家界市中级法院判决的“张光彩组织、利用会道门、邪教组织,利用迷信致人死亡罪”一案,被告人张建国、张光彩以牟利为目的,利用网络发展下线,利用迷信致人死亡。到了2014年,“网络迷信”案件数量突然猛增为14件,2017年、2018年全国案件数量分别为66起、90起。

“网来网去”,极具隐蔽性

“在打击网络迷信案的过程中,我们发现这些团伙作案手段极具隐蔽性。”承办“兰鹏程团伙迷信案”的湖北省襄阳市襄州区检察院检察官杨俊涛介绍道,在兰鹏程团伙中,成员分工明确,各司其职,有通过微信、App等方式联系网友的,有冒充“大师”卖法器、做法事的,他们依托公司进行违法活动,外人很少能识破他们的伎俩。玄义公司也是披着公司外衣进行网络迷信的典型,该公司员工和其他公司员工一样朝九晚五上下班,只是从事的业务却是利用网络冒充“大师”钱财。

利用互联网迷信进行的隐蔽性还体现在犯罪团伙成员利用互联网远程操作,比如,卖法器是在网络下单后进行邮寄、做法事是通过远程视频,类似这种互联网两端的交易,当事人很难保留犯罪团伙外貌特征等相关证据,而犯罪团伙也有可能利用他人的身份信息注册网络账号、银行卡,以至于转账信息也无从查起。

“互联网迷信案件的隐蔽性强还体现在受害者分布广泛,取证难。”彭鹏解释说,湖南省长沙市“12·24”案件的受害者分布全国10多个省市,事发几个月,公安机关仅联系到了湖南长沙地区被害人5人,后期通过客户信息资料梳理,有8.6万余条相关信息,取证工作艰巨。

广东省江门市公安局新会分局刑侦大队队长罗宏仁介绍,犯罪分子也是抓住了事主的心理,所骗金额从几十元到数万元不等。从汇款金额分析来看,这些小钱不会给事主造成生活困难,一般不会主张退款。能够花费万元购买风水摆件的事主,有一定经济基础,即使被骗,也碍于面子不会声张。所以,事主都不会报警,线索都没有,证据更加难以留存。

需要承担什么法律责任

中央民族大学法学院院长韩轶,在谈及网络迷信案件时告诉记者:“网络迷信一开始是以大数据算命形式出现的,一旦网络迷信行为给他人合法权益带来了损害,其法律责任则是真实而具体的。从法律层面来看,网络迷信既具有与传统算命不同的复杂性,在一般实行行为的基础上,又增加了侵犯公民个人信息的手段行为,在司法实践中往往表现为有复杂分工的共同犯罪行为。”

针对这些新特性和新表现,网络迷信犯罪在法律上打击的难点也很明显。北京市京师律师事务所主任张凌霄分析:迷信作为一种亚文化,在我国有着很深厚的土壤,加上互联网的特性,人们难以识别犯罪行为;网络有针对性地对迷信人群下手,就是看中被害人往往难以发觉上当受骗,进而不会报警求助;这些犯罪分子在网络上以一些免费项目为诱饵,编织一套话术,让人被骗后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误,导致法事或者法器失灵;调查中这几起特大的网络迷信案件,都是以正规公司化标准来运作的,或者运用社交网站随机性接触被害人,具有隐蔽性;他们宣传、服务、售后一条龙,普通人难以觉察出破绽,都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放过了犯罪分子。“总之,网络迷信犯罪可以总结为:认定处理难、证据保存难、侦查破案难。”

那么,网络迷信行为需要承担什么法律责任呢?“若利用网络算命实施,骗取公私财物,数额较大、数额巨大、数额特别巨大的,构成我国刑法上的罪。同时,包括网络、电话在内的平台宣扬迷信活动同样违法。根据《计算机信息网络国际互联网安全保护管理办法》第5条的规定,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得利用互联网传播宣扬封建迷信。

“网络迷信行为实际上就是传播宣扬封建迷信的行为,对于这些经营者可以给予警告、罚款,情节严重的,可以处以停止联网,停机整顿的处罚。构成违反治安管理行为的,依照治安管理处罚法的规定处罚;构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责任。”张凌霄向记者介绍道。

杨俊涛告诫大家,网络迷信的本质就是通过坑蒙欺诈,侵犯他人财产,手段上利用了互联网,造成的后果更为严重。利用迷信活动装神弄鬼,钱财,法律是绝不允许的。事实上,“大师”的套路和手段其实并不高明,但是,仍然有诸多受害者受其蒙蔽,交了“智商税”,这值得我们反思。

那么,该如何防范这种犯罪行为呢?张凌霄介绍,“最重要的是,我们要树立科学精神,破除迷信;电商平台对进驻网店要加强资格审查和日常监管,一旦发现算命服务涉嫌宣扬封建迷信或钱财的行为,立即冻结网店账号,并报监管部门进一步查处,违法必究;网络不是法外之地,市场监管部门和公安部门要联合行动,对宣扬迷信的行为,违法必究,使网络迷信失去其存在的土壤,这也是未来互联网领域立法需要重点关注和完善的问题”。(方菲)

(文中涉案公司、人物均为化名)

小说丨蔡测海:父亲简史

能肥/摄

父亲简史

文/蔡测海

从现在开始,你和我一样,没爹了。失去父亲,你就是你自己。父亲说。

父亲的故事在我出生之前和出生之后。有人对我讲,你要讲的,以前都讲过。我一点也不生气。好像我以后的几十年,就是那个以前,我很有耐心,一切从头讲起。

父亲是氏族的标志性人物。父亲的父亲,也就是我的亲祖父,是个读书人,考中秀才,只差一笔考就可考中举人。在试卷中,把亘字写成旦字。主考大人阅卷时,那旦字却是亘字。亘古,千秋。绵绵不绝。那亘字上头一横,却是一只黑蚂蚁添成。这应是祖上积阴德,有神蚁相助。主考官极苛严,目光如炬,又一生廉洁刚正。神蚁不忍坏主考官的清廉,移开那一笔,现出旦字。主考官大怒,学问不可欺,怎拿黑蚁欺世盗功名?旦而不古,何来千秋?此等人若中科举,必祸国殃民,千里之堤,必溃于蚁穴。祖父笔误,原误于师,国文老师教他,亘旦不分。害祖父落榜。还挨了板子。屁股一生留红,虽为秀才,乡人只戏称他为猴子屁股。祖父的父亲,往上的父亲们,族谱中有记,又有记高祖汉代人蔡伦,造纸有功。蔡伦宫中太监,断无后人,一门怎可为第几代子孙?族谱也是靠不住的。

祖父,带着猴子屁股,几同胎记,在武陵山中开垦和种植,继续他的耕读人生。

祖父领父亲到屋后的竹林,对父亲说,一根好竹子,会发生好笋子。你要成为一根好竹子。父亲出生,祖父看了他的掌纹,像几行字。那些字后来长成一个钱字,祖父叹了口气说,这孩子以后要么是个捞钱的命,要么是个花钱的种,祖父对父亲说,你有两条路,一条路是读书,一条路是使牛。不要习艺,不要偷盗,不要行乞,不要,不要欺诈,不见财起意,不卖友求荣……祖父列举种种。他要把家族变成没腥味的鱼群,没邪念的族类。

父亲进了几年学堂,学堂就改名熬字堂,他熬了几年字膏,跳窗逃离熬字堂,在树林里躲了半天,偷偷回家。祖父把牛轭套在父亲肩上说,你去拉犁吧,这辈子就做一头牛,你要做不得牛,就别误阳春。

祖父言,是家传,金玉良言。后来,父亲染上赌瘾,十赌九输,竟说出没出息的话,他老人家那些金玉良言,真是金子是宝玉多好。父亲接祖父的年代,兵荒,匪乱,日本人,子弹拖着蓝光,像萤火虫乱飞,击中在黑夜里也无法躲藏的树。经年,从树的伤疤里挖出子弹,满篮子卖废品收购站,换成糖、盐和花布。一切正如收割后的庄稼地,拾取散落的粮食。运气好可以拾得一把刀,一支汉阳造快枪,有人会拾得机关枪和迫击炮。父亲拾得一挺机关枪,他与武器没什么缘份。机关枪已不威风,一架有病的机器,不是因为它的锈蚀,是因为它短暂的百年威名已经过去。生锈的荣耀,黯然失色。

父亲从无可能在战场上拾得一挺机关枪,他一生没有战场,他不是战士,连硝烟都算不上。这是运气。他的运气也很差。这不算运气,叫手气。赌场输,梦中会赢,他常常从梦中惊醒,父亲相信,手气差,运气就会好。手气是一碗饭,运气是粮仓。手气太好,把运气吃完,一辈子就没得吃了。名声不好,父亲三十岁还是单身。祖父咯血半年,野山参汤延长几天阳寿。落气时对父亲讲,往后没人打你骂你,你要记事,房屋田土耕牛,我不能帮你管了。等你变成穷光蛋,你那些酒肉朋友,你死了他们也不会埋你。光棍父亲到旧施赶集,碰到赌友牛客。牛客卖了牛,请父亲下馆子喝酒吃汤锅牛杂。醉了砍杠子宝。牛客说,你赢了,就做我女婿,你输了,房屋田土全归我,做我家长工。父亲做了牛客的长工。后来,牛客成了我的外公。有时候,输就是赢。父亲的运气战胜了手气。这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得胜。

父亲做了丈夫,好像变了一个人。父亲做儿子时,经常挨打,打痛,打哭。每挨一次打,人会有一些觉悟,痛定思痛吧。父亲就是不长记性。父亲变了,每天起得比鸡早,干活比牛狠。谷仓是满的,一年杀三头肥猪,木楼挂满腊肉。菜园子睡满南瓜,冬瓜,萝卜,又大又甜,青菜像芭蕉树。农历七月有半月闲,外公要和父亲赌杠子宝,父亲答,戒了戒了,我捉黄鳝泥鳅给你下酒。那时的水生物多,不会深潜的多遭捕杀。人们认准可食的当美味。外公喜欢吃鱼,鱼跑得快,他就吃跑得慢的,黄鳝,泥鳅,螺蛳,虾虫,外公不欺侮人,只受人欺侮。他欺侮水生物,他不在乎。外公吃着油炸泥鳅,黄焖鳝鱼,一粒流弹从左边的太阳穴进去,从右边太阳穴出来,酒和血,流了一地。官兵和土匪对射,击中正喝酒的外公。不知道那粒子弹是官兵的,还是土匪的?一个人被击杀,不知道仇人是谁。子弹是铜的,是官兵的,是铁沙,是土匪的。一家人找了一阵子,也没找到击杀外公的子弹。一家人在外公凶死的屋里又住了几十年,我母亲多少次扫屋,也没见那粒子弹。没有看见,没证据,不完整。

对射的官兵叫祝三部队,土匪是师兴周团伙。官兵以首脑命名的,都不是党军,是地方武装,比土匪级别高不了多少。迫击炮不响了,机关枪不响了,打排子枪的也停了,最后稀稀落落的冷枪也停了。

家里请来道士,杀猪杀鸡,给外公办丧事。不管谁的子弹杀死了一个人,总是要丧葬的。摆好酒席,放起鞭炮,几十个土匪进村。头上包帕子不扎腰带穿草鞋的是土匪。村人认得出。再说,土匪群里也有三五个熟人。有个匪兵,人称班长,是不是班长?反正人长得像个班长,和父亲相熟。班长对父亲说:“兄弟,赶上你家办酒席,弟兄们饿了,劳你家招待。”匪兵们吃完酒席,又去牵我家那头黄牯牛。父亲不让牵那头牛,对土匪说:“班长兄弟,一家人过日子靠它呢。”班长说:“你也入伙呵,还可以吃牛肉。”班长抓着牛鼻绳,一个十几岁的小匪兵在牛屁股后边赶牛。黄牯牛一甩后腿,把小匪兵中踢出一丈多远。他再埋头,犄角顶进班长的肚子,牛头挂着人肠子,一阵风逃跑了。

这头老实的黄牯牛,一下变得这么凶。

突然响起一阵枪声,人们以为放鞭炮。官兵杀过来了。官兵是戴帽子、扎腰带、打绑腿、穿胶鞋的,个个外地口音,四川话。官兵也抢饭吃,见土匪吐在地上的骨头,很生气。说父亲通匪,吊在树上用皮带抽打。母亲拿出几块银元和金银首饰,给官兵带头的,让官兵消气。官兵吃完残菜剩饭,养足精神,追剿土匪去了。

官兵和土匪去了几日,黄牯牛回来了。那时候,黄牯牛已经三岁,懂事,耕土犁田,一身好功夫。父亲心痛牛,每到四月初八,过牛节,父亲给牛吃大米饭,吃盐拌嫩草。父亲从不打牛。

打牛,牛痛。

父亲挨过不少打,祖父多次打他。祖父也是个读书人,他相信棍棒之下出好人。祖父在世,父亲皮肉之苦不断。祖父去世,给父亲留下房屋田土耕牛,很少的钱和很多瘀伤。祖父去世后,父亲瘀伤未除。兵荒匪乱,兵去匪来。土匪来了打劫勒索,官兵来了又说父亲通匪。反正是挨打,挨打多了,人不知伤痛。那年正月初一,刚过完大年三十。父亲端一碗滚烫的油茶,一边喝油茶,一边咬一块烤糍粑。几个土匪进来,进屋就抢东西。父亲大吼一声:大年初一也来打劫啊?父亲把一碗滚烫的油茶泼向一个匪兵。那是几个小毛贼。大土匪过大年不出手,放假,小毛贼不放假。

那一次父亲挨打很重,躺了几天,屙身屎血尿。请名医张安子来把脉,也不开方子取药,说怕过不了正月十五。来了个过路客,讲四川话的。那时天已麻麻黑。父亲叫过路客留宿,二三十里无村无店。热菜热饭给过路客吃了,拿出一床新缎被,开客铺。那条被子是母亲的陪嫁,一直没舍得用。天亮,母亲已做好一锅油茶,猪大肠炸油,很香。又烤好糍粑,叫过路客起来过早。人不见了,那床被子也不见了。中午时分,几个人绑了那过路客来,还有我家那床缎被。近处村寨。只有我家有一床缎被,见过的都认得。一个中年男人,我应该叫表舅的说:“这个人拿缎被卖,我一看就认出来,当年接亲,这条被子还是我抬回来的。”父亲坐起来,看了看那被子说:“这条缎被是我家的,是我送这位过路客的,它放在家里也没什么用。出门在外的人,拿它换几个钱,做盘缠。”

过路客从口袋里摸出个小盒子,里面有几粒丸子。说是打伤药,也治蛇咬伤,过路客是个盗贼。盗贼都有打伤药。

父亲吃了药丸,屙了一大盆黑便,人好了。他以后挨过几次打,吃一粒打伤药,人就没事。盗贼的打伤药是最好的。盗贼不怕挨打,有秘药。父亲后来一部分经历和秘药有关。

杨柳依依/摄

父亲的前半生在找人。后半生在等一个人。他请刘二先生,胡八字先生两位高人算过命,说他命中带贵人。他寻找一个能帮他改变命运的人,不会挨打,不会担心黄牯牛被抢,青黄不接的时节不要借粮,一生有余。客来有酒有肉。他还要一口天旱不干涸的水井,一袋灾年不欠收的种籽。他需要一个粮食英雄,帮他装满粮仓。父亲在前人开垦的土地种植,一边过日子一边想,他要找一个帮他的人。

父亲算过命两三年,是太平日子,官兵不来了,土匪活也少了。涨水也有消水的时候。

父亲的日子是一条直线,他记日子长短的方法,不是日出日落,不是农时节气,他记朝代。他经历过光绪、宣统,大脑壳,小脑壳,还经历过韩国。日本人来了,打长沙、打常德,占武陵山再去打重庆。在来凤修飞机场。父亲征去帮日本人修飞机场。父亲的这段经历很可疑,是谁征他?他在劳工营得了伤寒病。这个病传人。他从劳工营跑出来,往日本人堆里跑。要传病,也传给日本人,父亲糊里糊涂跑进日本人的医院。一位好看的女护士见他像一块烧红的铁,给他打针吃药,救了他。女护士会讲中国话,告诉父亲,她不是日本人是韩国人。父亲才知道,除了中国和外国,还有个韩国。韩国是哪个朝代?他想。父亲后来提了一篮鸡蛋和两只鸡,去飞机场看那位女护士,没见到人。日本人跑了,这一带的日本人,被一个叫王耀武的中国人给灭了。

父亲背了头半大的猪,去召市赶集市。我们一地有三个市,召市,贾市,苗市。召市最大,当然没有汉口、重庆大,是乡里小集市。一头猪,在小集市是大买卖。可以换回几斤盐,几斤烧酒,几尺布。一头半大猪能卖十一二块钱。父亲把钱捏在手里,去杂货店买东西。他拿出一块钱买盐。剩下的钱踩在脚板底下,这是防盗的好办法。这边还在称盐,那边有人喊:红军回来了!有部队经过集市,领头的骑马。这时的红军已改名叫解放军,没改变的是帽子上的红五角星。父亲看着队伍发了一阵呆,然后就去追赶队伍。我大伯当年跟贺龙当红军,一去杳无音讯。父亲那时年纪小,跟大伯走了一段路,没跟上。大伯在红军队伍里喊:“回去吧,照顾好爹娘。”这回红军队伍又回来了,他想看看大伯是不是在队伍里?能打听到大伯的消息也好。队伍走得快,没追上。

父亲踩在脚板底下的钱也丢了。还好,几斤盐还在。一路往回走,边走边想:我大哥参加红军骑马,我这个人背猪,让猪骑我,这叫命呢。算命先生也难算呢。回家,母亲问父亲,那么大一头猪,就换了这点盐?你又去赌钱输了吧?父亲一点愧疚也没有,笑嘻嘻的。他在集市上的遭遇,抵得上一头大肥猪。父亲对母亲说,他在集市上见到了伯父的队伍。有一天,伯父会骑一头大马回来。

陡坡那边响起枪炮声。解放军四十七军郑波师剿匪。枪炮声响了一天一夜,静下来。父亲去陡坡那边打望,看看我大伯是不是打回来了。父亲站在一块石头上,摘下斗笠,四处张望。几位戴红五角帽子的解放军用枪指着父亲,把他当土匪的探子。大唱:“干什么的?”父亲先是吓了一跳,见是戴红五角星帽子的,镇定下来。父亲怯怯的问:“我来看我大哥在不在队伍里,他当红军去了二十多年,没跟你们回来?”过来一位叫邵排长的,摸了摸父亲的手,又摸了摸父亲的肩膀。邵排长嗯了一声,叫父亲回去,关好门,不要出来。子弹不认人。父亲看邵排长年轻,讲话像大哥口气。我大伯对我父亲讲话从来只有叮嘱没有客气。

母亲从柴屋里抱柴,回来对父亲悄悄说:“柴屋里有个伤兵,快要死了”。父亲到柴屋一看,是戴红五角星军帽的,父亲把他抱进屋,放在床上,用盐水给伤兵洗了伤口,用干净衣物换下那一身血污的军装,又给他吃了盗贼留下的打伤药,伤兵活过来了,母亲杀了一只老母鸡,用瓦罐煲了汤,一勺一勺地喂那伤兵。伤兵渐渐康复,说要去找部队。父亲打听到,解放军部队往沅陵那边去了。父亲和伤兵的告别仪式是在夜晚。母亲炒了几个好菜,腊猪头肉,韭菜炒鸡蛋。父亲拿出一坛窖藏的包谷烧。他和伤兵对饮,母亲在门外纳鞋放风。叫班长的土匪闻到酒肉香,过来赶嘴。见母亲,讨好地说:“大表姐,姐夫一个人在家喝酒吃肉,我过来陪他喝酒。”母亲说:“哪有肉吃?还是过年吃过肉呢。肉骨掉在火塘里,烧着了香呢,让我流口水呢。你姐夫一个人生闷气,没心思陪你喝酒。改天有肉吃再请你呵。”班长悻悻地走了。

戴红五星的手枪已子弹上膛,土匪捡了一条命。

喝了两碗酒,伤兵告诉父亲,他是郑波师长属下的一位连长,叫钟石。河北保定人。老乡,你知道保定在哪里吗?就是刘邦打过仗的地方。包公当过官的地方。父亲直点头,他听说书的讲过刘邦和包文正。

钟石穿了父亲的衣服,把军装留给父亲。他交代父亲,解放军还会来,你拿这军装给他们看,这上边有我的部队编号。你对他们讲,你救过解放军的伤员,会给你记功的。父亲说:“喝酒喝酒。我大哥也是红军,一家人,不要功。你要见了我大哥,要他回来看看。田土房屋耕牛还在呢。我大哥叫策胡子,大耳朵,下巴上有粒痣。”钟石说记住了,都在部队,哪一天就碰上你要找的人呢。

钟石外地人,路上讲话不方便。父亲不放心,一路送到沅陵码头。连夜出门,天亮到咱果坪,过保靖,花垣,吉首,泸溪,走三天三晚、扮作牛客。路边有人家就是店。借碗水,要餐饭。这一路人家,都是好主。解放军大部队还在沅陵,还有大批俘掳的土匪,学习整编,准备去抗美援朝。上边有指示,再仇恨,也不杀俘掳,留着上朝鲜战场打敌人。周恩来传话下来,剿灭湘西土匪,功在湘西人民。省主席程潜和平起义了,战事平息。

沅陵码头,父亲第一次见那么大的河。父亲目送钟石上船。钟石在船上挥手喊:“老乡,记住呵——”父亲抹了一把眼泪,也挥了挥手喊:“你也要记得,你打过仗的地方呵——”

解放军再来的时候,叫土改工作队,队长叫邵排长。父亲见他眼熟。正是剿匪的邵排长,摸过父亲的手和肩膀的。邵排长也认出了父亲。邵排长要父亲带个头,当农会主席。父亲说:“当这么大的事,怕当不好”邵排长说:“我们调查过,你是红军家属。红军连杀头都不怕,你怕当农会主席?”

父亲答应当农会主席。这主席我先帮我大哥当着,等大哥回来,让他当。你们见过我大哥没?他叫策胡子。大耳朵,下巴上有粒痣。邵排长悄悄对父亲讲,你这个人,怎么像个落后分子?

那位叫班长的土匪来找过我父亲,要父亲帮他讲几句好话。他鼻涕眼泪的对我父亲讲,表姐夫,我当土匪,也是无路可走,人家吃鸡腿,我吃鸡骨头。我没抢过穷人,只抢过曾财主家一条裤子。见那条自贡尼裤子好,父亲没穿过那么好的裤子,见财起意吧。姐夫,我们是亲上加亲,你不帮我,我会挨枪子的。他找我父亲哭诉一回,人就不见了。听说他跑到沅陵,找到解放军,说他当过土匪,要求收编。土匪俘掳有认得他的,帮他讲话。他就被收编了。他随队伍开往东北,过鸭绿江,去抗美援朝。这一回,他的部队叫志愿军。收编人员叫他班长,志愿军首长真让他当了班长,带领十几个收编人员。他们编入志愿军12军31师,入朝不久,这个整编部队随31师参加了军事史上著名的上甘岭战役。公元1952年,中国年的龙年,上甘岭战役打了一个半月结束,我在那一年八月出生。那场战役真是肉磨子。志愿军死亡七千多人,联合死亡一万一千多人。伤亡比为1∶1.6。在一千米的狭长地带,双方十万人厮杀。从沅陵出发的改编部队,大多数死在朝鲜战场。班长的那个班,上甘岭战役结束还剩一个半人。打扫战场时,班长埋在雪里,半条腿露在外边。另一位手抓住敌人的机枪管,手掌和枪管粘在一起,下半身被子弹打成肉浆。这个班活下来就这一个半人。这半个人手掌被机枪管烫坏,手指长在一起,像鸭掌。班长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大巴掌。这一个半人回来,一个有两枚纪念章。一枚志愿军纪念章,一枚上甘岭战役二等功纪念章。关于这两枚纪念章,村里有过争论。男人们多半认为是铜的,女人们多半认为是金子的。男人争不过女人,最后一致认为是金子的。这个结论是正确的。纪念章几十年以后不生锈,包着的红绸布打开,纪念章仍旧金光闪闪。

班长年纪有点大,三十几岁吧。他娶的妻子成份有点高,地主的女儿。人漂亮聪明,我要讲,班长的妻子是他又一枚纪念章,同他熬过苦日子,过上衣食无忧的好生活,直到终老。他们生养了个女儿,叫金爱。像百合花,一位仙女。

班长要是不结婚,他就不是我岳父。他要是不生一位女儿,也不会是我岳父,要是没有父亲,谁都不会是我岳父。班长回来,邵排长和土改工作队走了。邵排长没走,班长的婚事怕搞不成。邵排长领导斗地主分浮财,分田地,分房屋,一位革命军人怎么能娶地主的女儿?这是阶级路线问题。村里人认为,一个男人九死一生回来,就应该成家,娶妻生子。村里也只剩地主家的女儿未嫁,这婚事合情合理。总不能让一个男人戴着军功章打光棍吧。

班长办喜酒,父亲和大巴掌坐上席。班长成了家,大巴掌就住进他家。大巴掌有资格住干休所。班长对他讲,你就把我家当干休所吧。大巴掌的轮椅没有轮,一条板凳用手支撑,一步挪到山顶,看日出日落。日出像冲锋,日落是躲进掩体。夜里惊梦,大喊:“大鼻子来了!大鼻子来了!上刺刀,缴枪不杀!”有时候他会喊一句外国话:头到阿姆是舍夫!也是缴枪不杀的意思。

大巴掌藏着一罐压缩饼干,一盒牛肉罐头,朝鲜战场缴获的。过苦日子挨饿,喝凉水吃野菜,也没舍得吃,留着有用,万一哪天又打仗呢。

公元1954年冬天,下十天冻雨,大地结出冰壳,油光滑亮,叫油光凌。这年马年,父亲的本命年。这年我两岁。我是公元1952年8月生的,龙年。母亲在地里捡绿豆,回去煮绿豆汤。母亲把我生在绿豆地里。干旱五十多天,突然下暴雨。母亲说我命大,一出世就涨水。母亲不记得,脐带是她掐断的,还是我自己挣断的。那时候,正是上甘岭战役结束的时候。1954年冬天,父亲和班长他们送公粮到洗车河。那里是区公所,有粮库。一路上,过皮渡河,上翻坡,过召市,上洛塔,一百多里山路。一人一担粮,人组成驮队。送粮队伍,穿了草鞋,草鞋夽上铁码,冰壳上不会打滑。班长在朝鲜冰雪地里打过仗,走得快,冰壳子在脚下,咔嚓咔嚓响。班长一路上领先,放下自己的担子,再折回来,帮我父亲担一段路。这让父亲很过意不去。担子压在谁身上也一样重。到了洗车河,交了公粮,父亲请班长吃米豆腐。父亲对班长说:“我这农会主席,本来是帮我大哥当的,大哥没回来,人还在不在也说不定,你来当这个农会主席吧,我当不好。你来担这个担子。你有办法,以后日子长,大家跟你过好日子了。”

那时还没有人民公社。成立了农业合作社,初级社,高级社。农会主席这个职务没有了。班长当了农业合作社的社长。人在自己家里吃饭,田土,耕牛,农具全归合作社公有。父亲找到班长,要求慢点入社。班长跟我父亲讲,不入社搞单干,是落后分子呵。父亲讲,只落后一两个月。父亲心痛他的牛,他要给牛放一两个月假。他每天给牛喂黄豆玉米。那头黄牛长得膘肥体壮。两个月以后,端午节那天,父亲牵头牛,把牛鼻绳交给班长,说:“我现在入社了。”这头牛的体质好,脾气也好。后来成立人民公社,它还是一头好耕牛。

我六岁时,父亲要我上学读书。他让读书只有一条理由,有朝一日找到大伯的下落,好给他老人家写信。我读书,也就用心识字,到小学三年级,我就会认字典,一本四角号码字典,从头认到尾,错别字一起,一共能写一千多个字。这些字,没能给大伯写信,只是帮父亲写检讨书,父亲总爱讲落后话,讲种卫星包谷不好,讲密植不好,讲农药化肥不好。办他的学习班,连他当年帮日本人修飞机场的历史问题也扯出来了。办学习班是为了父亲进步。班长和大巴掌坚持,不让开父亲的斗争会。说父亲的问题是先进和落后的问题,人民内部矛盾。父亲的问题,最先是阿亮提出来的。阿亮也是亲戚,叫我母亲大姐。旧社会讨米,我们家也经常接济他,生的熟的,匀出粮食给他。我父亲说阿亮懒,好手好脚不该讨米。阿亮是记住了。阿亮对我父亲最不满是不该背后叫他亮瞎子。什么人啦!当面叫亮主席,背后叫亮瞎子!我大小也是贫下中农协会主席!中国有几个主席。

大巴掌和阿亮吵了一架。是开群众大会的时候。阿亮在台上讲话,讲有些人就是落后,反对新生事物,这个人帮是日本人修飞机场,是汉奸。大巴掌撑着板凳,一步一步挪上台,对台下百十人喊话。帮日本人修飞机场,不是一个两个人,都是汉奸?那是拉夫强迫。我大巴掌还当过土匪呢!阿亮先愣了一下,对大巴掌喊,你,大巴掌!听好了,你当过土匪就光荣?大巴掌想站起来,但没有腿,他挺直了腰,拍着胸脯说:“大家看看,我当土匪是丑事,我这抗美援朝纪念章是光荣的。人要讲良心。阿亮,我就不讲你了,你,为大家办了什么事?”班长把大巴掌抱下台。阿亮没喊散会,一个人先退场了。

我帮父亲写检讨书,越写越生气,对父亲说:“爹,你怎么不跟大伯去当红军?怎么要帮日本人修飞机场?你那时没想过,你以后会是我爹吗?”父亲什么也不说,只是叭哒叭哒地抽旱烟。口水顺着烟杆流下来。父亲抽烟从不流口水,他抽烟的架式和做农活的架式都可上教科书。人抽着烟流口水,就同牛羊这类反刍动物差不多了。

良久,父亲吐了一口烟,他对我说:“儿子,我以前不知道,有一天我会是你爹。真的,我从未想过。”

“儿子。”

“嗯。”

“儿子。”

“爹。”

我接着写父亲的检讨书。这不是父亲的检讨,是我与他的合谋。我写父亲说农药不好,农药用多了,人会得肝炎病。杀死害虫,就有了杀不死的害虫。化肥让土壤板结。邓家槽种卫星包谷,密植就是高产,亩产千斤粮。集中劳力,白天干,晚上燃起火把干。包谷种籽拌了桐油和硫磺,防鸟防病虫害,也防种包谷的人饿了偷吃种籽。晚上干部清点人头,见父亲溜了,大声喊,我和父亲躲在岩角落里。父亲要我不出声,捉住要扣工分,还要挨打的。喊声很恶,我骇怕。听到班长对干部大声讲,他肚子疼,请假回家了。病好后让他补工。

十二岁以前,只知道父亲就是天天下地干活的一个人。人长到成年,才发现那个人就是父亲。一个人发现父亲,或早或迟,一般是在十二岁以后。比十二岁长一岁。我在自信,期待,不安中考上中学,去召市小镇读初中。我喜欢两样东西,校长包胜的板书和毛笔字,植物学课朱长径的显微镜。朱老让我见细胞世界,这对我以后学医很有帮助。让我很好地领会渗透压是什么。课外必读书是《选集》、《鲁迅文集》、列宁的书、《宣言》、《进化论》,我全归类文学书。书的世界很干净,没有禁书的时代,我们都能背诵老三篇。《愚公移山》《纪念白求恩》《为人民服务》。做一个高尚的人,纯粹的人,脱离低级趣味的人,有益于人民的人。

我认真读书。认真读书就不觉得饿。字可充饥,吃饭用笔筒。

端午节那天,父亲来到学校。他那样子,一看就是个爹。很多同学打量他,不知道是谁的爹。父亲大喊我的小名。我慌忙跑过去,叫父亲别大喊大叫,影响不好。父亲只叫我把东西清好,回家、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觉得事情严重。父亲说:“看你们学校成什么样子,到处是大字报,校长都不敢讲话,还读什么书?”书是读不成了。跟父亲回家。学校的青砖白屋越来越远,看不见了。父亲一路讲他的道理,说我没读书的命。儿啊,你会认字典,回去一边帮我做点事,一边还可认字,比学堂里读书费时合算。我跟在父亲身后,这真是人生的倒行逆施。真的心痛,心痛得说不出一句话。

天黑了,还要翻过一座山。我和父亲保持一丈远的距离。父亲在我和山的黑影之间移动。

我们那一届上中学的,后来全离开了学校,说上头有文件,那一届初中一级的,要返回去读小学六年级。几十年后,我在旧书摊上买回那个时期的文件汇编,花三百元钱,也就是一个月工资,买那本旧册子,查看关于那个时期关于升了初中再复读小学的文件,没那样的记载,没有证据。我只到初中不再升高中,高中不再升大学的证据,那些证据与我无关。我把那册旧文件交给一家档案馆,得了一千元奖金,我用这一千元又买下宋版《史记》十二册,木刻本。转让给一位朋友,发了笔横财。一切因果,都有自己的路径。

农耕农事,锄禾当午,种子,农具,父亲。这样的名词组合,经不起父亲的打量。父亲是主语,我和粮食是宾语。父亲的人生就是个祈使句。牛、农具、种子、泥土,都有父亲的气息。它们是父亲的一部分,是父亲身上的某个器官。母亲说,犁头和锄柄,让父亲摸成玉了。

十五六岁,父亲教会我使犁打耙,每天能挣十个工分。父亲对我很满意,认为我值得十工分,生产队男人最高的工分值。等值四角多钱,等值三斤半大米,等值十个鸡蛋,我等值一只母鸡一天下了十个鸡蛋。

生产的男人全劳动力,一个劳动力日记十分工,妇女劳动力记八分工,半劳力记五分工。阿亮不是劳动力,记十分工。大巴掌由县民政局发钱,不记工分。大巴掌每天编两双草鞋交生产队,不记工分。兴修水利,大巴掌编的草鞋结实,男人女人穿他的草鞋,立了大功。阿亮有个要求,说他这个贫下中农协会主席没功劳有苦劳,要记一个全劳力的工分,再加贫协主席的工分,记一个半劳动力的工分,阿亮找班长讲了几回,大巴掌对阿亮说:“社会主义是按劳分配,人要有点觉悟,你一张口就要,一要就有,你把大家当主义啊?”

大巴掌的草鞋在公屋里挂着,谁要谁拿。父亲穿自己编织的草鞋。草鞋让给不会编草鞋的人。自己有,莫取公家的,自己会做,多做一点。

修完贾坝水库,父亲被评为劳模。他把奖状神龛下方。神龛上方是主席像,覆盖在家仙纸上面。阿亮给班长反映,说我们家出了大事。班长来看了,对父亲说:“老兄弟,能不能把家仙纸取下来?”父亲说:“你要我入社,我依你,让我去修水利,我依你。这个不依你。家仙纸上写的天地国亲师位,世世代代供着,把它取了还是神龛吧?”班长不再说什么,叹一口气,一个人扛着犁弯不换肩,没办法。

父亲唱着歌谣从桥上走来。

单干好比独木桥,

走一步来摇三摇。

合作社是石板桥,

风吹雨打不坚牢。

人民公社是金桥……

喀斯特地貌的人民公社,水比黄金贵。一桶水,洗完菜洗脚,洗完脚喂牛。人民公社修了三座水库。卧龙水库,三元水库,贾坝水库。人民公社引两条地下阴河变地上河。洛塔的河流和接龙河。水利工地,班长说修贾坝水库就是战上甘岭,人人都是战士。父亲穿烂了十八双草鞋,自己编的。大巴掌编织了二百双草鞋。那是有霜有雪有冰的冬天,修水利的精神就是红萝卜精神,每个人的手指脚趾冻得像红萝卜。有人脚后跟皲裂,开口子像鱼嘴巴,用鸡油填上,再涂上生漆。父亲评上水利劳模,得了奖状和一条毛巾。他把毛巾给了我,说我是识字劳模,同龄的和大几岁的,我是识字最多的。十五岁时,我能按顺序默写一本四角号码字典。到五十岁时,我只记住不多的汉字。

父亲要我记住,有了大伯的下落,给大伯写信,青岩山有湖有河,不缺水。大伯为争半桶岩浆水,和别人打了一架。父亲还要我捎上一笔,挑土也能当劳模。

修水利,是喀斯特地区的大行动,大热情。班长说,领导人叫,他来看过洛塔的河流。我读过的一首民歌体诗:

高高山上一条河

河水哗哗笑山坡

昔日它在脚下流

今天它在头上过

这是写韶山灌渠,我想是写洛塔。修完那些大型水利工程,过去十年,到公元一九七八年,又一两年时间,人民公社改建制为乡镇,班长当上村长。父亲领回农具和那头老黄牛,分到几百亩山林和土地。父亲供养老黄牛。不再用它耕地,买了一台小型耕地机器,不吃草,比牛好使和。老黄牛算是退休了。父亲给它吃嫩草拌点盐,吃包谷籽和黄豆。老黄牛过惯了人民公社的集体生活,不习惯孤独,在栏里总是打栏。父亲放它出栏找伴。老黄牛见了年轻母牛就兴奋,一同吃嫩草,它会让母牛们先吃。那些母牛被卖,老黄牛一直跟着。到了公路,那些母牛被赶上汽车拖走。老黄牛追了很远,它大喊大叫,不知道那些怪物拖着母牛去了哪里。老黄牛死了,四十一岁,高龄。父亲一个人,在一棵松柏树下挖了个坑,把老黄牛埋了,一个很深的坑,怕老黄牛让什么野物吃了。

大巴掌领每月二千四百块钱。阿亮吃低保。父亲有了病痛。前胸和后背两处。母亲去世两年,父亲的病痛更严重。后背痛,是腰肌劳损,椎间盘突出。这个病,不知是当年土匪打的还是官兵打的?是给日本人修飞机场留下的病还是修贾坝水库留下的病。医生讲,是一个人一生的劳累留下的病。前胸痛,医生讲是胃癌。多吃了霉玉米。吃多了霉玉米,会长胃癌。父亲不知道,要早知道,他会不吃,多吃红苕,不会长出个胃癌来。

父亲到尿桶撒尿,在板壁上见到我的尿线,五尺高。父亲说我,不尿在桶里撒在板壁上,杉木板壁不经沤。又说我该找老婆了。五尺高的尿线,是婚姻线。我对父亲说,我要马六,幺姨嫁到召市街上,吃喜酒时我见过马六,长辫子,瓜子脸,漂亮。街上的姑娘,就像酸麦李子,好看不好吃。不会喂猪,不会种苞谷。请媒人去班长家,他家女儿身子结实,勤快,人也好看。班长女儿叫金爱,是我小学同学,聪明,好看。父子俩意见一致,齐心合力,班长就成了我岳父。订婚放鞭炮,告知乡邻,金爱算是名花有主了。请算命先生合了八字,择了结婚日子,金爱得了一种叫阴蛇上树的怪病,从脚底痛到心脏。只一天半,人就没了。躺在门板上,白布盖着,只露出一双绣花鞋。那几天,喜鹊不叫乌鸦叫。野樱红了,刺莓红了,麦子快熟了,包谷苗一节节地长高。

父亲不停地砍树,那些树全是他年轻时栽的。他先砍了那棵酸麦李子树,再砍那棵酸梨子树,连那半酸半甜的桃树也砍了。一个人生命快完结的时候,会毁掉一些新手制造的东西。我很心痛,那些酸涩的果子,是我童年的伙伴,它们随父亲去了。

父亲把我叫到床前,他从枕头下拿出一个包袱,打开,一夽旧军服,斑驳的痕迹,一顶有红五角星的军帽。他对我讲了救解放军伤员的故事。钟石,河北保定人。保定,你知道吗?刘邦打仗的地方。包文正当官的地方。他要来了,你把这些东西还他,问他见到你大伯没有?你大伯是红军。他要没来,这东西你要收好。

父亲最后对我说:

“我死了,你就和我一样,没爹了。我把那些酸果树全砍了,你以后要栽,就栽甜的。有了你大伯的下落,要给他写信。”

酉时,太阳落山。父亲走了。我叫了声爹。我没爹了。

我离开父亲的山寨,去北京大学读书,我的专业考试是一百二十分。我能默写四角号码字典。这是父爱,祖父要我这么做的。离开山寨的时候,来了个钟将军,县里的人陪他来的,他就是钟石,我把父亲留下的那夽旧军服和五角星军帽交给他。钟石将军说:“留给你吧。”

未名湖边,我见到一株桃树,那一定不是父亲栽的。

有了大伯的下落,我会给他写信。

蔡测海,1952年出生于湘西龙山,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湖南省作协名誉主席,文创一级,曾任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著有长篇小说《地方》《家园万岁》等。多次获全国性文学大奖,并译成英文、法文、日文多种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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