惭愧学人(惭愧学人的真实身份)

几分真心 2023-08-09 21:13:27 网络

用功深,穷理熟,而后融会贯通

【追忆】

用功深,穷理熟,而后融会贯通

——追忆白化文先生

作者:徐公持(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

白化文,北京大学教授。曾兼任中华书局《文史知识》杂志编委、兰州大学《敦煌学辑刊》编委、《敦煌学大辞典》编委、中国楹联学会顾问、中国俗文学学会常务理事和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语言文学研究分会副秘书长。此外,他还曾担任中华再造善本工程编纂出版委员会委员、中华书局点校本“二十四史”修订工程委员会委员等职。

白化文先生(1930.8.27—2021.7.6)

“不能不佩服李清照。李清照就是李清照。”在一次讲解古汉语的对偶结构时,白化文先生曾举李清照词为范例,这样称赞其精妙。此刻追忆先生之时,我要借用他的话:“不能不佩服白化文。白化文就是白化文。”

知识广博,在这一点上,我尤为佩服白化文先生。在我认识的学人中,博学多识、治学领域宽广者不少,不过如白化文先生这样对社会文化知识几乎“照单全收”者,真的稀见。我这用词毫无夸张,因为他的学识涉及领域,远非我等一般专业工作者可以比拟:从古代汉语、书法到敦煌学,从《昭明文选》到《红楼梦》《西游记》,从《大藏经》到《明代版画》,从宗教庙宇建构到法器服饰演变,从六经典籍到历代出版和手书篇章,从高雅的皇家秘藏到底层民众的生活细节,从佛学、儒学、道学到民间信仰和习俗,当然还有上千年的诗词小说纪传各体文学,几乎全都成为他的知识库存。至此,你大概可以设想这里面的丰富性、复杂性,达到了何种程度吧。

《文史知识》的老一届编委来自北京各大学和学术出版机构,都是文史领域和教育界的学者。记得编委会开会时,凡讨论种种学术问题或者教育问题,自有各路专家发言应对,高见迭出,但对诸多问题都能提出中肯意见的,白先生当数第一人。有时候开会遇到一个有点复杂或者比较陌生的问题,大家态度持重,陷入凝思,一时无人发言,主持人杨牧之就会说:“那大家思考一下。我们先请白先生谈谈吧?”于是他就以很平静的聊天语调开腔说起来。记得有一次他是这样说的:“啊啊,惭愧啊!我先来个投石问路吧。不过我可能胡说一气,把大家引入歧途,各位就当我是反面教员吧。”会场上,一下子气氛就轻松起来。接着他就从清理题目开始,把问题捋出一个大体的思路,再逐步分析演绎,说出他个人的意见。就这样,众人的思路也被渐次引发开来,而真正的问题讨论也就由此开始了。这种场面并非个别。正因此,有时正逢他偶然有事难以分身,未能出席《文史知识》会议,这会尽管照样开得下去,问题照样得以解决,但总是少了一点特别的活跃氛围,感觉上好像总有一点不够意思。每次众人皆感慨,有白化文与没有白化文,是不一样的。

《文史知识》当年还多次举办过一些与读者的交流沟通活动,活动有时是书面的,有时是现场的,这是它的办刊特色之一。有的活动比较重大复杂,一时难以抉择应对,这时候往往也能显示出有白先生与会的重要性。最有代表性的一件事,就是20世纪80年代初,中央电视台要在春节期间举办全国性的书写春联比赛,邀请《文史知识》派专家出席,众编委听说,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但又怕万一出错,影响太大,无法挽回,所以议论半天,终于一致推荐白先生为代表。他在节目上果然不负众望,神色祥和,仪态端庄,侃侃而谈,从楹联的产生历史到社会价值,从欣赏重点到编写要领,都讲解得深入浅出、简明扼要,把一个有点古奥的陌生内容,硬是搞成了通俗的热门节目,增添了春节喜庆气氛,吸引了大批观众的眼球,此后竟接连办了好几届。《文史知识》风头出尽,名声大振,白先生厥功至伟。

开会需要他,活动需要他,即使平时闲谈之际,他的存在也是不可替代的。主要就是他出于广博知识和活跃思路,使得话题可以朝你意想不到的方向展开,令人意外受益。对此,我体会殊深。有一次我们俩闲谈,他忽然问我:“徐公,您是搞建安文学的专家,我请教您:建安七子为什么是七个人不能是六个或者八个人呢?”面对问题,我当时回答说:“白先生我不敢妄称专家。不过您老的问题呢,我是这样理解的:大概正好有这么七个人吧?在曹丕心目中,当时写作水平最高的人就是这七位了。”“可是问题来了:您《魏晋文学史》里说了这七人中第一位是孔融吧?孔融固然名气很大,但他与其他几位特别是王粲,并没有一起待过呀!王粲是建安十三年才从袁绍手下来到曹操幕中的,孔融在此前好几年就被曹操杀了,应该说他们连互相认识的机会都没有,怎么可以把他们强按在一起,说成是建安七子呢?说建安六子,不是更符合实情吗?”至此,我认可他说得有道理,但一时也说不清曹丕为何就不考虑这一点。我就反问他:“那白先生您认为这是怎么回事呢?”“那我就班门弄斧啦——我觉得,曹丕的七子说法是有点儿勉强。他为什么要勉强呢?我觉得他就是为了凑一个‘七’,为什么要凑七?就因为孔子说过‘作者七人’嘛!他凑成了‘七’,那岂不就可以向孔子那里靠了吗?要是被他靠成了,他曹丕不也就成了第二个孔夫子、孔圣人吗?这有多光荣伟大啊!所以他要说‘七子’,而不愿意说‘六子’或‘八子’。至于孔融与王粲他们是否在一起待过,是否互相认识,那不重要,可以不管。——我这是瞎说啊!”

听到这里,我真的深受启发。此前我也曾对曹丕“七子”之说,有过怀疑看法。但我怀疑的重点是“七子”应该包括哪些人,特别是为何有孔融而没有杨修。杨修聪明异常,文采斐然,而且与王粲、刘桢等人年龄接近,同处一时,他显然更合适进入“今之文人”的“七子”中;我思考的结论是只因杨修与曹丕关系不睦,曹丕要排斥他,于是拿孔融来填补。但是我这思路是在“七”的数目之内挑毛病、做文章,而白先生则是要对“七”这数字本身开刀。他这是另起炉灶,在“问题意识”上要高出一筹,而且所说颇有道理。白先生并不是专门研究魏晋文学的,这段偶然谈话印证了他学问的广博性,当然还有他思维的精细灵活和触类旁通的本事。

类似情形我遇到不止一次。在他与别人谈话中,我作为“旁听生”也曾有过好几次,而对方也与我一样,对他的高论,开始往往是愕然,结果则一定是由衷佩服。

在此需要说明一点,博学多识的白先生,与人说话总是“您”“您”的。先生比我大十岁整,我内心视他为师友,他这种尊称口气我怎么受得了啊!为此我曾多次请求他不要这样称呼我,但是他不改变,而且解释说:“我这是老北京的习惯了”,我一听是这样,心想我受不了也得受着呗。不过后来我学他每次也必称他为“您”,甚至还要在后面增加一个“老”字,这似乎有点儿像“以其人之道”,结果他也有些难受了,提出希望我不用“您老”,我当即回答说:“这也是我的习惯啊。”二人相视,哈哈大笑。白先生为人谦逊,本质上拥有真正学问家待人接物的宏大气度。

我佩服白先生的第二点,是他对问题的诠释和表白能力。白先生谈论问题,哪怕是一个很冷僻很专门的问题,只要从他嘴里说出来,那一定会拉近与你的距离,变成平易而有趣,让你尽量理解,充分感动,并且接受它。在《文史知识》会议上,他每次的发言都会冒出几句幽默话语,引发哄堂,瞬间能提高会议室的“气温”。在他的字里行间也是如此。他的十大册“文集”,里面论及的问题有的很深奥,很偏僻,例如关于佛教印度原始含义和来华后的变化形态,是公认的冷僻问题,懂行专家稀见,一般人更是接触不到。而他对此就做了成功的梳理和解释,让一般读者也能窥知其大略门径,同时还能品尝到或浓或淡的阅读趣味。有一段他是这样写的:

第二十位是阎摩罗王。中国人在他的基础上,发展成为“十殿阎王”,并热热闹闹地把地狱变成中国式衙门,有判官和牛头、马面等鬼卒,有灌黄汤即迷魂汤的黄婆等等。佛教怕他们过分脱离因而独立化,派出地藏王菩萨掌管。南亚地狱原分男女两处,由阎魔王和他的妹妹(一说是妻子)阎蜜分管,因不合中国国情,阎蜜被暗中取消,这都是中国人的汉化发展……

这里的叙述内容,是关于“地狱”之说在中国的传播和变化,所述完全符合印度佛教的原始教义和落地华夏以后的真实状况。但是如果把相关佛典经籍里的原文摆出来,恐怕一般人根本看不明白,因为光是里面的许多专门名词术语,就会把你立即弄迷糊了。例如,与“阎摩罗王”有关的典籍文字就有:“道名闪多为阎摩罗王名闪多故其生与王同类故闪多复说此道与余往还善恶相通故名闪多……”(《法苑珠林》卷九“阿修罗部”)诸如此类,连断句都很困难,还怎么去理解它的本义?别说中学生,就是大学里的文科生也未必能读懂。但是经白先生的笔写出来,就很明白顺畅了,而且富含生动幽默的情趣。他使用诸多通俗话语,来阐释“佛教汉化”这个深奥的话题,连“不合中国国情”这样的当代语词也用上了,叫你在“热热闹闹”的阅读气氛中,不费劲地领悟一种深奥知识。这样的本事非同小可,就我所知,在学界白先生是做得极好的。这种化繁为简、深浅转换的功夫,本质上是对知识融会贯通的自然结果,这也正是他的功力所在。

白化文先生为何能够做到以上两点?这当然归功于他的勤学,还有在“学以致用”上狠下功夫。他生活中的第一要务,就是看书,什么书都看。他有一句五字“名言”——“白看?不白看”。意思是,你读任何书都有益,哪怕是一本“无用”的书也这样。只要你认真“看”了,你就应该看出它为什么是无用的。在这过程中,你的鉴别能力和思维境界都能够得到提升,所以“不白看”。他本人的确是读书范围非常广,非常杂,不但内容上,就是书的品类上也是,他是雅俗共赏,否则他怎能既知道佛教中的原始神像与中国不同地区民间佛像的异同详情呢,而且地点、位置、佛像形态、姿势、大小、用料等,说得那样头头是道。不但具体生动,还有图片配合;道听途说或者引用他人成果,岂能达致如此境界?结论只能是通过勤奋阅读和辨识资料,外加悉心思考得来。20年前,我去过位于北大西门外的“承泽园”白先生家,面积不大,装修陈旧,但室内满是藏书,排列有致,品类广泛,内容多样,它们也体现着白先生的知识构成和治学风采。我这里要补充说一点:白先生的博学和表述才能,并非凭空产生。他不是天生奇才,是刻苦炼成的。他不但长期在大学里任教,还曾担任过中学教师。要面对不同年龄段、知识基础差异很大的学生,对教师而言,无疑是一种苛刻的教学环境。而白先生无论在哪里,都是课上课下深受学生爱戴的优秀老师。在这种环境里,锻炼出了他既胸怀广博学问艰深,又口含平易生动话语的大智慧。而这,同样是融会贯通的本领。

朱熹曾说:“举一而三反,闻一而知十,乃学者用功之深,穷理之熟,然后能融会贯通以至于此。”(《晦庵集》卷五十二)这话用在白化文先生这里,挺合适。

《光明日报》( 2021年07月17日12版)

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

“残疾老太”周慧珺,中国书法界仅剩大师?徐静蕾学她是误入歧途

周慧珺先生,不管是否当得起“大师”美誉,我都认为她是真正意义上的“书法家”。无论书品亦或人品,她在当下,都足以抗颜为师。

周慧珺,1939年生人,浙江镇海人,历任中书协副主席、顾问等职

她闻名中外,就一个“中国著名书法家”这么简单,并没多少名衔。可作为书家,1939年生人的她,实际成名极早,青年时就蜚声海内外。50多年前,方国事重熙之际,她就乘其兴会,挺身奋手为书坛明星人物;1974年34岁时,所出版的《行书字帖:鲁迅诗歌选》,更是现象级的字帖,创下超100万册印数的空前纪录,陶熔鼓铸书法爱好者无数。

这位自小就身罹残疾的病弱女书家,自谦“不过一寻求书法之道的旅人”,至今还“战战兢兢忧虑交加”,实际一生不甘示弱,锐意进取,成就非凡。“残疾老太”,一生为疾病所掣肘,可终究自胜者强,也因此胜人有力。

周慧珺书法展

从崭露头角,到开风气,到领潮流,持笔作剑,技压群雄数十年,真可佩也!

学书经年的中国人,应该都会知道,上海滩有这么一位名满大江南北的奇女子。她不只是当今最好的女书家,是海派书法的领袖人物,实是整个中国书坛的前辈。

她自称,“人生一世,书法之外并无所爱”,并非虚言。终身不婚,无儿无女,身心性命都奉献给了艺术,艰苦跋涉于书道。她有回忆说,1960年代中期,当红羊之劫席卷神州大地时,老师们一一被打倒,其父不知所踪,连家都抄没,年少无依的她,重病缠身,蜷居斗室,在“人生最艰难的那段漫长岁月”,书法自此成了她唯一的精神依托。

那时的她,“三更灯火五更鸡,悬着病痛的臂腕写啊写”,“自言自语,亦可与古人对话”,透过黑白天地,自由倾吐喜怒哀乐,借此表明自强不息的心迹。她说,正是靠着书法,“领略了人生,亦领会了书为心画的含义”。她仿佛为书法而生,而活。

可以说,论资格、论德望、论影响力,现今书协的那些大佬们,包括沈鹏等老宿在内,基本只有低首敛眉、变躬迁席的份。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尽管如此资深望重,近半个多世纪以来,她再风光也从无得意忘形之态,始终自甘寂寞,处顺安时,居仁由义,世家风笵。不自命不凡,不争名夺利,不拉帮结派,不粗制滥造,力所能及就不遗余力提携后辈,有轨物范世之德。她不是那种讨人厌的“书霸”。

书法的正轨,当是内外兼修的。可如今的中国,艺术早就是利道,书家无非商人。至为可敬的是,周慧珺身上也无半点铜臭味。她出任上海书协主席11年间,为避嫌不办个人展览;当初汶川大地震,沪上文联组织捐款,她把30万现金装在一黑色塑料袋中,钱暗暗拿去,人悄悄回来;2018年9月,这位耄耋“老太”,更是把生平省吃俭用出来的积蓄2500万元全数捐出,创建“书法奖励基金,以激励年轻一代书法人才。周先生之为人品格,相较于时下书画家们,只醉心于方尺之价、惟倾心于涨跌之市,可谓天冠地屦,判然龙猪。

书和画,都是有德的,方尺之间存道义,泼墨微处见真情。周慧珺先生单论这种进德修业之襟抱,与超世拔俗之情怀,就是当代文苑所稀有的,是足以让人敬重与追慕的。

作为女书法家,周先生书作丝毫无闺阁气。她是当代中国人学米芾的扛把子,笔力激峻,横扫千军,斩斫之技,更胜男儿,向称奇女子。 

周先生在书法界的建树,是有目共睹的。业界一直有意见认为,当代女书家中,唯有萧娴与她,造诣最高;而自古以来,学米南宫的人络绎不绝,可在当代,象周这般把米字特点发挥到如此极致的,亦唯周一人而已矣。

周慧珺书法展览中的作品

中国历史上,女性大书家凤毛麟角。我想,书法艺术本身,天然地就具较强的男性属性,起点就对女人不公。只因为,书法这门技艺,终是以线条为中心的,既是线条则必侧重讲求劲道与雄健之气,线条一乏力,就会不自觉落入甜媚之窟,字就不可能真好。

是以,古来女书家,从蔡琰、卫夫人、管道升、薛涛,到之际的游寿、吕碧城、陈小翠、谈月色,再到如今的林岫、孙晓云、赵丽雅、张秀等诸家,也多以闺阁体式的柔美风神名世。周慧珺女士在其中,学书条件不算好,且不良于行,却能突破性别拘限,与男人竞其雄强,真来之不易。

周慧珺行楷书千字文

并不夸大地讲,就整个书法史而言,她都是难能可贵的。因此,我素以为,周先生作为书家的意义,不仅在于她当代人学米的领军人物,是海派书风的当代接班人, 也当称得上是中国女书家的本色大宗之一。

也所以,我自己觉得,不管如何客观看待周女士的成就,她都应该受到尊重。是非成败,也有标本意义,后之习书者,尤其是女性,值得于此参照取鉴,知微察著,少走弯路。

周先生在书坛,向来被尊为米芾体大家。 今人学米,能有她这等功力的,应该确实是找不到了。

像她那般,学米又不局限在米,多少能创出自家面目的,也许真是当今唯此一人吧。只是,时论说她只是学米,其实还是小看她的雄心了。我们看她书作多一点,即能明白,她其实是遍临北魏碑版、秦牍汉简,继而上溯晋唐,下及明清的,是碑帖并进、行隶交杂、取径多途的。

另一位当代著名女书家萧娴

可以说,在书学之路上,周先生终身都在竭力钻研,不断创新。在那碑帖稀见、书法理论尚停留于技法讨论的年代,“流行”、“创新”等词语对她来说都是闻所未闻的,但她日后却一度成了“流行”与“创新”的代言人,可以想见她的志向。她是功力深厚又从不甘与古为奴的那类书家。大概也因此,一直有人说她是“当代中国书坛仅剩的大师”。

可是,倘允许实话实说,我以为称扬她为“大师”,未免过度溢美了。她的书作,论风格是如此显豁,论优点更是超群绝伦,可说及局限性,却也是同样如此昭彰,有鉴者都不该为贤者讳。我斗胆以为,真要鸡蛋里挑骨头,周先生的书作,问题是不少的。时下的娱乐圈明星徐静蕾,一心学她,甚至都是误入歧途。

比如,融汇但未能贯通,创新又失之于野,总体格调上,显得直来直去,缺少蕴藉,略示匠气,甚至是缺神俗气,不免虚张声势。其书,向以楷书、草书最具特色,笔法上也明显吸收米癫与魏碑,比如欹侧、平直、圆方的汇合提炼等等。

但是她的融会,很大程度上还只是留在形式皮相,而非真正打通骨血。这一点弊端,想凡操笔过几年的朋友,都不难瞧出端倪。

比如,她以帖学起家,中年以后学碑,似乎意在弥补帖体(即便是米字)由圆笔为主带来的“媚雅”之弊,转入刚健雄强一路,形成“帖形碑质”的书风。

的确,这方面她的很多经验是成功的,例如从魏碑中汲取到了方、正、平、直的经验,可与此同时,碑学精髓中的古趣、天然、拙朴、雄浑,也许因了她终究是弱女子之故,几乎被她若有意或无心地给稀释掉了。她之学碑济帖,有掠影浮光于形式、未能领受精神堂奥的时代通病。

再比如,她之学米,最大程度上领会到了米南宫结体特色特色的欹侧,可米芾鬼斧神工横扫千军般的运笔之道,她终其身又未能完全登堂入室。她的书风,多只是形式上一味地作欹侧处理,米字形态是有了,可米体的内在精神、那种筋骨劲健与肉感妍美兼具的气度骨力、风神姿态,却在亦步亦趋中给悄然放逐了,显出浅、浮、俗之状,缺乏美感。

米芾用笔,核心要诀在哪,无非在“稳不俗、险不怪、老不枯、润不肥”这四句话。而周先生的字,最大毛病恰在俗、怪、枯、直四字,岂非可叹?有同行评周先生字,是“干枯而躁,好险而俗”,这八个字总概,真如夺命飞针,字字击中要害。

总之,我认为,至为可惜的是,周先生一生孜孜不倦在“创新”,步入中年之后,用尽数十年的光阴谋求开新,希冀进益,可从效果看,收效是甚微的。甚至可以直白说,她的书艺,在1980年代以后,不仅未能更上层楼,进而臻至于诸家通会之际、人书俱老之境,实际上是愈老愈退步了。

才有庸儁,气有刚柔,学有浅深。也许,艺术这玩意,真不是所有人只要奋勉就能对等收获的。这一点,是几乎绝大部分从艺者的困境,并非独独周先生一人的问题。

从这些层面讲,周先生书法,喜欢的朋友捧之为米体殿军,甚至有人说她已超越米芾,乃岿然一代大师。我觉得这评价是过当的。

我以为,总结来说,周先生终其一生,不管如何多方取径,重心指向始终都在密切追随着米芾这个男人,可结果不仅未能脱其笼罩,甚至在形式技法与精神气度上,都未能完全得其精髓。放开眼下视野,就书史而论,她之学米,未必是格外成功的。

另外,她的书风,尽管熟悉者一眼就能认出,可往大一点的要求讲,终究还是缺乏良性的自我风格,甚至不免硬直俗气。她并未能真正自创一天地,也未能彻底掰开世俗套路与男性法则的钳制,以女性的身份与意识,开创独特的周氏书风。其字,到底只可称“周字”,而不足以称“周体”。由此而言,她也未必能说是当代书家中,继往与创新的成功典范。

只是,我需要照例申辩的是,依据书学史,如实商榷周先生的艺术功过,并非是要否定她。纠弹讥议则吾岂敢,她依然是极其出色的一代书家。不管如何,比较起来,其成就在当下蔚为鲁殿灵光,其人格更足为中国书家表率。不浮夸地讲,她实为当今书坛的“典刑在夙昔”,也是一股能映照左右的清流。

我过去,翻阅她的回忆文章,见其中有段文字说,“父亲对我的影响特别大,我一直记得他说过这么一句话——‘做生意是肮脏的,搞书画是清白的’”,平平实实,却道尽她生平精神归依所向,看后很是动容。如今,那些衣冠楚楚道貌岸然,可早已铜臭弥满利欲熏心的“书法家”们,在周先生面前,是应该感到羞愧的。

总之,周先生的书法成就,也许会被后来者追上;以公心论,她的书作也未必就尽善尽美,没有缺陷。但是,她的这种书家本色,与为人格调,是永远有光芒的,是蕴藏有高贵之气的。“人怜直节生来瘦,自许高才老更刚”,周先生一生学米,终有缺憾,可在精神气质上,她是真正的米芾传人。

我听说,由于健康的原因,周先生如今,已日渐不能握笔,一生所钟爱,至有所不能,能想象她内心的楚痛与无奈。在文末,我一定要祝福她安康如意,福乐绵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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