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丁酉年八字运势(丁酉年21年运气如何)
印江四诗人之二:朵孩《哀哀吾母》
朵孩,本名杨正治,男,土家族,生于1981年9月,贵州印江人,现居贵州铜仁。系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
《啄木鸟》
我还没见过啄木鸟但
我希望一只啄木鸟
从远方飞来
爬在我的心口上
把我当成一截一米六高的树桩
并啄出我心中那条叫做
忧伤的虫子
《对面的女孩》
对面的女孩
我不是故意要把窗子撞得这么响的
我只是怕风吹进来冷着了你
我只是轻轻地推一下
就没想到它居然会“嘣”地一声
这一声肯定把你吓着了
要不,你怎么会抬起头来望我一眼呢
这“嘣”地一声也肯定惊扰了
你背诵《诗经》的思维哦,
对面的女孩对不起啦,
我现在不弄窗子了还不行吗
你就接着背《诗经》吧
就像你刚才那样轻声轻气地背
关关睢鸠,在河之洲
窕窈淑女,君子好逑。
哀哀吾母
□朵孩
1
老家院坝中央有棵橙树。母亲常说,这棵橙树长了多少年,我就有多少岁了。
母亲对这棵橙树记得如此清楚,可以想象,在我离开家乡的日子里,她肯定曾不只一次地对这棵橙树进行凝望,甚至在她心目中,她早已把这棵橙树幻化成自己亲爱的儿子。每当孤单的时候,她只需对着橙树叫一声“正治”,橙树就会回答“哎”。她对橙树说“回家吃饭了”,橙树就会对她说“噢,来了”。
这棵橙树是奶奶当年栽下的。那是1981年,农历丁酉年,也就是母亲嫁到我们插腊坪来的第二年。
2
母亲的一生,似乎冥冥之中和丁酉年有着幽昧的关系,因为有几件大事都发生在丁酉年。母亲除了在丁酉年(1981年)生下我之外,还生于丁酉年(1957年),卒于丁酉年(2017年)。
“丁酉年”仿佛是一个魔咒,纠缠着母亲的一生。
3
母亲的一生,似乎注定是个悲剧。因为她出生的家庭,是一个悲剧的家庭。
这个家庭的悲剧的起源,应追溯至母亲的爷爷。因为他在嘎公(外公)年少时就上吊自杀了,留下孤苦伶仃的嘎公,独自撑起这个风雨飘零的家。
母亲的爷爷自杀一事,是多年之后母亲无意中告诉我的。至于自杀原因,母亲也不知晓,甚至连嘎公也不知晓。大家都只是听说,他很会做生意,挣了许多的钱,还置办了许多的田产。他的自杀如同一团迷雾,笼罩着这个家庭。
4
可以想象,作为家中独子的嘎公,在这样的一个悲剧面前,压力是何其巨大。
他肯定想有所作为!
他肯定想力挽狂澜,把这个悲剧转化为喜剧!
他明白:要想振兴家庭,首先就要解决好“人”的问题。这个家再也不能像自己这样“独”下去了。不仅不能“独”,而且还要“多”。不仅要“多”,而且还要都是“男”娃。因为按照封建思想观念,女娃都是泼出去的水,只有男娃才能传宗接代,才能让香火旺盛起来。
5
然而,嘎公失望了。
他成年之后就娶了妻,娶妻之后就生了“子”。可是,他的第一个“子”,却不是“儿”子,而是“女”子。
嘎公理所当然地把希望寄托在他的第二个孩子身上。
可是,正当嘎公准备生育第二个孩子的时候,他的妻子因病去世了。嘎公的雄心壮志突然一下子扑了个空。这个“空”,对嘎公的打击无疑是致命的,以致于他事隔十多年才续弦娶了第二任妻子。也就是后来的杨氏,我的嘎婆(外婆)。
6
很显然,嘎公把自己的远大志向又转移到了嘎婆身上。
然而,命运仿佛故意要跟嘎公开玩笑似的,嘎婆为嘎公生下的第一个孩子,居然也是女娃。
因为又是女娃,所以嘎公和嘎婆紧接着又生下了他们的第二个孩子,也就是嘎公的第三个孩子。
这一次,上帝果然为嘎公打开了一扇窗。他渴盼已久的“儿”子终于诞生了。他们的这个儿子后来成了我的舅爷(舅舅)。
7
舅爷的降临,膨胀了嘎公生“儿”的欲望。毕竟,在传统观念里,“儿”子是个好东西,多多益善。关键是,他不希望自己重蹈父亲的覆辄,只有一个独子。从发展的角度来说,至少也得有两个“儿”子才对得起列祖列宗。
于是,嘎公和嘎婆又开始了生育计划。
转眼,嘎婆的肚子又隆了起来。
1957年农历8月16日,也就是中秋节后的第二天,嘎婆终于生下了她的第三个孩子,也就是嘎公的第四个孩子。
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原以为这个孩子会像天上的月亮一样让他们梦想圆满的,没想到,居然又是女娃。
这个女娃后来成了我的母亲。
对于母亲的诞生,嘎公显然是很失望的。因为失望,所以连取名都显得有些草率,仅将母亲的二姐,也就是嘎婆生下的第一个孩子的名字,简单地调换了一下顺序:兰秀。
因为失望,所以嘎公和嘎婆紧接着又踏上了生“儿”的新征途。
8
一转眼,嘎婆又为嘎公生下了一个孩子。然而,仍然是女娃。
这一次,嘎公估计是被现实生活折腾得太累了,他终于向命运投降了。他决定,不论下一个孩子是儿是女,都不再生育了。毕竟,这个家已经有了五个孩子。五个孩子七张嘴,光是吃饭就是大问题。不仅养不起这么多孩子,说不定生到猴年马月也生不出第二个“儿”子来。
9
嘎公把自己的雄心壮志寄托在年幼的舅爷身上,希望自己一生未竟的事业将来由他来完成。因而,嘎公对舅爷视如珍宝,也特别溺爱,连上学也只送他一个人。
然而,悲哀的是,舅爷虽然有幸获得了上学的机会,却极不争气,专门调皮捣蛋,不仅经常打同学,还肯骂老师。一天,他被老师痛打一顿之后居然再也不敢去学校了。
对此,母亲曾在我面前慨叹过,说舅爷有机会读书又不懂得珍惜,她想读书又没得机会。
实在是悲哀!
10
然而,更加悲哀的事情还在后来。因为多年之后,种种不幸总是接二连三地发生在嘎公嘎婆生下的这四个孩子身上——
我的二姨孃被我的二姨父拉在门槛上打死;多年以后,我的二姨父醉酒之后上楼时摔下,卡在木楼梯里被卡死;又隔数年,二姨父和二姨孃所生的儿子也是唯一的孩子,三十多岁了都还是单身汉,后在厦门打工时在建筑工地上从高空摔下来摔死。一个家就这样划上了一个凄凉的句号。
母亲的妹妹,我的满姨孃,在生下两个孩子之后,因精神出现问题,痛苦不能自拔,最后喝农药自杀身亡了。
我的舅爷,因小时候生病给眼睛留下了终身缺陷,从小就被人唤作“斑眼子”,成人之后一直未能娶妻,好不容易才娶到了一个哑巴。哑巴为舅爷生下一个儿子,可是才出生几个月孩子就病死了。正当大家灰心丧气的时候,哑巴居然给舅爷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这当然是一件天大的喜事!然而,正当大家欢天喜地的时候,这两个孩子还在月子里就又死了。据说是被粗心的哑巴舅娘给压死的,我一直不敢相信,也无法想象这个事实。再后来哑巴舅娘也病死了。虽然后来舅爷又重新找了一个舅娘,但那已是五十多岁时的事了,而且仍然是哑巴,只能凑合着过日子,却不能再生育。嘎公一心一意传承香火的大业,无疑将在舅爷这里被彻底终结。
而我的母亲,几十年病魔缠身,未满六十便撒手人寰了。而她万万想不到,她生前一直担心挂念的舅爷,却莫名其妙地始终没来参加她的葬礼。哑巴舅娘也没来。都说人命大于天,如此狠心如此绝情,实在是让我们始料未及。
真是呜呼哀哉!
11
回想最近两年春节,我还特意和妻子去给母亲的娘家拜了“大年”,从舅舅一辈到老表一辈,一共三十件礼品,轿车后备箱装了满满的一箱,我和舅爷挨家挨户送礼。
我之所以要弄出这么大的一个“动作”,一是因为这么多年来大家都忙于生计,相互之间都很少走动了,我不希望这层亲戚关系生分。更何况,那里有我难忘的美好的童年记忆。二是因为母亲身体不好,已有多年未回娘家了,我想借此了却一桩母亲的心愿。同时满足一下母亲的虚荣,让娘家人都看见兰秀的儿子长出息了,工作调铜仁了,还娶了一个俏媳妇,还买房买车了。三是想为舅爷争口气。因为听母亲说,这几年舅爷越来越不像话了,突然喜欢上了喝酒,甚至可以说是整天都泡在酒坛子里。关键是喝酒之后又爱胡言乱语,人又特别小气,把整个家族的人都得罪光了。而我希望,通过给亲戚们拜年,拉近一下距离,让大家看在我的面子上,多包容一下舅爷,多担待一下舅爷。
我这个大“动作”虽然最终没能感化舅爷,却很让母亲开心,回家后她一个劲地问我,娘家人说什么没有?我说,大家都在过问你的身体,我还跟他们解释,你本来很想去的,因为身体不好,怕受冷,就没有去。母亲一脸欣喜。
12
也真是奇了怪了。
嘎公一生的生“儿”大业终未如愿,甚至还在舅爷这里断了香火。倒是嘎婆为他生下的三个女儿,个个都成了生儿“专业户”。她们生下的孩子居然清一色是“儿”子:二姨孃嫁到新台后生了一个“儿”子,满姨孃嫁到坪楼后生了两个“儿”子,母亲嫁到插腊坪后也是生了两个“儿”子。
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更为可喜的是,母亲生下的第一个儿子,也就是我,居然成了这个家族里“最有出息”的人。不仅是国家工作人员,而且还从乡村一路调到了铜仁市里,还意外地成了一名三四流的作家、诗人。在亚子坝,在插腊坪,我也算得上是一个“知名人士”了。我常想,是不是我汲取了整个家族的正能量,我“成”了,他们就“败”了呢?
13
因为是女娃,所以母亲一生从未正式上过学,只有后来上过几天“夜学班”。我不知道什么是“夜学班”,但顾名思义,那是一个为了提高农村青年知识水平而在晚上临时开办的扫盲脱盲班。
所以,在我印象中,母亲似乎只认识六个汉字,即“饶”、“兰”、“秀”她的名字和“一”、“二”、“三”这三个最简单的汉字。
当然,还有十个阿拉伯数字她也认识。实际上,这十个阿拉伯数字她都认不全。几年前,为了联系方便,我曾给她买了一块老人机,她一拿到手机就开始认那些按键。在认那十个阿拉伯数字时,她曾对“6”和“9”犹豫不决,曾问过我,这是不是6?这是不是9?
因为不识字,所以多年之后母亲在县中医院住院时,连悬挂在床头的赫然醒目的“病危”二字都不认识。每次住院,都使得我轻而易举地就“瞒骗”了她,说她的病是小病,住几天院把浮肿和炎症消去就好了,就可以出院回家了。
我常想:无知,有时它并不见得就是坏事,它至少可以让我们多一些快乐,少一些恐惧。
14
母亲是在她二十三岁那年嫁到我们插腊坪来的。是饶玉书行的媒。饶玉书跟母亲是发小,又是坎上坎下的邻居。从小到大,砍柴放牛打猪草,她们经常都在一起。
饶玉书是一年前嫁到我们亚子坝来的。经过一年的适应期,她已对我们亚子坝人有了一定的了解。她知道插腊坪组的杨新华是一个好男人,为人忠厚老实,做事勤快麻利,便将我的母亲介绍给了他。她是这样想的,亚子坝和兴旺两个村都分布在木黄河畔,又都是舀纸(蔡伦古法造纸)地方,杨新华会舀纸,饶兰秀会晒纸,今后夫唱妇随,定能过上幸福的日子。
母亲虽然个子矮小,谈不上漂亮,但生得还周正,又不缺胳膊少腿。所以这门亲事进展十分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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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母亲是有缺陷的。她的缺陷在牙齿。
那是母亲二十二岁那年发生的事。那天,母亲到张家塘背后的山上去砍柴,当她挑着柴回来经过张家塘寨子时,一不小心,脚被石头绊了一跤,连人带柴摔了一个大跟头,差点摔进人家猪圈茅厕的粪池里。这一跤摔得不轻,一脸伤痕不说,母亲还摔掉了一颗牙齿,满口鲜血。母亲从担子底下哭哭啼啼地钻了出来,一气之下,柴也不要了,只取了钎担和柴刀,跑到河边洗了把脸之后便回家了。
后来,母亲花了三元钱在合水街上找人镶了一颗所谓的“金牙”。这颗“金牙”一直伴随母亲三十多年,直到前几年才意外掉落。我曾跟母亲提起过重新镶牙的事,但她不愿意。她认为,一是自己老了,二是镶牙花钱。
16
在饶玉书的撺掇下,我的父亲和母亲很快就结婚了。在迎亲队伍的簇拥下,在欢快的唢呐声中,母亲撑着一把红色的油纸伞,哭哭啼啼地来到了我们亚子坝插腊坪。这一来就是三十七年。
母亲的嫁妆其实也很简单。除了几床棉絮外,主要有两台茶柜、两口箱子、两个盆镜、四条板凳、一张八仙桌,还有一条梳妆凳。箱子一口是木箱,一口是皮箱。皮箱是母亲特意沿着山路亲自到印江县城去买的,算是她的嫁妆中较为体面的一样。
这么多年来,我们家一直用茶柜装稻谷、麦子、玉米之类的粮食,用木箱装衣服,用皮箱装糖果、瓜子、花生之类稀罕的东西和家中一些重要资料,包括钱。母亲一直坐在梳妆凳上对着盆镜梳头发、绑辫子。我们一家人一直围着八仙桌吃饭。吃着吃着,我和弟弟就长大成人了,父亲和母亲就渐渐变老了。
如今,茶柜、板凳、八仙桌都还在,只是红色的油漆有些褪色。两口箱子也还在,只是那口皮箱的自动锁早已坏了。两个盆镜,只剩下公鸡图案的这个,喜鹊图案的那个已于多年前损坏并扔掉。
这些仅存的物件,已然成了母亲的遗物。我常常通过它们怀念远在天堂的母亲,也想象一下母亲曾经的葱茏岁月。
17
母亲是在嫁到我们插腊坪来的第二年9月生下我的。
那天是农历9月14日。
早上,太阳刚刚升起,父亲还未去河边舀纸,正在堂屋的壁板上收纸。晒纸、收纸这些活本该母亲做的,可母亲临产在即,父亲便主动承担起来。他突然就听到了奶奶的叫喊。父亲问,有哪样事?奶奶说,可能是兰秀要生了,她在喊痛了。这时父亲赶紧放下手中的白皮纸,飞嗒嗒地跑到楼上。
母亲正躺在床上,痛得满头大汗,一副既害怕又担心的样子。奶奶站在床边,一边安慰和鼓励母亲,一边忙着做接生准备。
经过奶奶一阵忙活,我顺利地来到了这个世上。我的啼哭声顿时惊动了插腊坪的男女老少,他们纷纷放下手中的农活,前来观看、慰问,并打听我母亲生的是“放牛的”,还是“打猪草的”。其场面好不闹热,好不温馨。
知道我是个儿娃之后,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叔叔、姑姑,一大家子人无不满心欢喜。
我出生的消息顿时传播开来,大家口耳相传,逢人便说“饶兰秀生了一个儿子”。
“饶兰秀生了一个儿子”的消息,迅速传到了嘎公嘎婆的耳中。他们倍感欣慰,毕竟,他们的兰秀嫁到杨家之后是为他们争气的。他们筹划起到插腊坪吃月米酒的事情来。
18
父亲给我取了一个名字:正字。“正”是字辈,“字”是小名。我们杨家一共七个字辈:再正通光昌胜秀。祖祖叫胜兵,爷爷叫秀稳,父亲叫再明。父亲曾读过几年书,读到小学四年级就没读了。据说是爷爷不让读的。原因是读书不能当饭吃,还花钱,还浪费劳力。因为多少读了点书,所以父亲想给我取一个有点文化内涵的名字。他首先想到的是希望我将来多读点书,多认点字,所以就按照我们杨家的辈份给我取名叫“正字”。听说叫“正字”,母亲完全同意,高兴不已,内心甚至还暗暗佩服父亲,读过书的人给孩子取名就是不一样。
从那以后,“正字”成了父亲母亲的一种理想,他们总是有意无意地把我朝读书、认字方面引导。母亲还经常鼓励我:只要你读得书,我们就是把房房屋基卖了,都要送你读。
事实上,在我发蒙读书之后,老师就把我的“杨正字”改成“杨正治”了。估计是认为“杨正字”太俗气。对于老师的改名,父亲和母亲没有丝毫意见。在他们心目中,“治”和“字”读音一样,用哪个字都可以,更何况老师比自己有文化,能够获老师改名也是一种荣幸。
19
很遗憾,我在发蒙读书之后,并没有像父亲母亲期望的那样为他们争气。相反,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感觉到学校生活的枯燥乏味,还萌生了辍学的念头。
有一天早上,我由于起床太迟,怕到学校后被老师惩罚,就决定再也不读书了。尽管母亲说尽了好话,我仍然拒绝上学。后来母亲生气了,就从柴草堆里找来一条杉木刺吓唬我。看着那一蜇便见血的利刺,我被迫走出了家门。走了几步,我又停下。我一停下,母亲就又用杉木刺来吓唬我。无奈,我只好往前走。
就这样走走停停,走到半路时,我觉得不能再这样走下去了,于是,便拿出了小孩子的看家本领——躺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母亲见我如此不争气,顿时气到了极点。她高高地举起杉木刺说,快起来,不然我就蜇死你这私娃崽!那时,我虽然很怕那锋利的杉木刺,但我更怕长时间一动不动地坐在教室里。于是,我理直气壮地说,不起来,就是不起来!母亲见我犟嘴,一气之下动了真格的。我身上一痛,哭声更大了。
那天,母亲硬是忍痛用杉木刺蜇着我把我赶到了学校。
我曾把这件事写成了一篇叫《杉木刺》的文章,这篇文章成了我发表的作。
还有一次,我因为不会背《春风吹》那篇课文,被老师罚跪了,而且还不准回家吃早饭。后来,见老师吃饭实在太香,我便毛着胆子哭着向老师撒了一个谎,说我肚子疼。老师见我是“真”疼,便放我回家了。当我捂着肚子哭着离开校园,感觉到老师看不见我时,我便放开手,飞嗒嗒地跑回了家。
更不争气的是,有一天,我们围着老师批改家庭作业,当改到我的作业时,我看见,老师居然一个接一个地划了满页的红叉叉。我正无地自容时,老师抬起头来,咬着牙齿,扯着我的耳朵转了一圈,送了我两个字:笨蛋!
20
我已经想不起我是因为什么事、从什么时候起开始“争气”的。我只是感觉到,我不论是争气还是不争气,父亲和母亲都经常鼓励我专心读书,还逢年过节把老师请到家中吃饭,和老师搞好关系。在做家务和农活方面,对我也特别优待,只让我做轻松的,而且能不让我做的尽量不安排我做。
我是在读小学五年级时成绩才开始好起来的,还当上了副班长;到六年级时,我居然以总分176分(语文80分、数学96分)、全镇第一名的优秀成绩顺利考进了初中。初二时,我顺利进入了尖子班。初三时,我顺利通过预选考试,获得预选名额,并在中考中顺利考上了思南师范学校。
师范三年,高昂的书学费用可把父亲母亲折腾坏了。他们即使是拼命地舀纸挣钱,也不够我的学习开销。他们不仅到处向亲戚朋友借钱供我,还两次在走投无路时借了。
我虽然是父亲母亲的希望,却也同时成了这个家庭的累赘。他们省吃俭用自不必说,还穿补巴衣、补巴裤、补巴鞋。特别是母亲,生病了也舍不得花钱买药。有段时间,家里居然无钱买米称油了。可以说,我榨干了家里的全部“油水”,以致于把这个家拖进了贫穷的泥淖。
有一件小事,我至今还记忆犹新。一天,母亲坐在阶阳上吃饭,吃着吃着突然就“哇”地一声,差点呕了出来。我问母亲,怎么了?母亲说,没什么?这时我才发现,母亲的碗里全是红苕,一颗米饭都没有。原来,家中没米煮饭了,她把仅有的一点米饭都留给了我和弟弟,还有父亲。
还有一次,那是我师范即将毕业那年的一天早晨,我打点好行囊准备去学校。走时,母亲正坐在灶门前。我像往常一样跟她打招呼说,妈,我走了。没想到,母亲居然没有吱声。我仔细一看,只见她仰头靠在壁板上,脸色不大对劲。我正纳闷时,她竟“呜呜”地哭了起来。我问她,怎么了?这时,母亲哭得更加厉害了,隔了好一阵子才哽咽着说,你上路了,你弟怎么办呢?我一时没听懂她的话,就问她,弟怎么了?母亲说,你弟的书学费还一分钱也没有!听罢,我突然心里很不是滋味,想安慰她几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我呆呆地站在门口,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哭泣。隔了好一会,母亲抹了一把眼泪,平静地对我说,你安心去吧,你弟的事情我们会慢慢想办法的,你也不用担心。然后,我看了一眼母亲,怀着沉重的心情走出了家门。
21
多年来,我心里一直有一种负罪感。因为我不仅拖累了这个家,还让母亲患了一身的病。
母亲的病源于我的出生。准确地说,是源于我出生时的那些衣服尿片。
我也是后来才听说的,1981年,天遭大旱,村里严重缺水,寨上那口老井都枯干了。而我的那些衣服尿片又必须得洗。因此,母亲还在坐月子就背着那些衣服尿片到河边去洗。当时有人曾劝母亲,你还在坐月子就出来活动,将来要亏身体哦,更何况你还是去河边用冷水洗衣服。母亲笑着说,不怕得。当时,母亲已完全陶醉在初为人母的喜悦里。再加上母亲以为自己人年轻,体质好,所以就把一些古训置之度外了,这一次又一次的下河洗衣服,一次又一次的摸冷水,为母亲后来的患病种下了祸根。她先是体质变差,再是感冒发烧,再是肺病缠绕,再是肺源性心脏病,最后是心力衰竭,心脏停止工作。
前不久,我通过查阅史料得知,1981年夏秋之际,也就是我的出生前后,整个铜仁境内遭受六十年来罕见的特大干旱,干旱时间长达一百天,1732条大小溪河断流,占溪河总数的84.1%,23600多口水井干涸,占水井总数的54.5%。
我真是降临得不是时候。
22
在我印象中,母亲是在我读小学时就开始生病了的。当时我和弟弟也经常生病。一到冬天,我们就经常感冒。一感冒父亲就带着我和弟弟去新场乡医院捡药打针,然后又捡药回来请人给母亲打。那时我们打的都是青霉素和链霉素。后来父亲还买了一套注射工具自己学会了打针。他还成了我们插腊坪的打针高手,许多乡邻生病了都是开药回家请父亲帮忙。很多人都夸父亲打得准、推得慢,打针不疼。父亲还经常被人请去吃饭。
我忘了我是什么时候告别打针的。在我印象中,我和弟弟没有打针之后,母亲却依然经常打针,几乎每个冬天都要打一次。不仅打针,她还吃药。我读初中之后,母亲还经常让我在合水街上给她买“克喘素片”和“异烟肼片”。
这两种药母亲吃了许多年。我师范毕业参加工作之后她都还在吃,她陪父亲去厦门打工之后也还在吃。她还经常打电话来,让我在老家给她买这两种药带到厦门去,说是厦门那边买不到这两种药。后来,村里一有人从厦门回来,我就买一大包药托他们给母亲带去。
23
母亲是在2001年10月份的时候跟随父亲去的厦门。那时村里已开始流行打工,村里的青壮年劳动力基本上都去了,许多五六十岁的人也赶起了时髦。一时之间,整个村子变得空空荡荡的。
母亲本来是不想去的,因为她丢不下我和弟弟。虽然我们已经长大成人,可在她心目中我们仍然是个孩子。然而,父亲非要去厦门打工,而她又不敢一个人在家,只好被迫跟随。母亲的胆子很小。我们家的猪圈在阳沟后面,她常常天黑了都不敢一个人提着猪食去喂猪。我和弟弟在家时,她就让我们给她拿手电陪她去。我和弟弟不在家时,她就趁天还没黑早早把猪给喂了。
当时我已调到合水中学教书。母亲去厦门那天早上,我上的课文恰巧是冰心的诗《纸船——寄母亲》。当我深情地给学生做范读时,泪水老在眼眶里打转。
回想母亲还没去打工时,每逢赶场天,她就会从家里给我背些蔬菜来。本来从家里到镇上交通都很方便的,可母亲却总舍不得那两元钱的车费,硬是步行十来里路给我送来。每次看见她出现在我寝室门口,她都是汗水滴答、气喘吁吁的,有时还会哮喘一阵。每次看着面如土色的她,我心里都特别不是滋味。我曾多次劝她不要再送了,因为那些菜每个赶场天都可以在街上买到。可说了之后,母亲仍然一赶场就给我送来。
到厦门之后,母亲每隔一段时间就打电话来。她不会使用电话,每次都是请人帮忙拨号。每次打电话,母亲都要哭泣一阵。问她为什么哭?她说没什么。她问我,这段时间进城去看弟没有?当时弟弟正在县城读高中,我说,去看了。母亲说,告诉弟,让他学习抓紧点。我说,我知道。
电话中,我们谈论的都是家常。母亲仿佛有永远也说不完的话。
24
在厦门,真正去打工的是父亲,因为身体原因,母亲只是在家帮父亲煮一下饭,洗一下衣。因为闲得无聊,母亲便跟人学起了缝花袜垫。几年下来,母亲缝了几十双花袜垫,全是我和弟弟,还有父亲的码子。
去年的时候,母亲还曾拿出她的那些花袜垫在我四岁的女儿面前炫耀了一番。她问我女儿,好看不?女儿说,好看。她又问,想不想穿?女儿说,想。这时母亲就对她说,你还小,你还穿不得,等你长大后再给你穿。然后母亲就把那些花袜垫收了,拿到房间,锁在衣柜里。
一直到2010年,父亲和母亲才彻底告别打工,从厦门回老家来。父亲本来还想去的,可我坚决不允许,因为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我希望父亲在她身边,这样相互也好有个照应。
25
母亲一共吃了三十多年的药,住了四次院,四次都是在县中医院。
第一次是2013年2月,那时我还在印江工作。一天,我突然接到母亲的电话,电话刚接通母亲就哭泣起来。我顿时感到情况不妙,就问她,有什么事吗?母亲说,你回来送我到医院去吧。这么多年来,母亲每次生病,都是吃药、打针、输液了事,从未住过院,而且每次身体不舒服,她都是瞒着我们,不让我们知道。而这一次,母亲居然主动让我带她到医院,而且还是哭着打的电话,有一种央求的感觉。我问她,到底怎么了?这时,母亲才把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原来,她春节期间下肢就有些浮肿了,本以为拖几天就会没事的,没想到浮肿从头到脚越来越严重,还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精神恍惚,心慌意乱的。她本想瞒着不告诉我的,可熬了几天实在难以忍受,不得已才打了我的电话。
我说,你不要慌,我马上就回来带你去医院检查一下。然后我便向单位领导请了假,赶回了老家,第二天一大早就和父亲一起带她到了县中医院。
当时弟弟还在厦门打工,没回来,我和父亲就一直在医院照顾她。她一进院就被医生诊断为肺心病,并下达了病危通知书。当时我从未住过院,也从未陪亲人住过院,对住院流程也是一无所知,一看到医生递给我的“病危通知书”,顿时就乱了方寸。我立即给妻子打电话。当时妻子还在休产假,为了方便照顾小孩,一直住在岳母家。当她得知母亲“病危”时,立即帮忙考虑起母亲的棺椁来。
一直以来,我从未考虑过母亲的死亡问题,我一直觉得她只是病了,病了就医,医了就好,好了就还是我健康的母亲,仿佛母亲能够长命百岁一样。所以,当妻子建议我提前考虑母亲的棺椁时,我顿时五雷轰顶,忿忿地说,这个问题考虑得太早了!先帮她医了再说!
这一次,母亲在县中医院住了半个月才出院,我也请了十多天假在医院陪护她。在医院,我给母亲写了一首诗:
在县中医院,我想给母亲写首诗,写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住进医院
写她抱病二十多年来
第一次住进医院
写她第一次哭泣着打我电话
让我带她来医院
写她住院以后医院副院长
亲自看望了她
内科副主任医师
亲自为她诊断
我的局长
两名副局长
和另外两名局领导
亲自看望了她
还给她买了许多她喜欢吃
而又暂时不宜吃的水果饮料
写她56年来第一次
享受如此高的政治待遇
我还想写我在医院
看见了母亲
挂在胸前的那对
曾经哺育我长大
如今早已干瘪下垂的
当时我差点流下眼泪
写她在B超室
迫不及待地询问医生
检查结果
有没有癌症
写她住院期间
多次提醒我和父亲
把喝完水的矿泉水瓶留好
到时候带回乡下老家去
给我盛些父亲泡的药酒来
写她深更半夜
突然自己爬起床
脱去保暖内裤和袜子
只着裤衩
想蹲在病床边就地解手
被醒来的父亲呵斥住
写就在那一晚
母亲突然胡言乱语
老是提及她的老家
发生的那些人和事
写她住院第一天
医生就开出病危通知书
而我和父亲都没有告诉她
事情的真相
只是告诉她病会医好
我想为母亲写首诗
甚至很多很多首诗
可母亲却不知道
诗为何物
母亲没上过学
母亲不识字
至今连手机上的十个阿拉伯数字
都还认不全
还算幸运,母亲总算从死亡的边缘走了回来,全身浮肿消了,多年的病咳嗽也奇迹般地好了许多,母亲俨然一位健康的母亲。那时我才后悔,这么多年了,我们其实早该送母亲来医院治疗的,而我却居然没有这个意识。
26
母亲出院不久,我就到铜仁工作来了。出院之后,母亲一直靠中药疗养。在印江时,我到县中医院给她开药。到铜仁之后,我就拿着方子到民生大药房抓药。
2014年,我把母亲接到铜仁来住了一段时间,还带她到一位知名的老中医那里看了一下。在这期间,我以《母亲来铜仁》为题写了一组诗:
家住十八楼。当初买房的时候,有人对我说,十八楼不好。我从不信这个
我每天去上班都会抬头看见母亲
靠在阳台的栏杆上
看着我
从楼下走过
我每天下班回来都会抬头看见母亲
靠在阳台的栏杆上
看着我
从楼下走过
有时我还会抬头看见母亲
抱着我的女儿在阳台上
隔着钢化玻璃
看着我
从楼下走过
每次我抬头看见母亲抱着我的女儿
在阳台上
隔着钢化玻璃看我
我就会在楼下
笑着挥一挥手
在老家的时候我就把母亲的手机设置成了单键拨号,2是爸爸,3是我,4是弟弟,5是妻子,6是村医
母亲经常把手机拿给我的女儿
教她给弟弟打电话
叔爹,你哪个时候回来
要给我包红包哦
弟弟在厦门
已经好几年没回来了
我结婚和生小孩
他都没回来
我查看过母亲的通话记录
她几乎每天都会打一次
弟弟的电话
可通话时间
却都是零
我曾拨打过弟弟的电话
电话里说,您好
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请核对后再拨
然后是一段听不懂的英语
母亲不喜欢吃辣的零食,只喜欢吃甜的零食,比如蛋黄派,比如沙琪玛
母亲每次喝完中药
都要倒一小撮白糖
或者红糖在手心
然后抛进嘴里
慢慢吞下去
后来我就去超市
给她买了一些蛋黄派来
后来母亲每次喝完中药
都要吃一块蛋黄派
母亲每次吃蛋黄派的时候
都要先拿一块
给我的女儿
后来我对母亲说
小孩子零食吃多了不好
后来母亲吃蛋黄派的时候
就一个人躲在厨房里
悄悄地吃
母亲曾捋起她的衣袖,我看见,她的胳膊上,还有伤
母亲说,有个人硬逼着她
睡在一个毒木刺
做的枕头上
而她,却硬不睡上去
母亲说,当她从恶梦中惊醒时
发现自己还在哭泣
泪水,布满双脸
母亲说,她在老家时
就经常做恶梦
而到铜仁之后
却依然如此
有好几次
还从床上滚落了下来
中药难喝。母亲是这样说的,一个人得病了,又有什么办法呢。母亲是笑着说的
我一直没有跟母亲说
我给她开的那些中药中
有一些虫子
那些虫子
是一种奇形怪状
而且让人看着就恶心的虫子
我之所以没有跟母亲说
是因为我担心母亲
在吃药的时候
恶心
可是我没想到母亲
居然早就知道了
那些中药中的虫子
母亲跟我说她早已知道那些虫子的时候
刚把一杯中药
一口吞下
母亲没上过一天学,不识字,不敢一个人在城市里乱走,至今连上下电梯,都还不会
母亲瞌睡少
每天早上我起床的时候
她就已经把客厅
打扫得干干净净了
把孩子的那些书和玩具
也收拾得整整齐齐
我说你要多休息
母亲说这样可以锻炼身体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母亲来铜仁已经有三个多月
已经学会了用电磁炉
已经学会了用吸油烟机
已经学会了用热水器洗澡
只是还不会用洗衣机
我不在家的时候
她就经常手洗衣服
公交车迟迟不来。我拦了好几辆出租车,又都不到金滩
从仁和堂买药出来
在北门口公交车站台
等车的时候
我突然看见母亲的刘海处
有一根白头发
妈,有根白头发,我帮你扯下来吧
母亲听说白头发
就乖乖地站在我面前
我把手伸到母亲的刘海
这时一阵风吹过
把母亲的那根白头发
吹进了黑头发里
我翻了好几次
都没翻出来
当时,街上车流如潮
那天,我在母亲的头上
看到了许许多多的白头发
母亲从铜仁回老家之后,我几乎每个月都要给她带药回去一次,同时顺便给她买一包零食。如若临时有急事,暂不能回老家,我就买好中药,写一个字条,托客车带到老家“五星桥头任意一家小卖部”。
27
2015年7月,母亲旧病复发了,仍是浑身浮肿。当时弟弟已于春节前回到老家,我便和弟弟再次将母亲带到县中医院治疗。和上次一样,母亲一进院,医生就给我们开了一张病危通知书。这一次我没有害怕,也没有恐慌。因为我已经知道,病危通知书,除了患者病情本身危急外,主要是医院和医生为了寻求自我保护的一种伎俩。病危通知书,在医院早已司空见惯。我是这样想的,母亲如果真是病危,为何又安然无恙两年多呢?
同上次一样,该检查检查,该输液输液,该吃药吃药,半个月之后,母亲浮肿消除,身体看上去完好如初。
事实上,这次住院,母亲还有些高兴,因为弟弟从厦门回来了,在她生病时,我和弟弟都在她身边,我们陪她睡医院,轮流着服侍她的大小便。她的病友们都一个劲地羡慕她,夸我和弟弟孝顺,耐心好,脾气好。
28
事实上,我的脾气并不好。我常常冲着母亲发脾气。我每次发脾气,母亲都是忍气吞声。
我常想,我的脾气其实是母亲惯出来的,如果第一次发脾气时母亲就拿出一个家长、一个母亲应有的态度,我也不致于像后来那样变本加厉,经常冲着她嚎声武气了。
我的坏脾气其实是一个秘密。
这么多年来,这个秘密,我谁都没有说。父亲不知道,母亲也不知道。
对于这个秘密,我一直羞于启齿。因为,我的坏脾气其实源于母亲。
我第一次对母亲发脾气,应该是在初二那年的暑假。因为青春期的原因,有一天我遗精了,内裤湿汤汤的一大片。这是我从未有过的生理反应,当时可把我吓坏了。关键是我心中有一种严重的犯罪感。一直以来,我都是正直的、纯洁的,而梦中,我却下流了,真是羞死人了。这是一个不能说的秘密。为了藏好这个秘密,我决定把内裤藏在枕头底下,准备下午下河洗澡时顺便拿去洗了。可是,当我下午上坡砍柴回来时,却发现我的内裤不见了。一找,才发现原来是母亲洗衣服时翻出来拿去洗了。我突然有一种隐私泄漏的危机感,内心又羞又怒。从那以后,我便对母亲怀“恨”在心,对个人隐私也加倍提防。之后不久,因为一件小事,我便莫名其妙地冲着母亲发火了。之后,一发不可收拾。
那年,我十五岁。
29
2016年10月,母亲旧病又复发了,很是恐慌。为了消除她的紧张心理,我故意把她的病说得很轻巧。电话中,我一直谈笑风生。
挂断母亲电话,我赶紧打弟弟电话,让他第二天就陪母亲先去中医院住下,待周末我再赶回来。
当时,我和妻子、女儿刚从重庆“旅游”回来。我一直没有跟母亲说实话,所谓的去重庆“旅游”,实际上是我去重庆做心脏手术。
10月14日那天,星期五。我、妻子、女儿,我们一家人开车回印江。当时我已向单位领导请了一个月的病假。那天,我们径直赶到县中医院。见我们都到了,母亲很是高兴,她问我,今天吃的是什么?我笑着说,随便吃的。母亲说,今天是你生日,你自己去买点好吃的吧。我没想到母亲都病成这样了,还记得我的生日,还牵挂着我。我说,都什么年代了,什么好吃的没吃过,还担心我吃什么?又不是小时候缺吃。母亲坐在病床上也笑了一下。
记得小时候,不论是我还是弟弟,只要是我们生日,母亲一大早就会起床给我们煮两个鸡蛋,煮熟后再放在盛有冷水的葫芦瓢里,等我和弟弟起床时就刚好可以吃了。我和弟弟一人一个。
那天晚上,我本想和弟弟一起在医院陪母亲的,因妻子的朋友听说是我的生日,偏要让我到她家去为我过生日。碍于情面,又见母亲气色已有所好转,我便向母亲解释之后去了。看得出,母亲内心其实是希望我和弟弟陪她的,但她口头上还是依了我。母亲从来什么事情都是依我的,仿佛我做的什么事情都是对的、合理的,包括冲着她发脾气。
考虑到母亲的病情不及上次严重,妻子又怀有二胎,而我又刚做心脏手术需要调养,所以第二天我便回铜仁了。留下弟弟在医院陪护,我坚持每天早晚给母亲打电话问询。
几天后,母亲的下肢浮肿基本消除,便出院了。母亲出院后,我的身体状态也逐渐有所好转,我便独自一人回到老家陪了母亲几天。
30
时间转眼就到了2017年。年初时,我们家发生了两件喜事。一是妻子在元月7日那天顺利生下了我们的儿子。二是父母辛苦了一辈子终于在老家修起了一幢两层的新砖房。
由于春节期间正是妻子坐月子的时候,所以我们没有回老家过春节。这是我这么多年来第二次在外过春节。第一次是2008年,当时我进修大学刚毕业,因为凝冻,我不得不在贵阳过年。
由于我们没有回家过年,所以即使老家终于修好了新房子,父母也舍不得搬进去居住。我再三催促他们搬进去,他们也不肯。我对父亲说,你和妈辛苦了几十年,从来没有住过新房子,也从来没有过上一个像样的年,现在新房子终于修好了,你们就搬进去吧。我又补充说,特别是妈,这么多年来身体一直不好,又一直睡在那破旧的老房子里,现在新房子终于修好了,就该让她好好享受享受了。我本来内心想说,妈现在的身体越来越差,能活多久也不知道,就让她能享受一天算一天吧。可我始终没有说出口。春节将至,我不想说一些不吉利的话。
父亲说,我知道。事实上,父亲不知道,这几年我一到年关就紧张——紧张母亲能不能跨过这个坎。
最终,他们还是没有搬进新房子居住。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
31
我们是元宵节儿子满月的时候才回的老家。全家团圆,我们终于住进了新房子里。由于新房子里没有修灶头,所以煮饭还是在老房子里煮,煮好之后再端到新房子里来吃。
终于看到孙子了,母亲特别高兴,虽然自己身体不好,行动不便,却还争着要抱抱他。她抱着儿子坐在炉子边,不断地逗他笑,像小时候逗我和弟弟笑一样。
这时,女儿见奶奶正在逗弟弟,就有点“吃醋”了,就“抗议”说,奶奶,你现在只喜欢弟弟了,就不喜欢我了吗?母亲根本就没想到女儿会说这样的话,我们大家都没想到女儿会说这样的话,一时之间,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事实上,女儿不知道,她的奶奶并不是那种重男轻女的老封建,甚至在她心目中,孙女的分量更重,因为孙女贴心、可人、早惠,经常打电话给她,经常关心她的身体,叫她注意健康,还经常唱歌给她听、跳舞给她看,逗她开心。
母亲见女儿这样一说,就赶紧笑着说,你是我们家的大宝贝,弟弟是小宝贝,两个宝贝我都喜欢,你赶快过来,我抱你们两个。
那天,我在炉子边给母亲、女儿、儿子照了一张相,母亲抱着儿子,女儿站立一旁。母亲本来想抱两个的,我不许。因为母亲抱一个都很累,更不必说抱两个了。
元宵节期间,我们一家人站在新房子门前照了一张全家福。这张相是母亲的最后一张相。照片中的母亲脸露微笑,但看上去仍然是病蔫蔫的样子。她似乎在为现在的活着感到高兴,又仿佛在为不可知的未来感到恐慌。
32
3月2日那天,我刚从重庆复查身体回来就给母亲打电话。电话中,母亲虽然一脸笑容,但明显听得出是装出来的,甚至还有一种气息奄奄的感觉。我赶紧问母亲,是不是病情加重了。母亲犹豫了一下之后才说,就是嘛,全身无力,东西也不想吃。我赶紧佯装笑着对她说,不要慌,我明天就回来带你去医院输几天液。
我是坐客车回家的。之前我还特意制作了两本相册,一本女儿的,一本儿子的,这次刚好顺便带回老家。母亲虽然自己身体不好,却还经常打电话来关心她的这对孙孙乖还是不乖。我之所以要制作这两本相册,就是想放在老家,让母亲想他们时就拿出来翻翻。如有乡邻到家里玩,她还可以拿出来炫耀一下,满足一下内心的虚荣。我早就预感母亲不久将离我们而去,我希望母亲在这最后的日子里,每天都高兴一些。
一路上,我满脑子的胡思乱想,总感觉母亲这次病跟前几次不一样。
回到家一看,果不其然。母亲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她正坐在炉子边,扑在炉子上休息。见我到家了,才强撑着抬起头来,说一句“正治来了”之后便又睡了下去。我坐了一会之后,便询问起她的病情来,还按一二三梳理出来记在手机上,便于住院时向医生清楚准确地反映。
问完之后,我和往常一样,若无其事地对她说,没关系的,是小问题,明天一早我和弟弟就陪你去医院,输几天液,把浮肿消去就没事了。紧接着,我便拿出相册来,翻开给母亲看。我指着其中一张照片对母亲说,这张照片是今天早上才帮他们姐弟俩照的,我拿到印江来才冲洗的。
我以为母亲会像往常那样,兴致勃勃地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端详着她的这对可爱的孙孙,然后逐一夸赞几句:这个杨通一太乖了,太聪明了;这个狗毬的杨通定,眼睛睁得大大的,将来肯定也聪明。然后再叮嘱我,要好生照顾他们姐弟俩,要耐烦点。
没想到,我万万没想到,母亲居然没有抬起头来,也没有过问她的这对孙孙乖还是不乖。她依旧扑在炉子上,眯着眼睛,只是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放在炉子上。
母亲的情状,突然加重了我心中那种不祥的预感。我不断地在心中祈祷,希望母亲再挺过这一关。
那天晚上,母亲始终未翻看一眼我辛辛苦苦制作的这两本相册。但我并不责怪她。
33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和弟弟包了一辆车送母亲到县中医院。
和前几次一样,一进医院医生就下达了病危通知书。但我一点都不慌张,仿佛母亲真的会同前几次一样,住几天院之后就会慢慢好起来。
输了两天液之后,母亲的下肢浮肿果然消了许多,精神也好了许多,东西也想吃了。不巧的是,正在这个时候,我的一位堂岳母病逝。我的岳母必须从铜仁赶回老家帮忙处理后事。加上外甥,这就意味着妻子要照看三个孩子,而且到了周一还要负责两个孩子读书的接送问题。妻子虽然还在产假中,但要一下子照看三个孩子,肯定会忙得晕头转向的。为了统筹好这件事情,我决定先回铜仁帮助妻子两天,母亲先由弟弟陪护着,等岳母回铜仁后,我再请假回印江来。母亲当然支持我的决定。
那天下午,我收拾行李准备回铜仁的时候,母亲躺在病床上再三嘱咐我,要好生想一想,看还有什么东西忘记拿没有。我说,没什么了,都收拾好了。我说,我先回铜仁两天,等他外婆回铜仁之后我再到印江来。母亲说,嗯。我说,你也不要担心,不要胡思乱想,没事的,输几天液就好了。母亲说,嗯。就在我交待妥当,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母亲突然在病床上哽咽起来。我硬下心肠走出病房,可刚走到过道上,内心还是放心不下,就又转身回来,到床边把母亲安慰了一番。直到她情绪稳定,主动催我早点走之后,我才笑着转身离开。
出了病房,我竟然想哭。
34
我是3月8日早上再次回到印江的。母亲见我又来到了她的身边,很是高兴。经过几天的治疗,母亲的气色已好了许多,精神也好了许多,浮肿也消了许多,我悬着的心,也轻轻地放了下来。
白天,母亲醒着的时候,我就不断地跟她讲女儿和儿子的事,说他们成长的点点滴滴,还把手机上的照片翻给她看,她看得春风满面的,还不时过问他们的一些情况。
我还把手机里我和弟弟小时候的那张合影翻出来给母亲看。这张照片是我将近三岁时蹲在院坝里和出生才几个月的弟弟一起照的。也是奇怪,我居然至今还记得我和弟弟照相时的情景:摄影师半蹲在两米开外拨弄着照相机,母亲蹲在摄影师的旁边不断地逗弟弟,吸引他的注意力。在摄影师按下快门的时候,一条黑狗从我们背后走过。这张照片本来是母亲当年夹在镜子里的,她和父亲去厦门打工之后,照片便逐渐发黄了,后来镜子摔碎了,我就把照片取了出来珍藏在相册里。以防丢失,十年前我又拿相机翻拍了一份,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保存在手机里。
35
3月8日下午,我跟母亲正在拉家常的时候,她突然对我说:如果我死了,就用你们手机照的照片给我做相片吧。我知道母亲说的是遗像的事。我虽然有些吃惊,但我还是故作嬉皮笑脸地对她说,不要乱想,安心养病,你这病又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把肿一消就没事了。
然后,我故意拐开话题。我问母亲,这段时间还会做梦不?母亲说,这段时间老是梦见嘎公嘎婆。母亲还告诉我,有一次,她梦见自己正在爬楼梯,却被嘎公拖住了脚,嘎公硬是不许她往上爬,后来她就哭,后来她就醒了。
在医院,我还问了母亲一个很久以来就想问而又一直没有问的问题。我问母亲,小时候我吃奶吃到多久?母亲说,两岁多。我说,吃到这么大啊?母亲说,嗯。我说,难怪我还记得你对我“隔奶”的事。我说,你当时找了一个猪苦胆,在奶上涂抹了一圈,我一吃奶,是苦的,然后就不敢吃了。母亲笑着说,不是猪苦胆,是苦瓜叶。
36
也真是奇怪,我至今还记得许多小时候的事。除了母亲对我“隔奶”的事,我还记得母亲把饭嚼烂之后喂到我的嘴里;我还记得母亲抱我靠在墙壁上,然后父亲拿一根木棍让我抓住,教我学走路;我还记得母亲把晒纸架靠在正门口,然后把我放在侧门口,让我抓住门槛沿着墙壁慢慢地游,游到母亲那里之后,母亲又把我抱到侧门口让我继续游,然后她继续晒纸。
这还算乖。据母亲说,在我还不会走路的时候是最不乖的,经常都是哭哭啼啼的。她一天又要赶紧晒纸,又要诓我,只好将我背在背上,然后给我一个熟红苕在背上啃,因此,母亲的后背和头发上经常都是一些红苕浆,狼狈不堪。有时候,我在母亲的背上睡着了,母亲就把我轻轻地放在厢房的床上,可是刚放上去几分钟,我又开始啼哭起来,母亲只好又把我背起来,继续晒纸。
那些年,不听话的我,可把母亲累坏了。
37
3月9日中午,母亲输完液,躺在床上休息。弟弟吃东西去了,我留在病房看着。突然,床头的心电监护仪发出异常声音,我抬头一看母亲,只见她的手突然从被窝里伸出来,满脸的汗水,神色严重不对劲,嘴巴还出现痉挛,歪在一边,嘴里流着清口水。我突然惊慌失措,赶紧走过去,抓着她的手,喊了一声:妈!见她没反应,我又连续大叫了几声:妈!见她还是没反应,我赶紧拉下床头的呼叫开关,一边不停地大声喊:妈!
听到我的紧急叫喊,床边来了几个围观的人。不一会,门口就围满了人。医生赶紧来到病房进行抢救。这时,弟弟吃东西也回来了。
经过一番紧急抢救,母亲又从死亡的边缘走了回来。一个多小时后,又逐渐恢复了知觉,慢慢苏醒过来,还撒了一泡尿在床上,裤子和床单湿了一大片。我和弟弟赶紧给她更换。
母亲醒来后的第一句话是问我:这是在印江?我笑着说,是的,你睡糊涂了?她又问,我们是不是已经来好几天了?我说,是的。母亲尴尬地笑着说,哎呀,我居然什么都忘记了。
见母亲苏醒过来了,在说话了,有人就走进来看,说,你刚才好吓人哦。话还没说完,那人就被我用胳膊绊了一下,我又向那人递了个眼色,那人便打住话,转身出去了。
在医院,我再三嘱咐弟弟,刚才发生的事,千万不要跟母亲提起,也不许别人在母亲面前提起。
38
在母亲昏迷的时候,医生曾找我谈过话,让我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因为母亲现在的状况,随时都有死亡的可能。医生还建议我,尽量趁早把母亲送回老家,否则就有可能死在医院,而按照农村风俗,死在外面的人,回家后是不能进堂屋的。我从未听说过这样的风俗,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医生的推托之词。我一时间乱了方寸。我对医生说,还是先观察下吧,看能否有奇迹发生,能否醒得过来。医生说,这种情况十有八九都醒不过来的。医生是熟悉母亲的病的,从四年前的第一次住院到现在,一直都是他们在医治母亲。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我赶紧打电话给父亲。因为天快塌下来了,我快支撑不住了。
父亲的意见是,立即请救护车把母亲送回老家也可以,再继续住院观察也可以。父亲的意见等于没意见。我更加着慌了。但我还是镇静下来,决定还是住院观察。
没想到,一个多小时后,母亲居然奇迹般地苏醒过来。醒来之后精神状态竟出奇地好。我赶紧把这种情况告诉医生。医生建议我依然要加倍注意,因为这很有可能是母亲临走前的一种回光返照。医生仍然建议我趁母亲精神良好,最好尽早送她回家。但我还是执意要再住院观察。我希望奇迹再次发生。我对医生说,至少先观察今晚吧。医生尊重我的意见。
不一会,父亲打电话给我,让我去东门桥找一个亲戚。我说找他干什么?父亲说,去打听一下,看印江县城哪里有卖棺材的。我当即就斥责父亲,说他考虑得太早了,而且过早考虑这些,如果让母亲知道,很有可能加重她的病情。父亲不知道,我一直不敢相信这是事实,我一直觉得这一切都只是一个恶梦,过一会就会醒来。我一直在期待奇迹发生。
后来,我又找到医生,问他们,如果我们明天早上出院,请医生再给母亲开几副中药可不可以?医生说,可以。我还请求医生,如果母亲出院,千万不要说是医治无望了,而要说是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需像前几次那样开中药回家慢慢调养就可以了。医生表示同意。
到晚上的时候,见母亲精神状态较好,我就掀开她的被子,摸摸她的下肢,浮肿和硬块已经消了许多,但还是缺乏弹性。我对母亲说,现在已经好差不多了,明天早上我咨询一下医生,如果可以出院,我们就明天出院,然后开点中药回家去慢慢疗养,可不可以?母亲想了想说,嗯。我说,如果医生认为我们还需要再住几天院,我们就再住几天。母亲说,算了,还是回家去。我说,还是等明天看情况吧。母亲不再做声。
39
晚上,母亲像往常一样安然睡去。要小便了,她就叫醒我和弟弟,让我们扶她起床。然而,奇怪的是,连续几天都存在波动的血氧饱和度指标,却整个晚上都出奇地标准。不是一般的标准,而是太标准了。我好几次醒来看心电监护仪,居然都是100。平时好不容易才达到90的。
指标越是标准,我心里就越是惶恐不安。我感觉,天,似乎真的就要塌下来了。
我决定,如果母亲能够平安度过今晚,天亮之后就给母亲办理出院。
40
那天晚上,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脑海里老是浮现出这样一个场景:
母亲背着背篼,带着我和弟弟去赶场。母亲一手牵着我,一手牵着弟弟。
我们没有直接去街上赶场,而是先去嘎婆家。嘎婆家隔合水街上一公里远。在走到蔡家坳的时候,我们沿着一条小路朝嘎婆家走去。母亲让我走前面,弟弟走中间,她走后面。在经过兴旺上寨堰沟坎的时候,我们从一座小石桥上走过。这时,一位在堰沟边洗衣的中年妇女看见了母亲,便主动打起了招呼,说,这不是兰秀么?今天来赶场?母亲停下来笑着说,嗯。那人抬起头来问母亲,这两个小孩都是你家的?母亲仍然笑着说,嗯。那人又说,这两个小孩长得太好了,像一对双胞胎一样。母亲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一个劲地笑。
然后,我们欢欢喜喜地朝下寨外婆家走去。
才走到嘎婆家阳沟后面,母亲就叫我和弟弟喊“嘎婆”。于是我和弟弟就大声喊:嘎婆!嘎婆听到我们的叫喊,便回应道,是正治们来了?我们嗯了一声,然后凫趋雀跃地朝嘎婆家奔去。
见到我和弟弟,嘎婆笑眯眯地抚摸着我们的头说,又长高了,像一对双胞胎一样。
41
母亲终于平安度过了那个难熬的夜晚。一早醒来,我和弟弟一如既往地服侍母亲排便、洗刷,然后去给她买早餐。医生来查房的时候,见母亲精神状态良好,我便趁机问医生,说我们准备今天早上再输一次液之后就出院,可不可以?医生说,可以。我说,麻烦医生再给我们开一周口服的中药和泡脚的红花吧。医生说,行。
在母亲快输完液的时候,我让弟弟看着母亲,我出去买点东西。
我到东门桥头给母亲买了一套冬款粉红色睡衣,一套紫色保暖内衣,两双保暖老人袜。我还在超市里买了一个蹲便椅、一个垃圾篓和一包黑色垃圾袋。我取一个垃圾袋套在垃圾篓上,又把垃圾篓放在蹲便椅下面,还坐上去示范了一下。我甚是得意,觉得这简直是我的天才之作。我之所以要做这个,是因为母亲下肢浮肿之后,蹲在便槽上解手很不方便,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痛苦,我想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减轻一下母亲的痛苦。
我把这些东西拿到病房,母亲很是高兴。在她输完液后,我便让她把新衣服换上。保暖内衣还算合身,倒是棉睡衣偏大了一点。不过,母亲并不在意,反倒挺高兴的。母亲一穿上顿时就年轻了许多,我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母亲,我仿佛看到了当年母亲穿着红衣服,打着红色的油纸伞嫁到我们插腊坪来时的场景。那时那刻,是母亲一生中最美的时刻。也许,对所有女人而言,做新娘的时候都是自己一生中最美的时刻。
接着,我到大街上拦了一辆出租车,我和弟弟把东西搬上车之后才回病房接母亲。在搬东西的时候,母亲说要解个手。我赶紧把蹲便椅弄好,让母亲坐在上面。我看见,母亲坐在那个椅子上,解了一个轻松畅快的小手。看着母亲那轻松样,我一脸骄傲和得意。我还在母亲面前炫耀了一番,问她这样解手舒服不?母亲微笑着说,嗯。
42
我们是下午四点过到家的。车上因为没有氧气机,所以我一路上都在担心母亲因缺氧而呼吸困难。还好,母亲一路上都没有不适感。
眨眼我们就到了插腊坪。刚一下车,我和弟弟就扶着母亲往家走。经过勇明叔家院坝时,我问母亲,要不要休息一下?母亲说要。我们便在勇明叔家院坝里停了下来。
勇明叔家院坝很宽敞,院坝边沿是一排铝合金做的栏杆。以前的时候,我们每次离开老家回铜仁,母亲都要送我们到勇明叔家院坝边,双手撑在栏杆上目送我们远去,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有一次,眼尖的女儿还看见,母亲在哭泣。
43
突然,母亲说想解个手。我问她,是大手还是小手?母亲说,大手。我说急不急?母亲说,就是急。于是我和弟弟急急忙忙扶着母亲往家赶。
刚一进屋,我就赶紧让弟弟扶住母亲,我为她弄蹲便椅,弄好后又赶紧为母亲脱裤子,然后和弟弟轻轻扶她坐在上面。见母亲有些累,呼吸困难,我又赶紧让弟弟为母亲打开氧气机,给母亲戴上氧气管。
母亲一边戴着氧气管,一边坐在蹲便椅上解手。我故作轻松地跟母亲开玩笑说,我弄这个还可以不?母亲微笑了一下,嗯了一声。然后我陪母亲解手,弟弟就去给母亲熬中药。
解完手,母亲在擦屁股的时候,右手大拇指不小心粘了一些粪,我赶紧抽纸给她擦拭,然后扶她起来站住,给她搂上裤子。她说头有点晕。我就扶她坐在床沿上,让她等一下,我去卫生间打点温水来先给她的手洗一下。可是等我打水来时,她的双手已经撑在被子上了。我责怪她说,你手上的粪还没擦干净,怎么就撑在被子上啊?母亲嗯了一下,什么也没说,眼神显得有些迷离。我问她,想睡觉不是?她说,嗯。我说,你手指上敷有粪,把手洗了就睡吧。我把水盆端到母亲面前,母亲把手伸进水里洗了起来。我递给母亲一张纸,母亲把手擦干后,我便扶她轻轻睡在枕头上。我把母亲盖好被子,只见她一脸的倦意。
我走出卧室,来到客厅的炉子边坐下,然后打电话给父亲,我问父亲,你在哪里?父亲说,在坡上。我责怪父亲说,在坡上做什么?父亲说,望自来水。我有些生气地说,望水做什么?我的意思是,母亲都成这样了,都奄奄一息了,你还有心思去看那无关紧要的水?父亲说,水管破了,流不到家里来。我说我们已经回家来了,你也赶快回来吧。父亲说,马上。
当时我并不理解父亲,事实上他已经猜到母亲即将与世长辞,而去世之后就要置办丧事,而置办丧事缺水怎么行呢?当时我并没有想到这些。
44
母亲在卧室睡着,我在客厅里守候着,弟弟还在为母亲熬药。我和弟弟都在期待着母亲睡一会之后就醒来。
突然,我听到了母亲呻唤的声音。赶紧跑进卧室一看,只见母亲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样子,仿佛她正在进行着一场长跑运动。我一边用抽纸给母亲擦汗水,一边喊她:妈。母亲有气无力地回答:哪样?然后又呻唤起来。我说哪里不舒服?母亲说,心里。我说,你先休息一下,我马上打休成叔电话,请他来帮你看看。母亲没有回答我,只是继续呻唤着。我立即拨打了休成叔的电话。休成叔是我们的村医,他熟悉母亲的病,他也曾为母亲医治多年。这么多年来,母亲感冒发烧了都是找他。
休成叔来的时候,母亲还在痛苦地呻唤,仿佛越来越痛苦的样子。我把母亲的住院情况告诉休成叔,然后问他,可否给她输一次液?休成叔看了一下昏迷的母亲,对我说,最好是先观察一下,不要忙着用药。我已听出他的意思,母亲现在处于病危状态,如果现在突然用药,稍不注意反而会发生意外。我理解他,也就只好作罢。
休成叔陪我坐了一下之后,因为还有事,就先走了。临走时他叮嘱我说,先观察观察,等她醒来之后再打电话。我说,好的。
见弟弟还在给母亲熬药,我就把他叫到隔壁房间,悄悄对他说,不用熬药了,妈估计老火了。然后弟弟就停止熬药,煮晚饭去了。而我则找来多久未用的电饭锅,清洗干净,抓了一把米在里面,在客厅为母亲熬起稀饭来。我的想法是,如果母亲醒来,如果她饿了,就正好可以吃点稀饭。
我一会看稀饭,一会去给母亲擦汗水。
母亲还在痛苦地呻唤着。天渐渐黑了下来。
在晚饭煮熟之前,父亲已从山坡上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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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是后来看了一篇文章之后才知道的,说是一个人在濒临死亡时往往会把生前走过的路重新走一遍。
我就想,难道母亲那天大汗淋漓,也是把生前所走过的路又都走了一遍?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那天,她肯定又在张家塘摔了一个大跟头,又把牙齿摔掉了一次;她肯定又独自一个人沿着山路到印江县城去买了一口皮箱,作为自己较为体面的嫁妆;她肯定又撑着一把红色的油纸伞,哭哭啼啼地来到了我们插腊坪;她肯定又不听劝阻,背着我的那些衣服尿片去了纸厂河边;她肯定又举着杉木刺撵着我去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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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往常一样,弟弟在老房子里把饭做好,然后端到新房子里来。我们在客厅里围着炉子吃晚饭,我、弟弟、父亲,一人坐一方。如果母亲醒来,我们一家四口,刚好每人一方。
母亲的稀饭已经煮好,而她却还躺在床上痛苦地呻唤着。
我隔一会就进屋去给母亲擦一下汗水。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准确地说,我、弟弟、父亲都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只是,我们都不知道,这个坏消息将在什么时候降临。
弟弟最先吃完晚饭。我和父亲吃在最后。父亲一边喝酒,一边吃饭。我吃完饭,去老房子里放碗的时候,发现锅里还剩下一碗饭。这碗饭,显然是母亲的。弟弟像往常一样煮饭,如果母亲没有病倒,我们一家人刚好可以吃完这一锅的饭。看着剩在锅里的那碗饭,我突然眼眶一阵胀热,眼泪涌了出来。
我把那碗饭舀在我的碗里,强撑着吃了起来。吃到实在是吃不下去的时候,我才倒掉。
晚饭后,弟弟像往常一样去洗碗,我和父亲就静静地坐在客厅里,听母亲呻唤。她的每一声呻唤都让我揪心地疼痛。
我依然隔一会就进屋去给母亲擦一下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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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弟弟、父亲静静地在客厅里坐着。谁也没说话。
晚上八点过的时候,突然,母亲停止了呻唤。
我们赶紧跑进房间,我一边给母亲擦汗水,一边喊:妈。
母亲满头的汗水,头顶蒸气飘绕。她的手一片冰凉。父亲一摸母亲的脚,也是一片冰凉。
母亲已经失去了知觉,只有嘴里还在呜呜呜呜地响。
我抓住母亲的左手,大声喊:妈!母亲没有响应。我又大声喊:妈!母亲还是没有响应。弟弟也在床边一声接一声地大声喊:妈!母亲仍旧没有响应。父亲也在床边一声接一声地大声喊:兰秀!母亲还是没有响应,只有嘴里在呜呜呜呜地响。声音越来越微弱。
这时,听到我和弟弟的呼喊,田老娥和卢桂花两位老奶奶也闻声赶来了,也走到母亲的床前,大声地喊:兰秀!见母亲嘴里还在呜呜呜呜地响,就说,是不是她还有什么话想说?是不是还在牵挂什么?于是卢桂花奶奶对着母亲问,你是不是还在牵挂你的那两个孙孙嘛?他们明天就回来了。
这时,我把母亲的头抱起来,掐了一下她的人中,我原以为母亲会因为疼痛而摆一下头的,没想到母亲居然没有丝毫反应。我又把手指伸到母亲的鼻孔处,感觉似乎还有呼吸,又感觉似乎已经没有了呼吸。情急之下,我索性捏了一下母亲的鼻子,我原以为这样一捏,母亲就会摆一下头的,没想到母亲依然没有丝毫反应。这时,站在旁边的父亲对着我一顿喝斥。他的意思是我不应该这样做,这样做明显是荒唐的,也是徒劳的。可是,父亲不知道,我真的希望奇迹发生,希望母亲醒过来,哪怕只有一丝的希望。我不能没有妈妈,这个家也不能没有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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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我居然想到了“量子纠缠”。我紧紧地抓住母亲的左手,一声接一声地大声喊:妈!
当时我是这样想的,我是母亲的儿子,我是从母亲的肚子里生下来的,他的肚子里曾经有两颗心脏,她一颗,我一颗。曾经我们同体相连,我以为我这样做就可以把我的体温和脉动传递给母亲,我以为我这样做就可以让我的心脏和母亲的心脏进行“量子纠缠”,然后把她的心脏激活。
然而,母亲还是没有丝毫反应。
见母亲依然没有反应,我就想,是不是我对母亲的“纠缠”信号还不够强大呢?于是,我赶紧吩咐弟弟坐到床上去,把母亲扶起来,让他抓住母亲的右手。因为弟弟也是母亲的儿子,也是从母亲的肚子里生下来的,他也曾与母亲同体相连。我想,只要我和弟弟一人抓住母亲一只手,同时将体温和脉动传递给母亲,同时用心脏和母亲的心脏进行“量子纠缠”,再加上我们同时呼喊母亲,也许我们就很有可能把母亲喊醒过来。
然而,母亲已经停止了心跳,停止了呼吸。不过,嘴里仿佛还有一丝微弱的响声。
这时,对死亡见多识广的父亲大声对我和弟弟说,是这样了,不用再喊了。说完,他就转身离开了,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离开。而我和弟弟还在一声接一声地大声呼喊:妈!我希望母亲在父亲离开的间隙突然醒过来。这样,我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告诉父亲,你错了。甚至对他进行一顿喝斥。
我突然有些气愤父亲。因为在医院里的时候,母亲曾告诉我,最近父亲曾在一次醉酒之后辱骂过她,还说要跟她离婚。都几十岁的人了,居然说出这种话来,当时我就哭笑不得。我就想,难道父亲如此嫌弃母亲?难道父亲如此急切希望母亲早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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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我听到了鞭炮声。是父亲放的。这是我们当地的一种习俗。这不仅是一种为死者送行的仪式,也是一种向社会宣布死亡的信号。
鞭炮刚响,父亲又跑进了房间,对我和弟弟说,快,把你妈抬到堂屋去!说着,就扯着床单,三下两下就把床单扯了出来。我们父子仨用床单提着母亲朝堂屋走去。我和弟弟抬头部,一人一只手,父亲就抬腿。我突然希望睡在床单里的母亲通过我们这样一颠簸醒过来,这样我们就有理由把她放下来。这样我就可以把父亲大吼一顿了,把内心隐藏的所有情绪都发泄在他身上。然而,母亲没有醒过来,鞭炮响完了也没有醒过来,我们都把她抬进堂屋里,放在堂屋右侧的地上了,她都还是没有醒过来。
不一会,堂屋门口来了许多的人。他们是听到鞭炮声后赶来的,他们都没有想到是母亲去世了。让我意外的是,当年为母亲当红娘的饶玉书也来了,她也没想到是母亲去世了。只见她一副泪眼婆娑的样子。
那天,我没有哭。弟弟也没有哭。因为接下来,我们还要办理母亲的丧事,还有许多具体的事情需要我们去做。我没时间哭。
那天,我从未像那天那样近距离地接触过死亡。所以那天,我从未像那天那样怯懦过,也从未像那天那样坚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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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刚把母亲抬进堂屋放好,父亲就去找来一张白皮纸,盖在母亲的脸上。我不知父亲是在哪里找的白皮纸,因为我们家已有多年不舀纸。难道这是母亲当年亲自晒的纸?这个问题我没有问父亲,也不敢问父亲。
接着,父亲就吩咐我和弟弟回屋来清理母亲生前的那些衣物。衣服、鞋子、脸帕、牙刷、药品、氧气机……凡是母亲生前用过的东西,都清理出屋了,包括那天我们给母亲刚开的中药,刚买的棉睡衣和蹲便椅。
在清理东西的时候,父亲在衣柜里翻到了母亲生前缝的那些花袜垫。他问我,这些花袜垫要不要扔了?我犹豫了一下说,还是留着吧。
那天,所有清理出屋的东西,我们都堆放在院坝中央那棵和我一样年纪的橙树底下,如同一堆乱七八糟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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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理完毕,我按照父亲的吩咐,连夜去合水街上租冰棺。父亲就在家里请阴阳先生,弟弟就协助父亲处理一些事务。
阴阳先生是晚上十一点过才来的,当时我已从合水街上回来,母亲的灵堂已初步搭好。经阴阳先生看日子,要一周以后才有“年月”。我们当然听从阴阳先生的意见。于是大家纷纷奔走相告。
然而,在这一周的时间里,母亲生前一直担心挂念的舅爷,居然自始至终也没来看母亲最后一眼,也没来参加母亲的葬礼。这显然是我们始料不及的。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我的理解是,好酒贪杯的舅爷已经被酒精麻木。要不然,他是不会,也不应该如此狠心,如此绝情的。
这无疑是母亲一生中最大的一个悲哀。如果母亲泉下有知,我不知道,她将是怎样的伤心和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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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天里,家里突然就少了一个人,我特别的不适应。每当闲下来的时候,我常常会问自己:母亲呢?母亲去哪里了?难道是赶场去外婆家了还没回来?
当我来到堂屋,看到母亲的灵堂我才确信:母亲已经去世了。
母亲去世后的第二天,早饭时间,我按照父亲的吩咐,舀了一碗饭,夹了一些菜,端到母亲的灵堂前。我喊了一声:妈,吃饭了!
话还没有说完,我的眼泪居然哗地涌到了眼边。
我在堂屋里小坐了一会,端起那碗饭就吃了起来。
那几天,我们家人潮涌动,我看见的每一个人都长得特别像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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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先生给母亲举行了一场较为浓重的葬礼,叫“三献礼”。
堂屋门口上方贴着三个大字:当大事。堂屋的门上和我家的门上,到处都是挽联。
先生以我和弟弟的名义给母亲写了一封祭文,内容如下:
哀哀吾母,一生辛苦,毕世勤劳。为持家计劳碌奔波,为抚儿女艰辛受尽。嫁女婚男常以耕读之教,沥血操心常以言传身教。耕读传家:读者,多年工作为国为民,作出无私贡献;耕者,耕耘万亩五谷丰盈。但儿辈长时外出,未有席前亲笑色,跪进茶汤尚未能。儿心戚戚,觅进四山名药,求尽四海名医,神针无效,仙丹也不灵,值兹母子长分。为儿不孝,只具薄仪吊奠母之阴灵,尚望母魂歆有觉,喜纳心一片诚。哀哉!
母亲的一生,就这样被一纸概括,有几个地方甚至还语句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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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理完母亲的丧事,我便和妻子回铜仁上班来了。以前的时候,每天中午下班,在公交车站台等车回家的时候,我都会给母亲打一个电话,问她吃饭没有?在做什么?老家的天气怎样?
上班第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在公交车站台等车回家。当我习惯性地掏出手机,准备打电话给母亲的时候,我才突然想起,母亲已经不在了,手机号码也已经从通讯录里删除了,甚至她的手机也被我们扔了。于是我只好一边怀念远在天堂的母亲,一边坐在公交车站台的椅子上,玩一会手机上的一款名叫“开心消消乐”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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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上班时看到路边一家服装店在打折,店内衣服一律五十元,我就想,要不要进去给母亲挑两件呢?母亲最喜欢这种便宜的新衣服了。可转念又想,母亲已经不在了。
有一天,我上班时看到有人挑着担子在卖泡粑。这种泡粑是母亲最喜欢吃的。我就想,要不要给母亲买几个呢?可转念又想,母亲已经不在了。
有一天,我上班时看到路边一家品牌店里有一款化妆品叫“蓝秀”,我顿时就联想到了我的母亲“兰秀”,心中正为这一巧合窃喜,突然又悲从中来:母亲已经不在了。
当看到女儿越来越懂事,儿子一天天成长,我就想,要是母亲还活着就好了,那样的话,我将给弟弟发一个视频过去,让他放给母亲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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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去世之后,我突然感觉心里空空的。这种空,不仅是因为少了母亲这个最亲的人,还因为我从此以后不再给母亲买药了。以前的时候经常牵挂着母亲的药,而现在却突然少了这么一件重要的事情。生活节奏全被打乱了。以前的时候,经常牵挂着母亲的病,三天两头都想着回老家去探望母亲,而现在心里突然少了这份牵挂,突然感觉我与老家的距离远了,更为严重的是,我居然感觉老家不“亲”了。还有,我居然对工作也失去了原有的和动力,不再像以前那样以一顶三了。我才突然发现,这么多年来,我的所有努力和拼搏居然都是为了让母亲开心,让母亲觉得她的儿子是好样的。
母亲“圆七”那天,我和妻子带着两个孩子回了一趟老家。以前的时候,老家是那样的亲切,回家的心情又是那样的急切,而这一次却是那样的陌生。以前的时候,每当妻子在院坝坎下停稳车,女儿都会大声呼喊:奶奶!母亲闻声后便会在屋里高兴地应一声“哎”。如果母亲没答应,我就会暗示女儿再大喊一声“饶——兰——秀”!
而这一次,女儿什么也没喊,我们就那样悄无声息地走进了家门。
父亲和弟弟都在家中,那些白花花的挽联也还在门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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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去世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以为这一切都是梦而已。后来仔细一想,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母亲真的已经离开我们去了天堂。我只好在心中默默地为母亲祈祷,但愿天堂没有病痛和药。
今年5月14日母亲节,我第一次过没有母亲的母亲节。
我问自己,难道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我的母亲?可是,如果不存在我的母亲,那么我又是从哪里来的?我是谁?
那天,我和孩子们一起,给岳母和妻子分别买了一束康乃馨。这是我第一次给岳母买花。自从和妻子结婚以来,我一直都叫岳母: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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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晚上,晚饭后我和女儿去超市买东西,我给她买了一盒橡皮泥,一盒水彩笔,一个写字板。我还买了一些其他东西。回家的路上,女儿自己拿橡皮泥和水彩笔。我对她说,我们再买点水果回家吧。她说,算了吧。我说为什么?她说,因为爸爸太辛苦了,提水果又费力。我说,那就少买点吧。她说,好嘛,你买了我帮你提。我说,要得。我还夸赞她说,你太懂事了,都知道担心爸爸了。
这时,女儿抬起头来问我,爸爸,你以前是不是像这样担心你家妈呢?
我尴尬地笑着说,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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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已经去世三个多月,而我们至今都还在吃着她生前亲自泡制的酸酸菜。
2017年6月于贵州铜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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