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姓缺水八字起名(2021姓陈缺水男孩名字大全)

无药可救 2024-01-17 10:58:02 网友投稿

山东话VS重庆话!看看两种自带幽默感的口音能碰撞出什么火花!

另外有一副对联,作者不知是谁,也不知获奖没有,但在表达情感方面,我以为仍然是难得的佳句:长江水黄海水江海交融成一曲奉献歌,青岛人三峡人人心相印结万世兄弟情。这副对联高悬在去年盛夏的青岛蓝村火车站月台,那天下午,鲜花与彩旗交相辉映,鞭炮声与迎宾曲鼓乐齐鸣,一千多位来自忠县农村的外迁移民在重庆以及忠县一百多名干部的护送下,来到这座著名的海滨城市。山东省移民办公室主任辛平原当时在场,一年以后,当他对我描述那天下午的盛大场面时,眼睛里仍然闪烁出新鲜的光芒:“我们山东人讲政治,也讲情感。政治是一种原则,那是需要无条件服从的。你知道,从地理位置讲,山东与长江没有什么关系,今后三峡大坝发电了,山东也不是这项工程的受益地区。但是,中央发了话,重庆库区外迁移民要到经济比较发达的省份去,这些省份包括山东,这是山东的光荣,也是山东的使命,所以我们山东人便责无旁贷地挑起了这副担子……”山东人包括辛平原,这位年近半百的主任毕业于山东大学,学电子工程的,以前的职务是省政府经济协作办公室副主任,重庆库区移民到来之前,才无条件服从了组织安排,前往移民办公室走马上任的。谈话间,他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说了声对不起之后,他开始接电话。这个电话很长,内容不但与移民有关,而且似乎关系重大,以至于放下话筒之后,他便改变了先前的话题:“青岛所辖的平度刚刚发生一起车祸,死者是位随儿子移民来到山东的老太太。老太太是随老伴赶集回家的途中,由于横穿马路,被当地一辆东风加长货车撞死的。交警部门初步认定这是一起交通事故,主要责任在死者而不在司机,因此在事故处理上,尤其在经济赔偿中,有可能会招致死者家属的不满。我在电话里请青岛市移民办的同志转告当地交警部门的办案人,此事既要按政策办事,又要充分考虑到死者家属的利益。不错,这是一起交通事故,但在如何处理的问题上,我希望他们讲政治,也讲情感……”

趁着辛平原书归正传的机会,我说,我刚才就想问你了,政治是硬家伙,情感是软家伙,你不觉得它们很难走到一块儿么?辛平原笑道,同性相斥,异性相吸,不同的东西才容易走到一块儿,这和理智与感情的关系是不一样的。就说山东人的讲政治吧,一点不错,只要是政治任务,在山东没有做不到的事情。那么凭什么?不就是凭山东人对党和国家的情感么。这不会是套话。因为我一辈子讨厌说套话。我就是不当移民办主任,从一个普通老百姓的角度讲,情感也是倾向移民的。他们失去了土地,淹没了家园,千里迢迢来我们这里落户,如若这里也容不下他们的话,他们就真的走投无路,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了!至于其间更为深刻的答案,还是请你去移民那里寻找吧。下午我要去平度看看那位死者的家属,我们坐一辆车,顺道陪你去潍坊。

潍坊我不曾去过,只知道这里每年都要举行国际风筝节。这里出产风筝,还修了一个风筝博物馆。那么风在哪里呢?到了潍坊以东的威海市,我才知道风来自黄海,是海风把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风筝吹到天上去的。我要去的贾家庄就在海边。威海所辖的乳山市有五个移民点,其中四个都在海边。路上,我就在想这些来自深山老林的移民大都是第一次见到大海,记得我第一次见到大海的时候,竟顾不上脱去鞋袜便直奔沙滩,任凭涨潮的海水扑打过来,把浑身上下淋了个彻彻底底,虽说背心发冷,心里无疑是温暖的,望着那碧海蓝天,迎着那海风拂面,总觉得大自然恩赐给人类的最珍贵的礼品就是海洋,而生活在海边的人是最幸福的。

距离海边最近的要数陈立龙的新家了。虽然忠县老家那个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叫做洋渡镇,但他从未见过“洋”,更谈不上“渡”,远渡重洋不过是山里人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梦想。“过去开门见山,现在开门见海。”陈立龙叼着香烟,用一种见惯不惊的神态说:“其实都差不多。”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来自我的家乡的移民兄弟,为什么和我有着很不相同的感受呢?稍有片刻,我把我第一次见到大海的情景告诉了他。他依然不苟言笑,隔了好久,才淡淡说了一句:“因为你见到大海以后可以马上回家……”我似乎听懂了他的话。我的新鲜感,我的激动,原来是建立在一种固有的生活环境之上的,而陈立龙曾经固有的一切现在都不复存在了,厮守着一座大山与厮守着一片汪洋其感觉似乎毫无差异。我把我对于他的理解告诉了他。“那才不一样呢!”他吼叫道,“山上有松涛,海边有海啸,可是那声音不一样,听不见松涛我睡不着,听见海啸我睡着也遭闹醒了;还有,山上有野花,海边有鱼虾,可是那养分不一样,啥子野花野草都清心润肺,啥子海虾海蟹吃了都会皮泡脸肿;更奇怪的是说话,你不要看山东人个个长得牛高马大,可是舌头人人都长歪了……”我不觉暗自好笑,我们重庆人怎么都和外地人的舌头干上了?在湖北采访的时候,移民们说当地人的舌头生得短,说话说不清楚,但是听话还算基本明白。那么山东人说话呢,从理论上讲,山东话和重庆话都属于北方语系呀。陈立龙脸色铁青地告诉我一件事。他在海边落户不久,当地干部准备了材料,也动员了人力,要在他的后院给他搭建用作猪圈和堆放柴草之类的辅助房。这自然是好事。动工那天陈立龙烧好了茶水,也卷起衣袖,和当地的老乡们一起干活。“喂,老陈,去把家里的骚拿来!”工地上,一位正在砌墙的老乡朝他喊道。“就来,就来。”他一边往屋里走一边揣测需要拿什么东西。骚?啥子叫骚?该是勺吧,就是重庆人称呼的瓜瓢,用来舀水的。瓜瓢他屋里有,就是从老家带来的那半只乌黑的葫芦。他很快拿出来,然后递到那位老乡手里。“这是啥?”老乡接过瓜瓢又赶紧还给他。他高举瓜瓢,边摇边说,“这就是骚呀!”“这就是骚?”那位老乡圆睁双眼,继而扑哧一声,转身对着工地上的老乡们喊道:“快来看呀,俺们的骚怎么变成这个模样了呀!”众人回头处,无不敞口大笑。直到笑痛了肚皮的村长的媳妇从陈立龙家中提出一个木桶来,陈立龙才头一次晓得骚为何物。“山东人的舌头都歪到后颈窝去了!”陈立龙在讲述这件往事的时候,铁青的脸色渐渐变得绯红,嘴里还止不住喃喃自语地咕噜着,“有啥子办法?为了在这里生存,我们都得贵州驴子装马叫,我在学讲山东话,我婆娘在学讲山东话,一年多下来,连我七十多岁的老母亲也会把我们说成俺们啦……”

适者生存。达尔文进化论的观点在移民身上也留下了痕迹。但是,当今的移民毕竟不是简单的生命了,他们有头脑,有智慧,更有创造生活的能力。就陈立龙而言,在老家时就是一个远近闻名的种柑橘的好手,凭借他的嫁接技术,把柑橘中的过重的酸味改良成了纯甜。儿子结婚分家的时候,他没有分给儿子一分钱财产,却把发家致富的本领如数传授给了后代。到了山东,没有了大山,也就没有了果园,虽然整日望着大海,但是他的心里像沙滩一样茫然。好在这里也有田土,也生长粮食与蔬菜,这才使他这个地道农民的基本愿望,得到了应有的满足。他的情绪不再像海浪那样起伏不平了,即便做一块无助无援的礁石,他也要和土地连在一起。分得田土的第二天,他便下地干活去了。田土上面已经长满了绿油油的庄稼,那是他还没有到来之前,村长已经组织了劳力为他耕田、播种、施肥以及灌溉,只等他稍作田间管理,便可以开镰收割了。陈立龙却不是坐享其成的人,他想到了明年,想到了如何依靠自己的力量,像村头那棵老槐树一样在这里生根。“困难肯定是有的。”陈立龙重重地吐出一口烟雾,“老家耕田有水牛,有犁头,这里只有拖拉机。拖拉机耕田要付钱的,自己买一台吧,目前还买不起。这里的天气比老家差,除了风大,还有久不下雨。抽水机需要买,燃油需要买,还要买管子。买这个买那个,都需要荷包里的钱呀。嘿嘿,说到钱就不亲热了,不说钱吧,心里面又没有底。倒是村长啥子都不说,反正我一叫穷,他就咯咯地笑,要我相信山东是个好地方,当年的宋江都可以被人称作及时雨,何况俺们现在是社会主义大家庭呢……”陈立龙在掐灭手上的烟头的时候,我突然看见了他目光中的希望之火。不知是村长的话坚定了他的信心,还是此刻回家的女儿增添了他的勇气?

女儿名叫陈秀蓉,虽然已是二十出头的大姑娘,但一进屋就端张小板凳依偎在父亲的身旁坐定。她无疑是陈立龙的掌上明珠。在得知我从重庆来以及来她家的用意后,陈秀蓉脑袋一偏:“你不问问我吗?我的很多想法和老爸不一样呢。”从外表看,除了长相酷似陈立龙外,她确实和父亲不一样。陈立龙的衣着是老式的,神情也是老式的,而她的一切是那么新潮,那么洋溢着时代的气息,特别是眉宇间流露出来的机敏与聪慧,即令行走在重庆人如潮涌美女如云的解放碑,她也是毫不逊色的。因为如此,我给了她一个下马威:“那我首先问你,你为啥子不说重庆话,也不说山东话,偏偏要说普通话?”陈秀蓉眯眼笑道:“这个问题很多人都想问我,但是没有胆量。好,为了回报你,我今天就大起胆子说:说四川话,那是英雄本色。我是平头百姓,说什么话都不要紧了。要紧的是我的看法。我认为重庆话太土,山东话也不洋,只有普通话悠扬婉转,最容易表达感情。有人说语言是工具,工具的种类那就多了。钳子、开刀、机床、火箭发射塔……我在忠县读初中的时候,普通话比赛总拿第一名,第一名不拿去发射火箭,那不是大材小用了吗!”应该说,伶牙俐齿的陈秀蓉反倒给了我一个下马威,在没有完全了解她之前,我不得不从头开始:“刚才你说,你有很多想法和父亲不一样,那么,最主要抑或最重要的是什么呢?”“是人的生存空间。”陈秀蓉毫不迟疑地道,“我老爸老妈外迁来山东乳山,是我动员的。老爸舍不得屋前的长江,更舍不得屋后的大山,我急了,冲着老爸说,长江太窄了,而正是那座大山,挡住了你的视线!山那边是海,最幸福的人都生活在海边,现在有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你不去就活该倒霉了!老爸是个顽固派,最心痛大山上那几百棵柑橘树,结果看见洋渡镇沿江一组(我家是五组)的李兴云在烧船,这才最后下了决心的……”

三十出头的李兴云也扶老携幼地来到乳山市贾家庄,与陈立龙是移民点上的邻居。去陈立龙家之前,我先来到李兴云家,和他有过关于烧船的交谈。船是李兴云花了四千多元在老家买的,破旧是破旧了一点,但将近七吨位载重量的机动船,用来在长江上跑跑运输,还是有钱可赚的。就这样,当年不满三十的李兴云乘风破浪,开始了他长达五年的水上生涯。钱,赚到了一些,但是家在岸上,人在船上,几年下来,他老婆向他要了两万块钱后与他分居了。村上动员外迁移民的时候,他从船上回到家中,望着衰老的父母和幼小的儿子,他忍着酸楚,又踏上了漫长的寻妻之路。寻而未得,却得到一个准确的消息,妻子被人拐卖了!走投无路的李兴云回到家中,当即报名外迁去山东乳山的海边,用他自己的话说,天无绝人之路,是海洋扬起了他希望的风帆。他坚信要不了几年,他会买一艘崭新的机动船,然后出海打鱼,继续乘风破浪。为了表达生活的决心,就在启程外迁的前夕,他一个人又来到长江边,又登上那艘破旧的机动船,把该卸下的卸下,把该砍断的砍断,继而把破碎的舢板堆积在岸边,泼上机舱里的柴油,点燃油渍渍的棉团,望着那冲天而起的大火,他哭了……

陈秀蓉却因为李兴云哭了而笑了,“为了大海,我们移民付出了代价。正因为付出了代价,大海才显得这样可爱。真的,我从小就喜欢大海,你不信可以去看我从老家带来的那一抽屉连环画,全都是大海的故事。记得我来这里的第一个晚上透过窗户的玻璃,借着皎洁的月光,我把大海从天黑看到天亮!老爸说我你不要看成近视眼了,我说恰恰相反,大海有多长,眼光就有多远,大海有多宽,心胸就有多广。当然,这不是在写诗,不是在无病呻吟,自从我在这里参加工作以后,这种体会就更加深刻了。”

陈秀蓉的工作地点就在村头,工作单位是一家生产玩具的工厂。开先我以为是个家庭作坊,充其量是家乡镇企业,可是当她告诉我全厂有两百多个职工分三班倒上班的时候,始知这里竟是韩国人在中国沿海地区投资兴建的玩具生产基地之一。虽然近在咫尺,我仍然无暇参观这家工厂。据陈秀蓉介绍,经贾家庄村委会与韩国人交涉,这家工厂同意将该村移民中适龄的女孩子全部招为职工,就是说,只要你愿意,在这里就业是没有问题的。“韩国人聪明。”陈秀蓉努了努嘴唇,“既背了一个支援中国三峡工程的名声,又节省了一笔修建职工宿舍的开支。因为我们都住在家里,不像外来妹,衣食住行全是厂里的事儿。再说我们都住在家里,方便了工厂,也方便了我们,我们可以下班以后再帮家里做点什么。难怪我们当中有人说,要是韩国人在我们忠县老家投资这个玩具厂就好了,那样的话,我们还省得移民呢!”据我所知,至今为止,还没有哪家韩国公司在重庆这个内陆城市的边远山区投资建厂,尤其是这种科技含量不高、产品更换频繁的玩具厂,其间的缘由,应该说是不言而喻的。我故意问陈秀蓉:“你可以建议韩国人在忠县开一家分厂呀!”“那是不可能的事儿。”她连眼睛都没有眨,“我们老家交通不便,这是你知道的,虽然现在稍有好转,但忠县到重庆仍需几个小时,而几个小时之内,从乳山附近的机场,不管是烟台还是青岛飞往汉城,人家韩国人可以走两个来回了。这还是次要的。主要的是我们老家信息闭塞,观念陈旧,要适应激烈的市场竞争,恐怕还有一段距离。当然,原来我在老家时不会知道这些。现在托三峡工程的福,外迁移民来到海边,又进了外资企业的工厂,天天接触的不是订单就是样品,今天生产卡通人物,明天生产圣诞老人,那都是出口到美国、英国和澳大利亚的呀……嘿,这些国家我没有去过,但是韩国我有可能去,知道吗?这个工厂根据职工的表现搞积分,积到一定的分数就可以免费去韩国旅游。我的普通话说得好,韩国人利用我的特长已经把我从车间抽到办公室搞营销去了,你说,我的积分还会比别人少吗?”我的情绪再次被陈秀蓉的自信感染了,是的,她和她父亲对生活的看法的确不一样。她父亲的看法来自大山,她的看法来自大海,这就是我对陈氏父女两人唯一的解释了。告辞之前,我忽地想到问陈秀蓉一个问题:“你有男朋友了吗?”她红着脸站起身:“可不可以不回答?”“当然可以。”“可以就好。”她眨巴着眼睛,“因为我说有了,你肯定要问我他是老家的还是本地的,这就越问越复杂了。我们忠县来山东的移民当中,倒有一个小伙子是和本地姑娘结婚的,因为他开了个头,所以山东很多报纸、电台、电视台都报道过这件事情呢。”

十一

这件事情发生在去年春节。虽然我极感兴趣,但大半年过后来寻找当时的文字与图像,显然是颇费时日的,好在故事发生的地点在潍坊所辖的青州,距离我现在的位置不远,于是便有了专程前往的想法。与我结伴而行的山东省移民办副主任小王支持了我的想法。他学的是经济管理,但在移民如何融入当地社会的问题上,他有着比我更大的兴趣。“忠县这个小伙子叫田秀泽,移民对接时,我和辛主任还去过他老家呢。”小王对我说,“俺们青州那位大姑娘我就不认识了。他们办喜事的时候,省移民办专门派了人来,我因为出差在外没有去成,所以今儿个除了道喜还得道歉才是。”为了确保此行能够如愿以偿,小王掏出手机给青州市移民办的值班人员打了一个电话,请他们设法与田秀泽夫妇取得联系,如果现在还在赶集,就请尽快回到家里来。车抵青州,值班人员的电话打过来了,说小两口儿已经回到家中,刚才他们没有赶集,而是双双在镇上参加种植与养殖的基本技能培训。镇上离青州不远,村子距镇上更近。走进村子,我仿佛走进城市而不是走进农村。如此笔直的街道,这般整齐的房屋,我在北方其他农村是不曾见过的。中国昔称九州,九州之一便是青州,我在想,如果这就是古时帝都留给现代文明的遗韵的话,那么,如何创造生活,就是这片土地上当今年轻人自己的事情了。

田秀泽果然年轻,今年才二十五岁。他穿一件黑颜色的皮夹克,有些腼腆地站在门前迎候我们。皮夹克并不肥大,穿在腿长的人身上,应该是很精神的。可是他太矮了,只有一米五八,所以我跟他开玩笑说,你不适合穿皮夹克,不然的话,你连屁股都没得了。他搓着双手,笑盈盈地回答我说,就是没得脑袋也要穿,因为这是她买的,结婚时她送给他的礼物。我见了老乡都说重庆话家乡话是一种亲情,老乡们都用同样的亲情来回报我。可是田秀泽不说重庆话,他说的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话,不该卷舌时要卷舌,不该闭口时要闭口,听起来怪费劲的。“才来一年多,怎么重庆话都不会说了?”我忍不住问。“会说呀,可是她不准我说。”田秀泽倒显得理直气壮,“她要我说山东话,我这不是正在学吗!”我失口笑道:“用重庆话说,你是耙耳朵。”殊不料他一本正经地纠正我说:“山东话不是这么说的,这里把耙耳朵叫做气(妻)管炎(严)……”

老实憨厚的田秀泽却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初中毕业后,就像大多数家境贫寒的农村孩子那样,他需要外出打工,一来养活自己,二来辅助家庭。经同村的熟人介绍,他去了高原城市昆明,在一个家具厂当油漆工。工作无疑是劳累的,先磨砂纸,后涂膏灰,干了一天下来,腰酸背痛,四肢无力。同村那个熟人忍受不了这里的艰辛,跑到附近一家机关烧锅炉去了。留在这里的田秀泽倒慢慢习惯了许多,而且认定那爬上爬下、不坐不站的油漆活儿,天生就属于自己这种个头不高的男人干的。他一干就是八年。八年抗战可以拯救中国,他的八年只能养活自己。“工资本来就不多,苦闷和孤独的时候还学会了抽烟与喝酒。”田秀泽喃喃自语道,“就是剩余了几个钱,也统统在外面花光了。”二十四岁那年,他两手空空回到了老家忠县。山,还是那座山;月亮,还是那个月亮;茅草房,还是那间茅草房。就是门口母亲喜欢坐在那里缝补衣服的小板凳,也和八年前是一模一样的。游子迟迟归来,母亲老泪纵横。田秀泽安慰母亲道:“盖房子的没有房子住,漆家具的没有家具用,天底下的事情本来就是这样的。”母亲摇了摇头:“你不是房子,不是家具,你是人啊!我们这个村叫双石村,石头都有个伴,可是……”母亲说不下去了,儿子干脆死了心:“不就是打一辈子光棍么?这有什么了不起!反正结婚是过日子,不结婚也是过日子,说不定还过得好些呢!”

田秀泽聊到这里,客厅的门帘突然被一位中年妇女撩开了。而且,从她愠怒的神色看,一定听见了田秀泽刚才说的那句话。“你这话我不爱听!”她径直走到田秀泽的面前,“早知道你是说这话的人,我才不会把我家小妹介绍给你呢,哼!”田秀泽慌忙站起身,先扶中年妇女坐下,然后向我们解释说:“这是我媳妇的嫂嫂,当然也就是我的嫂嫂,我一个重庆库区的移民能和一个山东姑娘结婚,全靠嫂嫂的牵线搭桥啊!”“这才像句人话嘛。”中年妇女顿时转怒为喜道,“当到客人的面说,你人确实是个好人,是个勤快人,勤快得把大葱和大蒜都浇死啦,哈哈哈……”田秀泽无地自容,中年妇女却言之有据。那是在去年落户不久,承包地已由当地的农民帮忙种植,庄稼长得绿油油的。闲不住的田秀泽利用田边土角,种上了两分地的大葱和大蒜。忠县老家也种这些,通常种在房前屋后,只要平时勤浇水多施肥,一年到头保准是够吃的。那日田秀泽挑担粪桶,正在为两分地浇水施肥,这位现在被他称作嫂嫂的中年妇女走过来了。她是他的邻居,落户那天,她还专门过来帮忙打扫院子哩。“使不得、使不得!”她一把抓住他的瓢柄,“你没见葱尖已经发黄,蒜叶开始变黑吗?这都是你浇出来的毛病呀!”田秀泽只是笑笑,等她前脚一走,他后脚已经踏在地里继续浇水施肥。在他看来,这边的山老是光秃秃的,那是缺水缺肥的缘故,所以种葱种蒜,他完全依据自己的见解。数日之后,两分地上的葱蒜全都死了,田秀泽认为那是饿死的,只要饱灌穷施。加大力度,说不定还有起死回生的希望。于是他又来到地里。殊不料又碰上了这位中年妇女。“你这人怎么啦?大葱大蒜都被你浇死了,你还在浇!”她不由分说拉着田秀泽的胳膊就往自家地里跑,“看见了吧,地都干裂了,更没淋过粪,可这葱蒜长得多水灵呀,胖乎乎的,白嫩嫩的,就像村长媳妇刚生下来的那个大小子!”田秀泽看得眼瞪口呆,却也口服心服:“你们这边的人呐,唉,懒人有懒福。”“你们那边的人呢,确实要比俺们勤快,勤快就好,勤劳能致富嘛!”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目光定定地望着田秀泽,然后迟迟疑疑地道:“你还没有对象吧?我给你介绍俺家小妹好不好?她叫孙艳美……”

十二

孙艳美美而不艳,这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她终于出现在客厅的时候,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她也是二十五岁,也是初中毕业,给我留下第二印象的,却是她与田秀泽身高的反差。一点六三米的个头,在山东人里面不过中等偏上,但她现在来到丈夫的身边,因为害羞而佝偻着身腰的时候,就已经超出对方一个脑袋了。在世俗的眼光里,他们至少在外表上是不般配的。我可以把她比喻成一朵鲜花,却不可以把他比喻成一堆牛粪,然而,这仍然回避不了一个相同的问题,那就是,她究竟爱他什么?我最终把这个问题提出来了,虽然唐突,但我不能免俗,权当心直口快罢。没有想到孙艳美这时会抬起头来,毫不犹豫地回答我说:“他人好呀!”是的,她已经回答了一切,勤劳、善良、对爱情的忠实、对家庭的责任……但是,我没有感到满足,在当今商品经济的社会生活中,她就没有任何其他的考虑吗?孙艳美居然看出了我的疑惑,她大大方方地看着我说:“我们农村人是很讲实际的,过去谈对象,女方要看男方有没有手表、缝纫机、自行车和收音机,也就是俺们说的三转一响。现在更要看,白菜和萝卜都提价了,要看的东西也更多更值钱了,什么房子呀、家具呀、电视机呀、电冰箱呀、洗衣机呀,总之一句话,要看男方的家境。”“家境?”不发一言的小王突然说话了,他仿佛受到了某种强烈的刺激,竟从客厅硬木沙发上弹跳般地站起身来,“田秀泽的家境我可是有发言权的呀,他的那个忠县老家,在座的只有我一个人去过。嘿,那是什么家呵,泥土垒起来的墙,麦秆铺上去的瓦,进屋什么也看不见,坐下来吧,屁股下面不是沙发,不是木凳,是我从来没见过的放在灶前的稻草。田大妈很客气,给我端来一碗水,可那碗缺了一个小口子……我老在纳闷,左邻右舍都盖起了新房子,为啥这家人还是旧社会啊……”“贫富不均嘛,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望着田秀泽坐立不安的样子,我赶紧打断小王的话说,“现在不是好起来了么,这样宽敞的四合院,院里鸡鸭成群,屋里窗明几净,尤其是客厅里的这套仿红木家具,油光水滑,古朴典雅,我们重庆城里人家中的摆设,也不过如此哩!”田秀泽的情绪立即高涨起来:“黄同志真是好眼力,这套家具的确是货真价实的好东西。我是漆匠,漆匠怕灯光就是说,油面光滑不光滑,漆层是厚还是薄,单凭手感是摸不出来的,必须要打灯,灯光底下,什么都是清清楚楚的。搬来的当天一看见新家具我就开始条件反射,就开始打灯,灯光底下,我的眼睛反而模糊了,可是我的心里是清楚的……”“你清楚哪有我清楚?你这是在打岔!”他的那位嫂嫂唬着脸,像是半路上杀出来的程咬金,“我在听王主任介绍你老家的情况呢。我没去过你老家,听起来都怪害怕的,哼,早知道你是这么回事儿,我才不会把俺家小妹介绍给你呢!”“这么说,是我闯的祸了!”小王这才恍然大悟,不过,他有一个本事,既然祸从口出,那么现在就让祸从口入,让其在肚子里消化掉,“嫂子,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你后悔也没有用了。你要是想棒打鸳鸯散的话,我告诉你,鸳鸯就是俺们这里的鸭子,煮熟的鸭子飞不了,也散不了呀!”“你王主任才是鸭子呢。”嫂嫂扑哧一笑,继而嘴唇一瘪,“后不后悔是俺家小妹的事儿,你别冲我来,你去问问她嘛。”孙艳美看了她嫂嫂一眼,然后把脸朝着她丈夫说:“倒是有一件事情让我后悔。早知道俺老公的老家是这样的话,我去年春节办完喜事就该和他一起回趟忠县,在那间茅草房跟前拍张照片,然后放大装框,挂在现在俺们青州新家的客厅里。不是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么?只要俺老公好吃懒做、游手好闲,我就会指着这张照片,让他扪心自问、改邪归正。可惜这件事情没有办成,前几天他老家亲戚来信说,重庆库区已经开始清库,要淹的工厂都炸了几座,他那间茅草房,哦,过去他骗我说是大瓦房,也被掀到山沟里去了……”田秀泽静静地听着,没有羞愧之色,没有狡辩之词,因为命运的改变已是既成的事实,所以他有理由从容地面对过去:“艳美你讲完了吧,那好,你也听我讲几句。这些话,我还不曾有机会讲给你听呢。我承认,我本是一个结不起婚的人,又矮又穷,就算有人愿意嫁给我,也是害人害己。可是偏偏在这样的时候,我作为外迁移民来到山东。不怕你见笑,我进了这个新家的第一感觉,就是好像进了洞房,房子是新的,家具是新的,一切都是新的。而房子是国家为我建的,家具和电是当地政府为我买的,还有许多别的东西,一切都是属于我的。就是说,从我进了这个新家的第一天开始,我就具备了结婚的全部条件了,而且这个条件还很高,正好填补了我这个矮子的先天不足。所以呀,我今天敢自豪地说一句,艳美你嫁给我没有嫁错,我们两家本来就是门当户对的嘛!”孙艳美点点头,用极其柔软的语调对丈夫说:“你自豪,俺也自豪呢……”

让他们两人都自豪的情景出现在去年春节的结婚典礼上。两百多位来宾中,有来自山东的各级官员,也有来自重庆的各级官员,有来自本镇本村的当地老乡,也有来自忠县老家的外迁移民。秧歌队和腰鼓队则是不请自到,自发而来。行驶在青州街头的几辆彩车,都是乡政府的干部们连夜包扎出来的。面对着数十位记者的闪光灯和摄像镜头,从未经历过这种场面的新郎官胆怯了,他刚把脑袋躲进新娘宽大的后背,却被她拧住耳朵一把揪了出来:“你这人怎么这样没出息?紧要关头把老婆推出来当盾牌使!他们要你说话,你就赶紧说呀!”“我说、我说。”田秀泽硬着头皮道,“我在我们忠县老家也见过摄像机,白天录好像,晚上电视里就放出来了。一放出来,人就出了名,谁人都知道。我呢?过去的打工仔,现在的新移民,虽说出名不敢当,但是心头还是有点儿想。想想是可以的吧,可是我不想靠结婚出名,我想靠致富出名。今后我要是真的发了财,一定再请大家来……”话音未落,掌声已起,就在人们的欢笑声中,孙艳美破天荒地主动伸出手来,挽住了正在那里手足无措的丈夫的胳膊。这样的情景,虽然是当事人告诉我的,但它像一张由别人拍摄的照片,久久定格在我的脑海之中。走出这个四合院,又来到村子里的街道,移民点沿街而建,新房旧屋紧紧相连,既保持着昔日整齐的格局,又延伸着今天笔直的道路。而我,正是顺着这条道路,走出村头,绕过镇尾,来到与青州毗邻的寿光的。

十三

寿光市副市长李亚军赶到移民彭善元家中的时间,仅仅比我晚了一分钟。就是说,我刚刚进屋,小王还没来得及介绍,我还没来得及与主人寒暄,他就出现在我们的背后了。与李亚军交换名片后,我扭头问彭善元:“你认得到他不?”“啷个认不到,我从忠县来寿光的第一顿饭,就是和李市长一起吃的!”花甲之年的彭善元不无自得地道:“他们几个我也认得到。这是省移民办的王主任,这是市移民办的肖主任,这是镇党委的刘书记,站在门口那个年轻人叫桩子,是刘书记的司机。至于我身边这个廖乡长,那就更不用说了,我跟他两个是帮扶对象,今天不见明天见。只有你,我还认不到。不过,听口音,你是重庆来的干部吧?”小王把我的情况告诉了他,我也双手向他呈递了我的名片。“嗯,全国政协委员、重庆市人大常委、重庆市作协主席。官是当得不大,可是大小也是个官嘛。”彭善元放下名片,抬头看我一眼,那目光竟是睥睨的。稍有片刻,他用极其冷淡却又异常果断的口气说:“我对你印象不好!”“为什么?”我惊诧万端而又不得不佯装笑脸。他吧了一口叶子烟说:“因为在重庆的时候,见不到你们这些人呀!”“你见我干什么?我是个写书的人,除非你也写了书,我们在一起可以交流心得,相互切磋。”“我写鬼的书,小学只读过两册,你在挖苦我哟……”彭善元话没说完,自己先笑了,“我说黄同志,你没有听懂我讲话的意思。我是说,在忠县当农民和在寿光当移民,我的政治待遇是不一样的。话说白了,我要是还在忠县,这辈子不可能见到自己的父母官,更不可能在一起吃饭喝酒猜子划拳了。是这样的吧?我是个老党员,不会乱说话的。”李亚军插话道:“我在寿光是分管移民工作的,不来看移民,那就是我的失职了。昨天我还在干部会议上讲,如果移民说他们背井离乡,我没有话说;如果移民说他们举目无亲,我就要追究责任了。因为我们每一个干部都应当是移民的亲人,做不到这一点的干部,我就要请他把乌纱帽摘下来!”“不要摘、不要摘。”彭善元笑容可掬地道,“山东的干部,我没有话说。来这里一年多了,我只给他们提了一个意见,那就是我人过来了,党籍没有过来,好几个月过不了组织生活。当然,这件事也怪不得他们,重庆外迁移民好几万,一点差错也没有,那是不可能的。”彭善元又吧了一口叶子烟,“相比之下,我们移民的差错就多得多了。黄同志,有些事情,他们是不好说的,但是我好说,我是移民,移民给移民提意见,天经地义,合情合理。就说五保户的事情吧……”

五保户是不能移民的,这在《长江三峡建设移民条例》中有明确的规定。彭善元讲的这家来自忠县的移民,原本也不是五保户,而是一个由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儿子、女儿三代人组成的大家庭。户主是那位当父亲的,他的妻子与奶奶相处不好,不仅吵架,而且打架,所以在老家的时候,这户人家就有两个厨房,爷爷奶奶与后人们分开来过。外迁来山东,矛盾稍有缓和,缓和的原因是这户人家也懂得入乡随俗。这里是孔孟之乡,是礼仪之邦,所以打打闹闹的事情在这里没有市场。过了些时日,生活慢慢习惯了,德性也就慢慢恢复到原状,巴人尚武,于是战火重开,鸡犬不宁。这次婆媳不和导致了一个最后的结果,那就是分家。分家得分财产,得分房屋,可是那位当父亲的户主,只分给爷爷奶奶一张从老家搬来的破床,然后搬进搭在自家后院的那间牛棚。村委会调解不成,制止无果,挂念两位老人在牛棚里受冻挨饿,便赶紧出证明办手续,在民政部门登记注册成为五保户,这才把老人双双送进了村头的敬老院里。

“这件事情会让人笑话我们移民,人家当年闯关东,也没有这种荒唐事,所以我想起就是气。”彭善元忿忿不平地道,“更让人气愤的是,这户移民的当家人钻了山东干部心慈手软好说话的空子。哼,要是在老家忠县,等不到他把两位老人赶出门外,派出所的公安已经把他从家里带走了!好了,好了,我提起这件事情脑壳就大,还是让我说另外的事情吧……”

另外的事情其实我已经意识到了,就在昨天,就在田秀泽家中,当他指着客厅里的电,告诉我这是当地政府赠送的时候。当地政府指的是潍坊市人民政府,从副市长张建国那里得知,市委市府为了表达对重庆库区移民的热忱欢迎,确实在市财政中拨出专门的款项,为落户在本市的移民每家买了一部彩色电视机。田秀泽所在的青州与彭善元所在的寿光,都是潍坊的辖区,所以他们都收到了市委市府馈赠的这份厚礼。但是,不知为什么,现在彭善元指着客厅里的电的时候,我却蓦地想起了发生在一艘客轮里面的事情。这是一艘运载外迁移民的专船。长江洪水季节风疾浪高,船舱里有位移民头晕目眩,呕吐不止。专程来重庆库区迎接移民的一位接收地干部见状,赶紧从药箱里取出两粒药丸,递给了那位痛苦不堪的移民。可是,就在这位接收地干部走出船舱的时候,被站在舱门外面的两位移民拦住了:“你发药给他,为啥子不发给我们?”“他晕船,你们是好好的呀。”这位接收地干部不解地道。理直气壮的倒是那两位移民,说:“我们现在好好的,你能保证等一会不晕船吗?”接收地干部摇摇头,只好重新打开药箱,让他们如愿以偿。这件事情正是那位接收地干部告诉我的,用他的话说,就算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也不能攀比到两粒药丸的地步呀。

不出所料,彭善元告诉我说,自从“潍坊发了电”的消息不胫而走,落户在非潍坊地区的少数移民便坐不住了,他们,或去市里或到省上,说的都是那句话:“潍坊发了电,为啥子我们这里不发?不发也可以,那就发钱。因为潍坊不可能从市财政开支这笔钱,电肯定是用移民安置费买的!”当然,少数移民的“肯定”,很快就被事实否定了,但是,由于至少在客观上引发了移民的误解,潍坊市的领导受到了上级机关的批评,分管移民工作的张建国还为此作了检讨。因为这个检讨,当天晚上这位副市长从潍坊赶来寿光请我吃饭的时候,我站起身斟满酒向他表示我的敬意。只顾说话的他,这才回过神来,问我喝的什么酒,而且态度鲜明地表示:“我不喝五粮液,只喝三峡春……”

十四

“三峡春”的产地就在寿光,就在我昨天去过的村庄,就在彭善元隔壁邻居彭善龙的后院里。彭善龙是彭善元的弟弟,彭善良是彭善龙的弟弟,弟兄三人在忠县老家就是隔壁邻居。移民移了好几千里,却没有移掉这居家的格局,三弟兄为此颇为得意。然而生活秩序与生产方式却被南方与北方之间的那条黄河搅乱了,要恢复生活秩序,就需要改造生产方式,完成重新组合,从而卓有成效地发展和解放生产力。三弟兄在老家共同拥有一个果园,果树有大年小年之分,即便是小年,广柑与橘子的销售额也不低于三万元,除去开支,也就是买肥料买农药的费用,剩下的三弟兄平分。这样的日子过惯了,三弟兄谁也离不开果园,谁也离不开谁,直到移民外迁的前夕三弟兄各自回家包扎好托运的行李后,又默默无声地来到果园,伸出干裂而苍老的双手,像抚摸自己的孩子那样,把几百棵柑橘树抚摸了一遍。离开果园的时候,彭善元和彭善良哭了,没有哭的彭善龙也步履蹒跚,一步三回头。

迁来山东不几天,三弟兄在老大家里开了一个碰头会。会议是老大召集的,彭善元告诉两个弟弟,镇长今天来过电话,内容是考虑到他已经年满六十,地里的活儿恐怕力不可支,因此决定让他去镇上农贸市场当清洁工,每月工资四百五十元人民币。“那当然好!”彭善良一拍大腿道,“忠县国营厂矿职工的工资也不过如此哩!”彭善龙盯了彭善良一眼,淡然一笑道:“好啥子好?要晓得,安排了大哥的工作,就不会安排我们了。我们有劳力,五十来岁的男人最壮实,可是我们能在地里挖出钱来么?这边的泥巴不长柑橘树,村口那棵老槐树现在倒枝繁叶茂的,可是我问过了,冬天树叶要落,树丫要断,乌鸦叼起丫枝飞上树梢,在那里搭起窝窝。我们彭家人也要搭窝窝,单靠大哥那几百块钱,搭一辈子都搭不起来呀。”彭善元吧着叶子烟,久久没有说话,就在吧完最后一口的时候,他的眼睛突然亮了:“老三,你年轻时不是跟到五队的王麻子在外面勾兑过散装白酒么?”“那个手艺简单,一天可以勾兑三罈子。”彭善良不解其意地道,“我今年都满五十了,大哥未必还要我外出打工,重操旧业?”“重操旧业有啥子不好。”彭善龙显然从彭善元那里得到启发,“我们不跟别人干,我们三弟兄自己干呀。山东人喝酒凶得很,在镇上开个小酒馆,一天三罈子白酒根本不够卖哩!”彭善元摇了摇头:“我们去卖啥子散装白酒哟,就算一斤能赚五角,你三罈子又能赚几个钱?依我的想法,干脆办个酒厂,生产瓶装白酒,一瓶就算二十几块,也有十来块钱的赚头呀!”彭善龙点了点头:“按照大哥的想法,资金问题倒是不大,我们三弟兄一家出几万块就行了。问题大的有两点。据我所知,按照政策规定,私人是不能办酒厂的,尤其是像我们要搞的家庭作坊。另外,我们分的田土要种庄稼,要种蔬菜,那么,我们办厂的用地又从何而来?”彭善元回答不了,继续吧他的叶子烟;彭善良回答不了,继续喝他的老荫茶。只有彭善龙霍然起身,直奔相距不到两公里的镇政府去了。镇长回答了他的问题:“你谈到的政策规定,我们这里也同样需要贯彻执行,不过,对于政策的理解我们山东人喜欢说一句话:政策就是区别,特事就要特办。你是移民,当地农民不能办酒厂,你能办。办在哪里?你自己去村里选地,地少了不够用,地多了太浪费,两亩五分差不多了吧……”翌日中午,彭善龙正在家中吃饭,镇长和村委会主任一起来了,镇长带来了办酒厂需要的全部手续,主任带来了不收一分钱的土地承包合同。他们像往日那样,不喝一口水,不吸一支烟,不吃一碗饭,办完事就走了。彭善龙却还想吃,他冲着老婆吼道:“再添一碗来,吃饱了好干活路,现在我有大活路干啦!”

一年半以后,我走进这座平地而起的酒厂,酒厂就在彭善龙的后院,所以他把他三弟兄的房屋,反倒戏称为酒厂的生活区。生活区是窗明几净,酒厂车间也是整洁有序。装满玉米的原料房,热气腾腾的铁蒸笼,醇香扑鼻的发酵池,清澈见底的大酒缸,更有那化验设备一大排,包装好的成品几大箱。彭善良从箱中取出一瓶酒,分斟在几个小盅里要我们品尝。我不懂酒,只觉得酒中有一股特别的香味,既非酱香,也非曲香,于是请教彭善龙道:“你的注册商标叫《三峡春》,这与酒的香味有关系吗?”“当然有。名字是大哥取的,还是让他跟你说吧。”彭善龙跑回生活区,把彭善元请到我们面前。“我的情况不是已经说了吗?我还在农贸市场负责清洁,今天调整摊位,所以不用上班。”彭善元的说话有点儿不着边际,“酒厂的事情嘛,主要由老二管,老三负责技术问题。人手当然不够,所以请了七八个人在这里打工。他们都是移民工资比我在农贸市场还高些哩……”彭善龙急了:“人家问你《三峡春》是啥子意思?”“哦,哦,三峡就是老家,春就是春天。”彭善元来了精神,“记得在老家的时候,一到春天,果园里的柑橘树都要开花,花不大,白生生的,清香得很。现在到了新家,柑橘没得了,但是有酒厂,闻到酒香就想起花香,心里面有盼头有希望呀!”“那倒是。”彭善龙眯眼笑道,“酒厂投产也不过一年,所有成本都收回来了。收回来我不会放进荷包里头,下半年还要进设备,还要招人工,还要扩建厂房。村里给我的两亩五分地,现在只用了一个零头呢!”小王插话道:“酒厂的销路一定要打开。这方面,镇上也要想想办法。帮忙帮到底嘛。”镇长告诉小王:“办法已经有了,那就是已经与镇上的供销社谈妥,每月定时定量定购《三峡春》,这个渠道一旦打开,我还担心彭善龙搞不赢呢;再说了,他的儿子彭宗林也有一个渠道,不过被彭善龙堵死了……”

二十五岁的彭宗林是西南石油学院学生,就在他父母作为移民外迁到山东不几天,他作为应届毕业生,也分配到山东境内的胜利油田。同来的同学大都是西南六省市的人,现在只有他探亲的路程最近,所以即便不是节假日,他也可以常回家看看。自从家里有了酒厂,每次返回单位,彭善龙都要他捎上几瓶《三峡春》就像在老家捎上几袋柑橘那样,让同事和领导们尝尝新。同事大都是同学,随便惯了,争先恐后,喝完了事。领导却多了个心眼这酒是三峡移民生产的,移民背井离乡不容易,要喝就要给钱,为了给钱,为了给更多的钱,索性以胜利油田后勤部门的名义,让彭宗林带回去一张金额不小的订单。订单交到彭善龙手上的时候当着儿子的面,他把它撕了,说:“回去跟领导说,他们的心意我们领了。承得山东各方面的关心,我们现在生活得很好。为了报答大家,我们的心意一定要让他们收下。其实也不是啥子贵东西,自家手上出的土特产而已。你这次回单位,除了三峡春,再带些老腊肉,你看到的,厨房灶头上已经满实满载,挂都挂不下了哩……”是的,彭宗林早就看到了。不过,在老家,他从来没有在后院的猪圈里看到过七十多头猪,像个专业养猪场似的。当然,这也难怪,养猪全凭饲料,他大伯彭善元差不多每天都要从农贸市场捡回几大筐菜叶,而酒厂里的酒糟,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十五

像小山一样高的饲料,堆放在公路边上一个简陋的工棚里。这不是猪饲料,是鸡饲料,陶远清的养鸡场就在工棚的侧旁,距离公路不到二十米。为了见到这位移民中的养鸡专业户,我们驱车上百公里,从潍坊所辖的寿光来到青岛所辖的平度,再来到万家镇的移民点上。陶远清却不在家,房门久叩不开,家中别无旁人。在邻居的指点下,我们又驱车前行,直奔几公里以外的养鸡场。“陶远清为啥不在住家附近选址?”我问。“移民点前面只是机耕道,稍成规模的养鸡场必须建在公路边才行。”小王告诉我说,“陶远清的弟弟陶远绍是个内行,在老家就养过几百只鸡,那块地是他替哥哥选的,东去威海西去潍坊南去青岛北去烟台,是万家镇上难得的黄金宝地呢!当然,更难得的还是陶远清本人……”

三十九岁的陶远清是位地地道道的庄稼汉,老家虽分有几十棵柑橘树,但品种未经改良,果实既酸且涩,莫说拿去卖钱,就是剥几瓣递进女儿嘴里,女儿也吃得焦头烂额。他干脆把果树砍了,开辟出一块菜园,镇上有几家企业,蔬菜卖得比重庆城还贵哩。殊不料他挑着第一担蔬菜兴高采烈赶往镇上的时候,正碰上好几辆载满蔬菜的卡车停放在农贸市场门口,一打听,蔬菜是菜贩子们订购的,供货单位也不远,就是忠县郊区那个新建的大棚蔬菜生产基地。“大棚?基地?撞他妈的鬼哟!”自认倒霉的陶远清在心里诅咒着。他把他希望的破灭全部怪罪到这个世界时不时就会冒出来的新东西上。移民外迁,他认为也是新东西,抵抗吧,抵抗不了,那滚滚江水淹到颈子的时候只有死路一条。那就随波逐流罢,外迁山东,他的期望值本来就不高,反正死马当成活马医,能够像老家一样生存,就是他的胜利。在通往胜利的道路上陶远清也似乎要比别人多走几步路。就在去年落户平度万家镇的当月,村委会开始发放国家下达的移民生活补助费,根据山东省的统一规定,每人每月130元。“我们不发现金,现金放在身上不方便、不安全。”村委会主任叮嘱说,“我们每户人家发一张卡,需要用钱的时候,自己到镇上银行外面的自动取款机那里取出来就行了。”陶远清在老家从未用过卡,现在捏在手中这张硬纸头他认为也是新东西。不过,这个新东西却是抵抗不得的,抵抗它就等于抵抗维系生存的油盐柴米。于是,他去了镇上,走拢自动取款机。卡去了,钱没有出来,卡也没有出来,他急了,使劲拍打机器,手拍痛了,机器打坏了,他反倒恍然大悟道:“这么小的箱子哪里装得下人?里面人都没有哪个给我数钱?撞他妈的鬼哟!”陶远清是认真的,虽然他只有初中文化程度,但是在所有来万家镇落户的移民当中,只有他能够全文背诵当时在老家读到的青岛市移民办《致忠县外迁移民朋友的一封公开信》。他喜欢前面几句话,他对弟弟陶远绍说过,这有点儿像文学作品,“你们即将离开世代生息的故乡,迎着新世纪的第一缕曙光,举家外迁来到礼仪之邦的齐鲁大地,来到黄海之滨的青岛重安新家……”自从那天在万家镇上,有位银行职工带他去了另一台自动取款机,将就他拼命拍打出来的那张卡,果然取出了二百六十块钱的时候,他觉得山东人也是认真的。而自己之所以举步维艰,恐怕是思路方面出现障碍。他请教了弟弟,三十出头的弟弟,从小就被全家认为是个聪明过人的孩子,“你倒养了几百只鸡,除了在老家吃大米,在这里吃馒头,你的生活和过去一模一样的。可是我呢?我在这里究竟干点啥子呢?”“你也可以养鸡。”弟弟深思熟虑地道,“我在院子里面养鸡,最多也就是这个数了。你要养鸡的话,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在公路边上申请几亩地,整个全镇最大的养鸡场出来!”陶远清笑了,笑出了鼻涕。他觉得高中毕业的弟弟是不是有点儿聪明过头,把文学作品中的浪漫主义用到生活里来了。须知,两弟兄是分了家的,弟弟昔时养鸡,尚有积蓄,而他过去种菜,颗粒无收呀。更没有想到的是,当日晚上,弟弟把村党支部书记请到自己家里来了,支书说:“听说你要建养鸡场,我们大力支持呀!”陶远清一时语塞。情急之中,他突然觉得养不养鸡都是假的,利用这个机会,他倒可以办一件真的事情,那就是青岛市移民办的那封公开信,究竟是不是一篇文学作品?这样想时,他开始背诵中间的句子,“故土难离,人之常情。你们为服从国家重点建设项目的需要而举家外迁,非常不容易。我们青岛人民理解你们的心情,体谅你们的困难,设身处地地考虑你们来青岛安置后的生产、生活费用,为你们提供生产、生活其他方面的保障条件。”支部书记笑了:“俺明白你背诵的啥,也明白你为啥要背诵给俺听。俺只想告诉你,山东人说话是算数的!俺算数,你也得来真的。不就是建养鸡场吗?不就是地和钱吗?地,俺替你解决;钱,俺替你贷款!”“你帮我贷款?”陶远清惊目圆睁,自言自语道。“是呀,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支部书记拍了拍陶远清的肩头,“俺刚才寻思过,基建加上买鸡仔,两万块钱能行。俺好歹有点儿家底,为这点儿钱担保你都不相信的话,那你也太小看人啦!”“不……”陶远清一把抓住支部书记的手“我如果真的办了养鸡场,那么多鸡你让我卖给哪个?”“九联集团呀。”支部书记有备而来,从容以对,“已经给他们联系过了,你的鸡,他们的肉联公司全部要,而且不用你送货,一个电话,他们的几辆卡车就开过来了。”陶远清久久不能把手松开,他感到有一股暖流直冲脑门,然后顺着额头,和着泪水,从眼眶里面流了下来。“九联集团我晓得,晓得……”他结结巴巴地道,“就在平度城里头嘛……我有个远房亲戚的侄女,还被招到那个肉联公司上班哩……”

听完小王讲的故事,我越发想见到陶远清本人。因为养鸡场兴建刚刚一年,他就出槽了四批共计四千只肉鸡,除去还贷,还有八千多块钱的盈利呢。一个创造了当地人也不曾创造过的奇迹的移民,该是怎么的模样与神态呢?走进工棚,我们只见到陶远清的妻子和她抱在怀中的小女儿。工棚里杂乱无章,除了像小山一样高的饲料,还有睡觉用的地铺,还有煮饭用的灶头,连同桌子板凳、锅瓢碗盏。“他正在场里除鸡粪哩。”陶远清的妻子边说边喂奶,“这两天换槽,忙得不可开交,所以全家人都住到这里来了。”“那,我们进场里看他。”我说。她说:“不要去。他干活路的时候,最不喜欢有人打扰他。反正快到中午了,他会出来吃饭的。”小王说:“让客人等着多不好,你就进去叫叫他吧。”“我去叫!”回答小王的是陶远清十三岁的大女儿,她刚放学,骑着一辆自行车。几分钟后,陶远清来了,他是从大女儿自行车后架上跳下来的,双脚触地的时候,长筒靴里还发出叽叽咕咕的水响。他不高,而且瘦,眼睛倒是不小,但是网满了血丝。“一切为了我的两个女儿。”交谈不几句,他这样告诉我说:“大女儿叫陶敬,小女儿叫陶礼,我的意思是要别人向她们敬礼。为啥子要敬礼呢?只要她们有文化有地位,就会受到别人的尊重。所以我一心一意要把她们送进大学,当研究生。哦,对了,现在还有一个新东西,叫博士后。博士后面还有啥子名堂,我就不晓得了。反正在老家的时候啥子都不晓得,啥子都不敢想,现在呢?啥子都敢想,啥子都敢干,只要二天别人向我的两个女儿敬个礼……”交谈是在工棚外面的院坝里站着进行的,虽然时间短暂,但是我感到了恒久,虽然烈日当顶,但是我感到了惬意。告辞的时候,陶远清搓着双手说:“对不起,今天实在抽不出更多的时间来接见你们。”“是会见,不是接见。”小王纠正说。陶远清反驳道:“会见有开会的意思,大家都忙,开啥子会哟。接见就是接待,这次没有安排好,下次一定要带你们去趟镇上的川菜馆!”

十六

川菜馆我去过多次了。在我的旅途中,但凡要路经的城镇,大都能见到川菜馆,而且多数是外迁移民开的。然而,同样是外迁移民开的,像坐落在即墨市中心繁华地段上类似宾馆酒楼那种档次与规模的川菜馆,我倒是第一次见到。这家川菜馆的全称是三峡宜民川菜馆,霓虹灯招牌上面就是这样写明的,可是经理李洪华递给我的名片上,却写着三峡移民川菜馆。“为什么要改‘移’为‘宜’?”我问,“不会是算命先生择的字吧?”“不会,不会。我是预备党员,无神论者,从来不信实那种东西。再说我今年四十岁了,四十而不惑嘛。”李洪华西装革履,俨然老板模样,但笑容是憨厚的,语态是朴实的,“我文化不高,对招牌没有讲究,这个字是即墨市计划委员会主任刘学斌建议我改的。他说三峡移民对于迁出地重庆来说有一百万人,但对于接收地即墨来说只有几百个人,是一个比较小的群体。我这家川菜馆不应该只为几百个人服务,而应该为即墨市一百万人服务。所以改了这个字,三峡移民的身份有了,生意兴隆的意思有了,连我和当地社会融合在一起的决心都有了,我又何乐而不为之呢!”我连连点头道:“改得好、改得好,刘主任是你一字之师呀!”“岂止一字之师?”李洪华嚅动着嘴唇,“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说轻点,他是我的良师益友,说重点,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哩……”

李洪华在老家是一个不种田的农民。初中刚毕业,他就去了镇上一个餐馆打工,专门洗碗洗盘子。洗的时候,双手朝下,两眼朝上,死死盯住厨师炒菜的动作。某日厨师生病告假,他自告奋勇走上灶台。只一个中午,他炒的猪肝卖出去十八盘,创下该店历史最高纪录。店主喜出望外,辞掉了原来的厨师,聘他为餐馆掌门师傅。李洪华干了几年,就像在长身体那样,他渐渐长出了别的想法:掌门、掌门,要掌就掌自家门,不替他人做嫁衣!这样想时,他以读书为由,炒了店主的鱿鱼。当然,读书是真的,他从来不说谎。兜里揣着学费,手里捏着船票,顺江而下,他去了万县烹饪技术学校,受训长达一年整。离开万县,回到忠县,他只在老家的破瓦房里睡了一个晚上,翌日清晨便卷起铺盖扛在肩头,来到先前打工的那个镇上。他租下一间门面,摆了四张桌子,还没有等到择个黄道吉日宣布开张,整个场镇的街头巷尾便传出一句话来:“又有猪肝吃了!”有了这样的名气,生意自然好做得很,不到两个月,李洪华又租下了餐馆隔壁的一间门面,拆除隔墙,合而为一,四张桌子变成了八张桌子。这下人手不够了,肥水不流外人田,他干脆请来了乡下种田的妻子。他当主厨,妻子当副厨,兼任跑堂与会计。为了让餐馆愈加红火,愈加招徕回头客,他把没有招牌的餐馆正式命名为“好又来”。适逢重庆设立直辖市,忠具划归重庆所辖,就在市里首次举行的厨师资格评审会上,他拿到了一级厨师的资格证书。可是,当他兴冲冲赶回镇上的时候,始知另一家餐馆已经隆重开业。这家餐馆经营海鲜,名字也取得高雅,叫做流芳阁,而且地点在镇上的开发区,新建的镇政府大楼对面。随着人们口味与视觉的变化,坐落在老街角落里的“好又来”渐渐冷清了,猪肝同样好吃,但是人家不来。某日晚上,当餐馆的八张桌子空了七张,另一张团团而坐的竟是自己家中的老老少少的时候,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痛苦与寂寞。

即墨两个字在普通话里的发音,正好就是寂寞。所以李洪华举家外迁来即墨,发誓不再开餐馆了,即使他要开,同来的母亲、妻子以及岳父、岳母都不会同意。远在北京武警部队的儿子甚至来电话说:“我一闻到餐馆里面的味道,脑壳就发晕,心里就想吐。”那么,不开餐馆又干点儿什么呢?李洪华深思熟虑之余,决定利用山东大棚蔬菜的优势,办一家泡菜厂。四川泡菜的声誉,不亚于重庆火锅,况且,投入资金与生产场地都是符合他现有的条件的。主意既定,他找到即墨市计委,希望批准这个项目,再持批文去工商、税务以及卫生检疫部门办理相关手续。接待他的是刘学斌。这位主任听完了李洪华所陈述的一切,然后微微笑道:“我只问你三个问题:你了解韩国泡菜在山东的市场吗?你懂得相关的技术、设备和管理吗?你读过山东人孙膑写的《孙子兵法》吗?”李洪华一问三不知,三问九摇头,不过,一头雾水之中,他却猛然想起了《孙子兵法》里有句“以己之长,攻彼之短”的话,那是他小时候喜欢看父亲下象棋,每到举棋不定,他父亲就会把这句话背诵出来。“你的特长是啥,你知道;可是你在啥地方才能发挥特长,恐怕就不如俺清楚了。”见李洪华缄默不语,刘学斌只好自问自答,“不错,你失败过,但你失败的不是特长而是市场。川菜的市场在哪里?俺的看法,不在四川,也不在重庆,在四川与重庆以外的地方。比如即墨,大排档川菜馆俺见过几个,上档次的一个也没有。唉,可惜俺不是移民,要是的话,最好把俺外迁到重庆,我一定会在解放碑开一家地地道道的鲁菜馆……”长吁短叹,苦口婆心,刘学斌在自己的办公室和李洪华聊天,居然从上班聊到下班。为着能最终说服这位普通的移民及其家人,他还连续三个周末去了即墨以西十二公里的大信镇小信村。“小信不如大信,面对脚杆都要跑断的刘主任,我是不能不信呵!”李洪华告诉我说,这是他最后拍板时,在电话中对儿子讲的话。

我是在即墨市公园街上的三峡宜民川菜馆里见到李洪华的。他把我们带进一个雅间,并且说,中午市移民办请我吃饭就在这里,届时市计委主任也要来。我请他坐下聊聊天,他同意了。不过,他把茶杯端在手上,以便外边一声“李经理”,他就得赶紧离去。找他的人太多,多为当地人红白喜事订餐包席的事情。他说一口连我也很难懂的话:“要得、要得!”明明是重庆话的字眼,他偏偏要用普通话的发音去表达。趁他离开的机会,我去了过道尽头的厨房。主厨是他的徒弟,副厨是他的妻子,勤杂工和服务员则是请一些来自忠县老家的移民。我向他们打招呼,他们只顾对我点头却顾不了与我说话,临近中午,大堂所有餐位连同过道两侧所有雅间全都客满了。而李洪华进进出出的次数并没有减少。他似乎在等人。果然,直到刘主任急急忙忙地进来,他才安安静静地坐下了。“俺去找了这幢楼的开发商。”刘主任对我说,“李洪华这家川菜馆的房子,是俺替他找的。当时与开发商说好,试营业一个月,房租分文不收,试营业期满,正式签订合同。今天就是签订合同的日子了,俺去与开发商讨价还价。对方要了个年租三万六,俺说最多年租两万二,而且今天只付一季度。对方人挺爽干干脆脆地答应了。”李洪华慌忙站起来,要给刘主任敬酒,刘主任也站起来,口里却说:“你给俺敬啥酒?俺这是政府行为……”

“政府行为也就是国家行为,这在移民安置中,包括迁得出、稳得住、逐步能致富几个环节里,每一个环节都是必不可少的。”青岛市常务副市长邹立健在他的办公室里,这样对我说,“有人说移民是特殊公民,我说不对,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但是,移民是一个特殊的群体,这是我们必须承认的。既然承认,我们就应该给予他们特殊的政策,特殊的关爱。有西方记者问我这是不是人道主义,我说不是,是马列主义,是社会主义国家对公民应尽的义务和责任……”邹立健衣冠楚楚,相貌堂堂,而且大量使用政治术语。但是,我却没有听见半句令人生厌的官腔。他讲的是他的心得,是他的感受,伴随着和移民相处的日子。那日他去平度看望移民,在王朝银的家里,正碰上有关部门在向这位移民的父亲发放抚恤金,老人今年八十有四了,是当年抗美援朝的志愿军。“每月多少?”他问有关部门的同志。“七十五元。”那位同志回答说。他又问:“青岛也是这个数吗?”“不,因为地区的差异,我们这里是一百一十五元。”“那你为什么少发四十元给人家?”邹立健有些生气了。那位同志解释说:“抚恤金是以年度核算的,老人随儿子外迁的时间是今年八月,所以我们只能按忠具的标准发放到年底。从明年元月开始,我们将按青岛的标准放发。”“你这是典型的教条主义!”邹立健疾言厉色地道,“老人从落户那一天开始,就是我们青岛人了,你凭什么还按忠县的标准办事?这样好了,前几月没有发足的金额,今天全部补齐。我们不能因为百十来块钱而伤了老人的心!”那位同志服从了邹副市长的命令,如数将抚恤金补发到了老人的手上。

离开邹立健的办公室以后,我向青岛市移民办副主任刘先才问起几天前陪我去潍坊的辛主任,因为我明天从青岛直飞南京,不再折返济南,也就不能向他告辞。刘先才告诉我,辛主任已经来过青岛去过平度了,等到那起交通事故妥善解决后才返回济南的。因为车祸不幸死亡的老太太叫黄定兰,她的丈夫叫周大发,都是老员。在事故处理上,在经济赔偿中,周大发老人都是一句话:“希望按照政策办理。”老人的儿子,话就要多些,他提出的要求是赔偿十万元人民币。肇事车辆所属的单位没有同意,并且拿出了相关的政策依据。经过调解,在由平度市政府专门组织的班子对事故双方做了大量的工作后,该单位愿意赔偿五万元,老人的儿子对此表示满意。可是,就在儿子抱着现金回到家中的时候,老人又说话了:“我看了交通法规,这五万块钱是人家多给了我们的,我的意思,把多给的钱退还给人家。你妈妈在世的时候,勤俭节约,克己奉公,从来没有多拿过别人一分钱啊!”老人转身对辛主任、刘副主任说:“我对你们提一个请求,不要把我老伴被车撞死的事情传到忠县去,因为很快又是八月份了,忠县第二批移民马上就要过来,不要让他们感到这里不安全……”就在忠县第二批移民平安抵达平度不久,刘副主任为移民在老家的遗留问题来到重庆。那时我已经结束了十一个省市的采访,回到家中开始整理笔记了。“你还记得我陪你去莱西时,在马连庄碰见的开理发店的那个移民女同志吗?”在我家的客厅里,他突然问我。“当然记得,人长得挺漂亮的。”“漂亮顶啥用?她儿子成绩不好,没考上高中呢。”刘副主任有点儿急了,“唉,儿子不用功,当妈的也糊涂,她居然把儿子留在理发店,当了个勤杂工。”他是从莱西市移民办得知这个消息的,着急没有用,他赶紧把情况书面汇报到分管移民工作的邹副市长那里。邹立健迅速作了批复,要青岛移民办把市辖平度、莱西、即墨、胶州、胶南几个移民安置地区相同的情况统计出来。数字表明,在应届初中毕业生中,只有一人考上高中,其余十几人全部落榜。要想继续升学,就得拿出钱来,少则几千,多则几万,对于这十几户移民来说,无疑是难以想象的天文数。“在我们第二份书面报告上,邹副市长又迅速作了指示,并交到市政府办公会议上讨论。”刘副主任告诉我说:“市政府批准了我们的方案,且下文各地教委贯彻执行,那就是确保这十几户移民的子女全部入学,所缴费用,与考上高中的学生一视同仁,不过就是金额很少的学费与书费而已。”刘副主任对往事的追忆,不知不觉间,把我的思绪又带回黄海之滨的青岛去了。红瓦,绿树,碧海,蓝天,还有来自心底的绚丽。是的,那天清晨,我正是怀着这种美好而又神奇的心境,飞抵古都南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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